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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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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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山腰一个崎岖之处,有洞甚大。妇女十数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有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纤细皆见。然后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
  刘德远大加惊异。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当时便自想道:“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侯遣拔施行。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侯。德远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原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所以妖魁藏得许多人在里头。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见了这些妇女,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果在内否。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体说了。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妖物斩了?”众妇道:“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声,刀剑乱晌,却不知个缘故。直等兵快人众来救,方才苏醒。只见群猴多杀倒在地,那老妖不见了。”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与幡竿,真道:“那骷髅标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县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么?”众人道:“岭上并无。”县令道:“奇怪!这却那里来的?”叫刘德远把竿验看,只见上有细字数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犹存。具令晓得是观音显见,不觉大骇。随令该房出示,把妇女逐名点明,召本家认领。
  那仇大姓在外边伺侯,先具领状,领了夜珠出来。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颗明珠,心肝肉的,口里不住叫。到家里见了妈妈,又哭个不住。问夜珠道:“你那时被妖法慑起半空,我两个老人家赶来,已飞过墙了。此后将你到那里去?却怎么?”夜珠道:“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心里明白的。只是身子下来不得。爸妈叫喊,都听得的。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迎着进了洞去。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洞主’,逼我成亲。这里头先有这几个妇女在内,却是同类之人,被他慑在洞奸宿的,也来相劝。我到底只是执意不肯。”妈妈便道:“儿,只要今日归来,再得相见便好了。随是破了身子,也是出于无奈,怪不得你的。”夜珠道:“娘,不是这话!亏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与别个淫媾了,不十分来缠我,幸得全身。今日见我到底不肯,方才用强,叫几个猴形人掌住手脚,两三个妇女来脱小衣。正要奸淫,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心下发极,大叫‘灵感观世音’起来。只听得一阵风过处,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晕倒了。直到有许多人进洞相救,才醒转来。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老妖不见了,正不知是个甚么缘故?”仇大姓道:“自你去后,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日夜不休。人多见我虔诚,十分怜悯,替我体访,却再无消耗。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灵,诛了妖邪!前日这老道硬来求亲时,我们只怪他不揣,岂知是个妖魔!今日也现世报了。虽然如此,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晓得洞里有人?又得他报县救取,又且先来报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说话处,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同了几家亲识,来访夜珠并他爹妈。三人出来接进,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见外边传说仇家爹妈祈祷虔诚,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萨,致得神明感应,带挈他们重见天日,齐来拜谢。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话。众人称谢己毕,就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出资,建庙山顶,奉祠观世音,尽皆喜跃。正在议论间,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访。他书生好奇,只要来问洞中事体各细,去书房里记录新闻,原无他意,恰好撞见许多人在内。问着,却多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尽晓得是刘秀才为头到岭上看见了报县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尽皆罗拜称谢。秀才便问:“你们众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缘故?”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女儿拒奸呼佛,方得观音灵感,带挚众人脱难,故此一来走谢,二来就要商量敛资造庙。“难得秀才官人在此,也是一会之人,替我们起个疏头,说个缘起,明日大家禀了县里,一同起事。”刘秀才道:“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一来是造庙的事,二来难得仇家小姐子贞坚感应,也该表扬的。”那仇大姓口里连称“不敢”,看见刘秀才语言慷慨,意气轩昂,也就上心了。便问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秀才道:“年幼磋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访女儿消息来报者,愿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这话人人晓得。今日得秀才亲至岭上,探得女儿归来,又且先报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着众人都在舍不,做个证见,结此姻缘。意不如何?”众人大家喝采起来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刘秀才不肯起来道:“老丈休如此说。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故此不避险阻,穷讨怪迹。偶得所见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爱,沿街帖榜已久,故此一时喜事走来奉报,原无心望谢。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团私心了,不敢奉命。”众人共相撺掇,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不好回答得,别了自去。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会。
  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众人中有个老成的走出来,道:“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县相公,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当下散了。大姓与妈妈,女儿说知此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真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县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耆民收贮了讫。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真出来。县令问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儿被妖慑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家完聚,庆幸非浅。情愿将女儿嫁他,实奈真心。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真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
  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为,此反觉无颜。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言语,皆是私心。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以不敢应承。”县令跌足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皆盛事也。本县幸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托。”立命库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拣个吉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送还前日幡竿。过不多时,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又去烧香点烛,自不消说。后来刘秀才得第,夫荣妻贵。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此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四词,却象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个好人,踪迹方得明白。有诗为证:
  崎岖石洞老光阴,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正果
  诗曰:
  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掌书仙”,你道是甚么出处?列位听小子说来:唐朝时长安有一个倡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岁,便好文字之戏。及到笄年,丰姿艳丽,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丝竹官商,他笑道:“此贱事岂吾所为?惟墨池笔家,使吾老于此间,足矣。”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见他钦伏。至于字法,上逼钟、王,下欺颜、柳,真是重出世的卫夫人。得其片纸只字者,重如拱壁,一时称他为“书仙”,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豪杰之土,辇输金帛,求聘他为偶的,不记其数。文姬对人道:“此辈岂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诗,吾当目择。”此言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异,各献所长,人人自以为得“大将”,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也来做首把,撮个空。至于那强斯文,老脸皮,虽不成诗,押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诌他娘两句出丑一番。谁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放遭告考,把一个长安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于长安,闻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问之,他道:“凤栖梧,鱼跃渊,物有所归,岂妄想乎?”遂投一诗云: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待毕,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晓得我的来处?吾愿与之为妻。”即以此诗为聘定,留为夫妇。自此,春朝秋夕,夫妇相携,小酌微吟,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头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春。对饮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复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把与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诗,已知吾来历,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书仙人,偶以一念情爱,谪居人间二纪。今限已满,吾欲归,子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间多矣。”说罢,只闻得仙乐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持一玉版,朱书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汝写碑。”文姬拜命毕,携了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于时观者万计,以其所居地,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个好门面话柄。
  看官,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元来起于春秋时节。齐大夫管仲设女阊七百,征其合夜之钱,以为军需。传至于后,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实是少不得的。岂至遂为人害?争奈“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进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恋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姐妹的,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做子弟的,失魂落魄,不惜余生。怎当得做鸨儿、龟子的,吮皿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转眼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尽道这娼妓一家是陷入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井了。总由于弟少年浮浪没主意的多,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们,一发随波逐浪,那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妹妹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从良到底的。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结果的也少。却是人非木石,那鸨儿只以钱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说。那些做妓女的,也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些情也没有?只合着鸨儿,做局骗人过日不成?这却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一意绸缪,生死不变;原有肯立至的,亟思超脱,时刻不忘。从古以来,不止一人。而今小子说一个妓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也得从良,与看官们听,见得妓女也百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
  天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
  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
  遗言弱妹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
  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名。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姐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不耐烦随波逐浪,虽在繁华绩丽所在,心中常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随他终身,方为了局的。姐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忠诚真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随终身,虽布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中意的。盼奴体着小娟意思,也时常替他留心,对太学道:“我这妹子性格极好,终久也是良家的货。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寻个好主,不在了我姐妹一对儿。”太学也自爱着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太学虽在盼奴家往来情厚,不曾破费一个钱,反得他资助读书,感激他情意,极力发愤。应过科试,果然高捷南宫。盼奴心中不胜欢喜,正是:
  银XX斜背解鸣,小语低声唤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技香。
  太学榜下未授职,只在盼奴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之事。却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到有九个不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轻便放了他?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他营脱得乐籍。此时太学因然得第,盼奴还是个官身,却就娶他不得。
  正在计较间,却选下官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了体面,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脱籍?况就是自家要取的,一发要惹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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