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葱绿的身体晃了晃,神情变得迷惘而困惑。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头脑简单,没什么心计。外人看到她的冷漠,通常会认为她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人,其实全不是这么回事。冷漠,只是她的保护色而已。
她是在一家叫“倚翠楼”的妓院里挣扎着长大的,从小就被不怀好意的眼光、淫秽的话语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厌恶和恐惧重重包围着,无处可逃。她的生母是一个从良后又被抛弃的妓女,为了生存,不得不带着刚满月的她重操旧业,五年后,死于梅毒。十四岁时,她步上了母亲的后尘。每当被人压在床上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想起她脸上厚厚的脂粉和身上溃烂的脓疮。想着想着,就会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这种情况得到了改善。一个女人看中了她,将她收为义女,用心地调教她。三年后,她成了一个出色的杀手。每杀死一个男人,她都能感到酣畅淋漓的痛快,可同时,潜藏在快乐背后的绝望也越来越深。
适时地,安戏蝶出现了。在一次行动中,她遇到了他。为了共同的目标,两人联手了一次。之后,她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他的身边。侠士的丫环的身份能让她更好地完成任务。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微波微澜地过下去,谁知道安戏蝶偏偏与聚贤庄的人连在了一起。她正暗自担忧时,义母就下了明确的指令:“杀了皇甫翩翩。如有必要,连安戏蝶一块除去。”
杀!杀了安戏蝶!啊,她不由惊慌失措了。两年的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让一个人不知不觉地习惯周围的环境和人。两年来,她一直追随着他,听他的差遣,受他的管束。只有呆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觉得人生还有希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尽管还看不到岸的踪迹,但至少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男人身上除了丑陋和恐怖之外,居然还别有系人心处。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开始奢望得到他的宠爱,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足以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上来,所以,她装扮得冷若冰霜,天真地以为冷若冰霜等同于冰清玉洁。直到他们俩在一块亲热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冷漠。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爱她。
她恨男人,却爱他;她爱他,他却不爱她。因此,她更恨他。终于,在痛苦的辗转中,她擅自改变了义母的命令:“杀了安戏蝶。如有必要,连皇甫翩翩一块除去。”另一批听她调配的义妹、手下毫无疑意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只可惜功败垂成,临末还搭上了范贤人的性命。不过,很快她就想出第二个计划。现在,计划已经实施了一半,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没有!安戏蝶眼中的无情给了她答案。银牙一咬,心一横,她挥剑向他刺去。
剑在途中停住了。安戏蝶用手指夹住了它。
“不可能!这不可能!”葱绿惊惶地撒开剑,向后退去。按照计划,香案上的三炷香和鸡肉里的迷香到此时早该起作用了,为什么安戏蝶一点事儿都没有?
“你太小看我了。”安戏蝶轻叹一声,将手中的剑扔到脚下。
葱绿忽然眼睛一亮,为了自己的新发现狂喜不已。她颤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习惯!你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剑扔在脚下!你只会还回去!”这是不是表示他对她也有一丝情意?
“那是因为他的确中了迷香。”小顺子的稚嫩童声打破了她的幻想,“没有办法将剑扔得更远。”一开始就错了!随着身体越来越绵软无力,安戏蝶的心也越来越沉。自从皇甫翩翩出现后,他居然连犯江湖大忌。小顺子的突然出现、破庙里的干柴、香案上的香以及葱绿的异常,种种现象都在警示他,他竟然视若无睹!那个明察秋毫、淡定自若的安戏蝶到哪儿去了?
皇甫翩翩用力地掐了掐脸皮,清晰的痛楚表明她并没有做梦。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让她有些懵懂。
反目成仇,恩将仇报,处心积虑地陷害别人,这就是江湖吗?很快,她就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不是发感慨的时候。
小顺子嘻嘻笑着,从容地捡起葱绿的剑,指向安戏蝶的喉咙。突然,剑锋一偏,对准皇甫翩翩刺去。他的目标竟然不是安戏蝶,而是皇甫翩翩!
安戏蝶大惊,一股潜在的力量应运而生。来不及多想,只能孤注一掷。他出手如电,将小顺子手中的剑夺了过来。
“你以为我真的中了迷香吗?”他冷笑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剑向前掷去。剑深深地没入房檩,只剩下剑穗微微摇荡。
小顺子满脸诧异,和葱绿匆匆对视了一眼。
安戏蝶的神志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东西在晃动,但他还是努力站立着,甚至比平时站得更直。绝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安大哥!”皇甫翩翩突然娇声叫道,令他的神志一清,“坐下来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求之不得。”安戏蝶微微一笑,坐了下去。这个要求来得实在及时。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黑猫,”皇甫翩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愉快,她的思维至今还非常有条理,因为她吃得少,又坐在背风处,并没有吸进多少迷香,“它长得可漂亮了,大家都很喜欢它。不过,它有一个小小的毛病,老是改不了。你知道是什么毛病吗?”
“什么毛病?”安戏蝶涣散的注意力勉强集中起来。
“它总喜欢在把老鼠吃掉之前,三番五次地捉弄它,直到老鼠筋疲力尽为止。你说它是不是很残忍?”
“的确很残忍。”
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
葱绿的心充满了嫉妒,渐渐地,她的目光狰狞起来,原本美丽的脸扭曲得可怕。她转过身,伸出双手,缓缓扯动一根白幡。当她回过头时,身后的两人连同火堆已经不见,地上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下面插满了尖刀,他们必死无疑。”香案旁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葱绿姑娘,我们可以回去向田夫人复命了。”
“必死无疑。”葱绿喃喃地重复,心像被剜了个洞,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一丝一丝抽离出来,痛得她弯下了腰。
第三章
好大的火啊!从村头烧到村尾,映红了半边天。
火光中,明晃晃的大刀举起,降落处哀号声起、鲜血喷涌。
挣扎着想寻一条生路,到头来,只是枉然。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到三个月的婴儿,无一能够幸免。
他犹如笼中困兽,发疯般地想杀出一条血路。刀、剑、棍子、暗器,什么都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他一定要把小师妹救回来。
拼了命地跑啊跑啊,小师妹的尖叫声夹杂在强人的狂笑声中、烈马的嘶鸣声中,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
出了村子,过了小山坡,追至小河边。抢走他师妹的强人正呆呆地立在河边。地面上、马背上,到处都没有师妹的影子。月光下,堤岸旁,一只绣着鸳鸯蝴蝶的女鞋,无声地躺着。
他如遭雷殛,浑身发抖,怒吼着向强人扑去。然而,一柄鬼头大刀就在这时砍中了他的左胸。
乌黑的断壁残坦、烧焦的尸体、凝固的血水、月光下的绣花鞋,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旋转,慢慢地,黑暗开始降临,终于完全笼罩了他。
“醒醒!快醒醒呀!”有人摇着他的胳膊,努力想把他唤醒。
又被小师妹发现了?他才偷偷地睡了一会儿而已。不都说“夏天不是读书天,烈日炎炎正好眠”吗?好不容易等到师父出门,趁机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不好吗?小师妹的确很温柔,可就是太严厉了……
小师妹!哦,小师妹……他突然觉得胸口被堵住了,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流四散奔开,迫不及待地寻找出口。他终于没能压住它,一个人的名字顺着放肆畅意的气流奔涌而出。他猛地惊醒过来,愣怔怔地望着前方,正好撞上了一双同样愣怔怔的眼睛。
皇甫翩翩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着一个人在睡梦中真情毕露。这种情形很尴尬。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不知该如何才能化解这凝固了的空气。
幸好,墙上的松油灯适时地发出噼啪的炸裂声,打破了僵局。安戏蝶精神一振,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脚下全是柔软的棉絮,前方两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大而深的水洼,一些焦黑的木头漂浮在水面上,可以断定那曾是火堆里的柴火。再往前就是泥墙了。泥墙呈土黄色,非常普通,惟一奇怪的是上面用石灰刷了一个大大的长箭标记,箭头笔直指向左方。安戏蝶沿着标记走了几步,不由大喜过望,因为一条长长的地道出现在他的眼前。
地道幽深曲折,看不到尽头,所幸的是拐弯处都挂有长明灯。皇甫翩翩跟在安戏蝶身后,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行进。安戏蝶的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将她甩开了几尺远。皇甫翩翩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老像有什么东西似的,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紧追慢赶,想跟上安戏蝶的脚步,突然,一块泥土从墙上脱落下来,砸在她面前,吓得她右脚踏了个空,整个身体向前扑去。安戏蝶闻声一个转身,及时抱住了她。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乱过,在一股男性独有的气息的包围里,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你没事吧?”安戏蝶关切地问道。
皇甫翩翩又羞又愧地推开他,也不答话,低头向前走去。
安戏蝶紧走几步,超过了她,然后转身,站定,迟疑地向她伸出了左手。以她的固执,也许会遭到拒绝吧?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也违背了她的意志,鬼使神差地,她将自己的右手交给了他。
两人在密道里足足走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出口。皇甫翩翩挣脱他的手,欢欣雀跃地跑出去,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安戏蝶亦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左边是奔腾不息的江水,几只帆船悠闲地顺流而下;右边是低矮的山峦,青翠的树枝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蜻蜓扇着透明的翅膀,飞过他的头顶;五颜六色的蝴蝶乘风而上,像叶子般轻盈。更赏心悦目的是眼前的人——夕阳残照里,皇甫翩翩的脸白里透红,长长的眼睫毛扑扇着,十分娇俏艳丽。
此时,她踮起脚尖折下一枝嫩竹,一一拔去枝丫上的嫩茎,再精心选择最美丽的花朵插入空心中。一束五颜六色错落有致的竹子花做成了。她兴奋地摆动着它,笑着问道:“好看吗?”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他的心头,那么温柔,那么轻淡,碰一下就会消失,使他一动也不敢动。时光刹那间回到了数年前。竹子花。小师妹。花面交相映。人比花更美。小师妹一个劲儿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这回忆像一把尖针插在胸口,简直让他受不了。他一步步逼近皇甫翩翩,无视她眼中的惊讶,一把将花夺了过来,狠狠地扔在地上,使劲地踩,用力地磨,很快,柔嫩的花朵变成了泥尘的一部分。
皇甫翩翩脸色苍白,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愣愣地站着,努力睁大眼睛,生怕一眨眼,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安戏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中充满了歉意,弯下腰,细细地搜寻,终于欣喜地发现还有一片粉红色的花瓣幸免于难,正完完整整地靠在一块鹅卵石旁。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拾捡起来,放在掌心,递到她面前,诚心诚意道:“对不起。”
“我不要!”皇甫翩翩的回答冲口而出,“我不是三岁小孩!”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周围的景色随之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埋着头赶路。皇甫翩翩又饿又累,不知道安戏蝶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休息。先前的怒气早已消失殆尽,几次想开口询问,少女的矜持又让她闭紧了嘴。安戏蝶一直与她保持着三尺远的距离,既不让她靠近,也不让她离得更远。
真想念玉哥啊。玉哥从来都不会发脾气。此刻他一定已经到了永州吧?假如他在这儿该有多好……
皇甫翩翩鼻子一酸,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她的喉咙,又憋闷又难受。胡乱地向四周张望,一种挂在树梢像豆子般大小的红果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也忍不住饥渴,她向那丛树枝伸出了手。
“不认识的果子不要乱吃!”安戏蝶的脸色一沉,凶巴巴地喝道。
“我饿了,而且再也走不动了。”泪水缓缓盈上皇甫翩翩的眼眶,“还有,你干吗这么凶?”
安戏蝶的心微微缩紧,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面前,他总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思量了半天,才道:“在永州城内,我有一所房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番话说得莫名其妙,完全和他的本意背道而驰,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
不过,听在皇甫翩翩的耳里,就有了一种“望梅止渴”的意义。她心怀感激,决定再坚持着走一程,可双腿像铅一般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安戏蝶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假如在天黑之前还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们就只能露宿野外了。这么冷的天,像她这般细皮嫩肉的怎么熬得住?剑眉一扬,他微微蹲下身子,道:“我来背你。”
“不要!”
“同样的话我不会重复第二遍!”他没有回头,然而不容抗拒。
犹疑再三,她终于畏畏缩缩地靠了上去……他的背真实而温暖,灼人的气息一浪接一浪地传来,令她的身体越来越热……这种感觉好奇妙啊……
叮铃铃,叮铃铃,夜色中,一辆马车远远地驶了过来。
皇甫姑娘:
让你受惊了。昨夜对姑娘所做之事,实是情非得已,还望姑娘见谅。
在下本是一悠闲自在的乞丐,只为报答数年前的一桩恩惠,不幸成为葱绿姑娘计划中的一颗棋子。报恩固然重要,做人的原则却不能丢,何况有幸与姑娘在闹市中一见,对姑娘的人品亦略知一二,因此在下更是万万不能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但滴水之恩当涌泉报之,在下亦不愿拂了那位恩人的心愿,苦苦徘徊,思之良久,无计可施,只得出此下策。
城郊破庙的地洞是在下多年前无意中发现的,特意铺满了棉絮,并在洞中挖了一个洞,灌满了水用来浇熄火堆,泥墙上的标记亦是在下画上去的。我想,凭着姑娘的聪明才智,定会体会到在下的良苦用心。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下的所作所为日后必定传到恩人耳中,一场干戈势不能免。在下废人一个,无甚牵挂,只是身边的弟子小顺子年纪尚幼,不忍毁了他的前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收留小顺子,高兴的话就认他做个弟弟,不高兴的话就让他做个小厮。一切全凭姑娘做主。
在下已命小顺子前去等候桃红姑娘,估计天黑之前他们就能找到你们。
保重!
苦竹
玉妹:
安好?
好事多磨,在前往永州的途中,我又被闲事羁绊,估计要十天后才能到达。请务必在永州驿站耐心等候,我将与你一起回聚贤庄。爹爹见到你我二人,定会十分高兴。
另:安戏蝶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将你托付给他,我十分放心。
烟笼寒水,画舫凌波,沉香袅袅。人们都静静地或坐或躺着,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世俗的语言会划破夜色,再沉重地坠入江底,打碎了星星和鱼儿的美梦。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