双惊惶如小鹿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还暗暗地感谢老天爷安排的那场人祸,将她推到了他的身边。那一段时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控制不住感情的爆发,做出了许多幼稚可笑的事情:为受伤的她洗衣、做饭、耍剑……谁敢相信那个样子的他已经有四十岁了呢?后来,他又孤身上山剿灭了那伙强人,表面上是为民除害,实际上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那柔弱无助的模样让他深惜痛怜,热血沸腾中,他觉得为她和她的村人报仇雪恨,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再后来,她自愿委身于他,他明知道她是在报恩,竟也不推辞,心安理得地将她留在身边,自认为时间能帮他赢得美人心。然而,时间染白了他的头发、消磨了他的雄心,谢幽娘的心还徘徊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村庄。
“父亲,又有新名单送来。湘西凤凰的唐文夫妇在赴宴途中被人击毙。”唐玉清又敲响了他的门,“这田甜实在欺人太甚!父亲,下令吧。”
冤冤相报何时了?即使他杀了田甜,谁又能保证日后没有人来为田甜报仇?就像当初他杀了强人头子,却没有想到十年后其妻田甜会来寻仇一样。他摇摇头,站起身,到梳妆台旁拿了一面菱花宫镜,放在谢幽娘枕边。
“父亲!”唐玉清再次进言,“不管是为了道义,还是为了聚贤庄的名声,我们都有必要……”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他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我不想看到更多人无辜牺牲。”
唐玉清捏紧拳头,向大厅走去。短短几天工夫,他就遭到了诸多打击:朋友的背叛、未婚妻的疏远、父亲的衰老。但是他顽强地挺直腰板,不让别人看到他所受的伤害。从这一刻开始,他决定不再听从任何人的劝导或是命令,只凭自己的大脑与眼光来行事。因此,他变得异常成熟、坚强起来,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酷无情。
路上,又有家丁急匆匆送来一张白纸。
纸上赫然写着:安戏蝶中了天鹰爪,七天之后必死。
他冷冷一笑,将纸条撕成碎片。双手一扬,碎片随风飘落地面,像开了一地的白花。
他改变了主意,不再急于维持正义、除魔卫道,转身拐上一条卵石小径。尽头,是秋怜叶与皇甫翩翩的小竹楼。
第八章
临近天黑时的一阵劲风、数点疏雨,催落了一树树嫣香飘零的花儿。但见那洁白如雪的梨花虽已残败,犹不忍随春归去,借了东风的余势飘飘洒洒,漫天飞舞;常在枝头闹春意的杏花依依不舍地离枝而去,与那桃色撩人的桃花一道,编织成斑斓的锦锻,红红白白地铺了一地。径旁绿草萋萋,尚有雨水结在上头,一发显得青翠欲滴。
稍后,雨停风歇,暗香流动。一轮明月破云而出,迤逦而行。行至深院的月亮门儿时,它特留残步,投下淡淡的清辉,为倚在门旁的人儿照着一地的落花。
两截龙纹玉掌梳分摊在掌心,左边一截只剩了“花月正春”四字,“风”从旁脱离,嫁与了右边那一截。尽力将两截拼凑起来,只是白费心机;想让其恢复原样,亦是痴心妄想。
皇甫翩翩垂头丧气地将玉梳笼入袖中,蹲下身子,捡了一根枯枝数花朵。一朵、两朵……朵朵花上都有安戏蝶的笑脸;一瓣、两瓣……瓣瓣都是安戏蝶伸出手臂搂住谢幽娘的情形。
她扔了枯枝,拾了数朵被雨水洗褪了颜色的残花,用力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来。一瓣是“欢喜”,一瓣是“讨厌”,及至数瓣之后,从她口里喃喃道出的“欢喜、讨厌”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走、不走”。
“玉妹!原来你在这里!”一道人影遮住了她,“我找了你一下午!”
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唐玉清。丢了手中的花朵,站起身,叫了一声:“玉哥。”
唐玉清兴致很高,踮起脚,分开茂密的枝叶,摘了一朵尚未凋零的碧桃花,要插在她的鬓发旁。她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开口拒绝,忐忑不安地任他将那朵她根本不喜欢的花插在头上。他的手离了那有着数重花瓣的碧桃花,却不忍离开她的鬓发,由上到下顺势滑至她的脸颊。头一低,亲上她那光滑的额角。
“不要!”皇甫翩翩用力将他推开。
“为什么不让我亲近?”
“为什么还要问我?”她勇敢地正视他,“你早已知道原因了吧?”
“我怎么会听信那些谣言?”他再次靠近她,抓紧她的肩头,“我只相信你。”
“少自欺欺人了!”他的手劲那么大,分明在提醒她,他并不相信她。
“既然如此,你还装什么正经?扮什么清高?已经在安戏蝶跟前卖过笑了,还在我面前立什么贞节牌坊?”
皇甫翩翩被他话语中的恶毒惊呆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那个温文雅尔的玉哥吗?她脸上的表情起初是茫茫然的,后来渐渐地变得冷峻了,“是!是!是!我就是要在你面前装正经、立牌坊!你满意了吗?”
他更紧地抓住她,浑身上下都氤氲着欲望的可怕气息。嫉妒冲昏了他的头脑,令他没有发觉她痛得抽了口冷气。
“放开我!”皇甫翩翩怒由心生,一抬绣腿,向他的膝盖踢去。
唐玉清中了一着,毫不在意,不容分说,执意要一亲芳泽。
皇甫翩翩拼命地挣扎,鬓发散乱,碧桃花滑落。就在她四肢无力的时候,一个家丁迟疑地走过来,禀报道:“少庄主,皇甫夫人请皇甫姑娘去偏厅用晚膳,同时庄外还有一个叫小顺子的小男孩指名要见皇甫姑娘。”
唐玉清喘着粗气,放开皇甫翩翩,甩手向偏厅走去。皇甫翩翩乏力地靠在月亮门儿边上,调整了一下呼吸,也跟了上去。
小顺子正焦急地在庄前踱来踱去,小嘴抿得紧紧的,既不回答秋怜叶的询问,也不将唐玉清的冷淡放在眼里。一见到皇甫翩翩后,他才放松了警戒,将她拉到角落里,小声道:“翩翩姐,戏蝶大哥受了重伤。我不知道该将他带到哪里去疗伤,只好来找你。”
皇甫翩翩心一沉,颤声道:“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外面的马车上。”
不容细想,她拔足飞奔,跃上那辆停在墙边的马车。
安戏蝶正躺在马车的角落里,衣衫破烂,遍体鳞伤,早已陷入了昏迷状态。
皇甫翩翩扑上前,摇着他的肩膀,连声呼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快醒醒呀!”
可是他像不认识她似的,甩开她的手,胡乱嚷道:“翩翩!翩翩!我要翩翩!”
皇甫翩翩心痛如绞,手足无措。蓦地,她记起聚贤庄内什么人物都有,其中不乏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神医,只要找出一个两个来,就能治好安戏蝶的伤。一咬牙,硬着心肠,跳下马车,要去找唐笑尘。
“外面马车上的人是安戏蝶吧?”唐玉清的冷笑声尖利而刺耳,令她身形顿住,“只有他才会让你如此紧张吧?”
“玉清,你在说什么!”秋怜叶见他话中带刺,心中十分不满。
皇甫翩翩像见了救星似的,叫道:“娘,快去求求唐伯伯,救救他!”
“翩翩,冷静下来,慢慢说。”
唐玉清又是一声冷笑,道:“秋姑姑,还是由我来说比较好。贵千金的姘夫中了天鹰爪,活不过七天了。”
秋怜叶大怒,喝道:“唐玉清,好歹我也是你的长辈!我不许你如此恶毒地中伤翩翩!”
“娘,什么是天鹰爪?什么叫熬不过七天?”皇甫翩翩忧心忡忡地问母亲,暂时没有心思计较唐玉清的用词。
秋怜叶道:“天鹰爪是孤鹰堡堡主孙厉行的成名功夫,招式凶狠,爪上浸有剧毒。中其爪者,无药可解,先是皮肉腐烂,七天后化为一摊脓水。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不会的!不会的!”皇甫翩翩被震懵了,一个劲地摇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热切地道,“娘,唐伯伯不是给过你两颗续命丹吗?你快给我!快给我!”
“翩翩!”唐玉清大为心痛,抓住她的手,“别再执迷不悟了!安戏蝶已经毒气攻心,别说续命丹,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皇甫翩翩像被推进了冰窖里,直打哆嗦,半晌才尖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即使能救他,你也不愿意救的!”她用力挣开他的手,撒腿向外跑去。
“翩翩,你要去哪里?”秋怜叶大急,飞身上前扯住她的衣袖。
“你们都不救他,我自己去救他!我绝不能让他死!若是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秋怜叶被他们的关系弄糊涂了,能让女儿要生要死的不是唐玉清吗?
皇甫翩翩古怪地望着她,胡乱道:“人命关天的事你们不管,却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纠缠不休!我真是错认你们了!”
秋怜叶见她一个劲地钻牛角尖,担心她陷入魔障,当下心一狠,掴了她一巴掌。皇甫翩翩吃痛,果然清醒过来,稍顷,又捂住胸口蹲下去,一张小脸痛得变了形,“娘,我的心痛得很!像被刀子割过一样!我的心痛得很!”
秋怜叶方寸大乱,搂住她道:“翩翩,你起来!我帮你去看看他!”
母女俩刚要往外走,唐玉清上前拦阻,冷声道:“秋姑姑,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未来女婿吗?玉妹年幼无知,即便有违妇道也还情有可原;而您呢?不抽薪止火也就算了,反而火上加油,帮着她不遵妇道,这就是姑父遗留下来的家教吗?这就是人所敬仰的秋姑姑的作风吗?若非亲眼所见,玉清宁死都不敢相信!”
这一番话说得秋怜叶哑口无言,长叹一声,道:“罢!罢!罢!你们小辈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皇甫翩翩闻言拂开她的手,绕过唐玉清,独自向外走去。
唐玉清身形一晃,伸出手臂拦住她,道:“我不许你去!”
皇甫翩翩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放她走,心一横,拔下头上的金簪,指住自己的喉咙,一字一板道:“我已准备好血溅聚贤庄!”
秋怜叶大惊失色,欺身上前,要去抢她手上的金簪。皇甫翩翩手一紧,金簪刺入了皮肉,细细的血丝隐约可见。她丝毫不觉得痛,也不害怕,只执拗地望着唐玉清,绝不屈服。
唐玉清仿佛受了重重一击,眼神空洞,嘴唇发白。
秋怜叶束手无策,哭叫道:“傻孩子,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是要你来伤我的心吗?你走!你走!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她推了一把皇甫翩翩,趁机将一个荷包扔入她的袖筒。
唐玉清像根木头似的,被秋怜叶拉至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皇甫翩翩从他眼皮底下走过。
“皇甫翩翩。”他轻声叫道,“你我二人从此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如有违背,誓同此剑!”言毕,他缓缓拨出青铜剑,将其折为两段。
皇甫翩翩身子一僵,固执地不肯回头,强忍住泪水,义无反顾地走出聚贤庄的大门。小顺子正在马车旁翘首企盼。她拍拍他的头,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上车后,她已经想好了今后的去处——永州。对医术颇有研究的姬姑姑一定会治好安戏蝶的!她将意思与小顺子一说,小顺子马上坐到车夫的位置上,一扬鞭,驾着马车往永州方向驰去,很快,就将聚贤庄远远地抛在身后……
安戏蝶的情况很不稳定,马车的颠簸更让他受尽折磨。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平躺着会喘不过气来,坐着时又冷得浑身打抖。皇甫翩翩竭力定下神来,寻思着说点什么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尝试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她还没能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泪水就哽住了她的喉咙。她狠狠地绞着自己的双手,想用肉体上的痛苦来减轻精神上所受的折磨。这是一种叫人多么无法忍受的折磨啊,眼看着他痛苦,她却不能分担。
袖内的两截龙纹玉掌梳随着她的手的抖动发出“叮叮”的撞击声。她慌忙把它们按住,手触到之处,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绣有海棠花的荷包。荷包内装有一些银两和一个朱红色的小锦囊。扯开锦囊,里面赫然放着两粒米色的丸子,正是母亲从来都不离身的续命丹!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心急地将一粒续命丹嚼碎,喂入安戏蝶的口中。才半炷香的工夫,安戏蝶已从谵妄状态中挣脱出来。
皇甫翩翩欣喜若狂,眼泪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抱住他,叫道:“安大哥!安大哥!你吓坏我了!”
“翩翩,是你吗?”他认出了她,强笑道,“为什么要哭?在担心我吗?莫要怕,我不会死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花费了他许多精力。猛烈的一阵咳嗽后,他的嘴角溢出一丝乌黑的血水。
续命丹虽然有效,却只能暂时延长他的性命,并不能彻底根除他体内的毒素。
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放弃!皇甫翩翩用袖口擦去他唇边的血,更紧地搂住他。
马车外,月亮正冷冷地俯视着地面,投下无情的凄凉的光芒;天际散落着七八颗疏星,闪着幽幽的光;张牙舞爪的树影子像飘渺的鬼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掠过车身;茂密的树林子里传来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声,狂野、刺耳。惟一真实可靠的是小顺子。他伛着小小的身子,已经疲乏得甩不起鞭子,可他还是用嘶哑的声音急急地吆喝,仿佛这样就可以令马跑得更快些。
皇甫翩翩欠起身,想把小顺子换进来休息一下。安戏蝶察觉到她的动静,清醒过来,剑眉微耸,费力道:“你要离开我吗?”
她摇摇头,道:“不,小顺子累了,我想让他进来陪陪你。”
安戏蝶闭上眼睛,道:“去吧。”可话音刚落,他就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他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将头靠在她的胸前,仿佛梦中的呓语般喃喃道:“翩翩,不要离开我。”
皇甫翩翩屈腿跪着,揽住他的肩膀,下巴抵住他的头发,柔声道:“嘘,我在这儿。”
他宛如孩子般贪恋她的怀抱,那儿柔软、温暖。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可过了一会儿,又像被吓了一跳似的醒过来,直到确信她还在身边,才又放心地闭上眼睛。
皇甫翩翩尽量挺直身子,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她的腿开始发麻,膝盖仿佛失去了知觉。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心满意足甚至有点儿高兴地望着他的脸,那双好看的含有深意的眼睛不太安稳地闭着;总噙着笑意的嘴微微张着,呼出匀称的气息……这是一张卸下了刺的毫无防备的脸。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掌握全局的主宰;一个小插曲,让他毫无保留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如果说,她以前是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而牵挂他,那么现在,她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和他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这一刻,她觉得只要安戏蝶平安无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名声、地位、金钱……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安戏蝶的性命重要。
一辆残破的、快要散架的马车歪歪扭扭地从山坳处驶出来,吱吱哑哑地被两匹老马拉至一家路边小酒肆时,再也承受不了重负,被无常勾了魂去,寿终正寝了。只见一只轮子无力地瘫倒在路边,另一只轮子以其快无比的速度滑下斜坡,到了田梗上还不肯罢休,硬是要陷入田间,压倒一片新插的秧;马车的主体车厢在地面垂死挣扎一番后,也回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几块粗糙的木板子。马儿受了惊,拖着车把,一溜烟地跑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皇甫闲人骂骂咧咧地从灰尘中爬起来,嚷道:“我说姑奶奶,你就不能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