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卧房,在这阁儿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层,与前面隔绝。阁下有一门,通后边一个小圃。圃周围有短墙,墙外便是荒地,通着外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可以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到夜来,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张郎从梯子上墙,也从山茶树上下地,可以往到我房中阁上了。妈妈可怜我两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备细传与张郎则个。”走到房里,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四五两重,望杨老妈袖中就塞,道:“与妈妈将就买些点心吃。”杨老妈假意道:“未有功劳,怎么当这样重赏?只一件,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只得斗胆收了。”谢别了惜惜出来,一五一十,走来对张幼谦说了。
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巴不得立时间天黑将下来。张、罗两家相去原不甚远,幼谦日间先去把墙外路数看看,望进墙去,果然四五株山茶花树透出墙外来。幼谦认定了,晚上只在这墙边等侯。等了多时,并不见墙里有些些声响,不要说甚么竹梯不竹梯。等到后半夜,街鼓将动,方才闷闷回来了。到第二晚,第三晚,又复如此。白白守了三个深夜,并无动静。想道:“难道耍我不成?还是相约里头,有甚么说话参差了?不然或是女孩儿家贪睡,忘记了。不知我外边人守侯之苦,不免再央杨老妈去问个明白。”又题一首诗于纸,云:
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走到杨老妈家,央他递去,就问失约之故。元来罗家为惜惜能事,一应家务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杨老妈约了幼谦,不想有个捷娘到来,要他支陪,自不必说;晚间送他房里同宿,一些手脚做不得了。等得这日才去,杨老妈恰好走来,递他这诗。惜惜看了道:“张郎又错怪了奴也!”对杨老妈道:“奴家因有捷娘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无半点空隙机会,非奴家失约。今捷娘已去,今夜点灯后,叫他来罢,决不误期了。”杨老妈得了消息,走来回复张幼谦说:“三日不得机会说话,准期在今夜点烛后了。”幼谦等到其时,踱到墙外去看,果然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禁,摄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吃了一惊。却是蜚英在此等侯,咳嗽一声,大家心照了。攀着树枝,多挂了下去。蜚英引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阁上来,灯下一看,俱觉长成得各别了。大家欢极,齐声道:“也有这日相会也!”也不顾蜚英在面前,大家搂抱定了。蜚英会意,移灯到阁外来了。于时月光入室,两人厮偎厮抱,竟到卧床上云雨起来。
一别四年,相逢半霎。回想幼时滋昧,浑如梦境欢娱。当时小阵争锋,今日全军对垒。含苞微破,大创元有余红;玉茎顿雄,骤当不无半怯。只因尔我心中爱,拚却爷娘眼后身。
云雨既散,各诉衷曲。幼谦道:“我与你欢乐,只是暂时,他日终须让别人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后,常拚一死,只为未到得嫁期,且贪图与哥哥落得欢会。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犬豕不如矣!直到临时便见。”两人卿卿哝哝,讲了一夜的话。将到天明,惜惜叫幼谦起来,穿衣出去。幼谦问:“晚间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时常有事,未必夜夜方便,我把个暗号与你。我阁之西楼,墙外远望可见。此后楼上若点起三个灯来,便将竹梯来度你进来;若望来只是一灯,就是来不得的了,不可在外边痴等,似前番的样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约定而别。幼谦仍旧上山茶树,摄竹梯而下。随后蜚英就登墙抽了竹梯起来,真个神鬼不觉。
以后幼谦只去远望,但见楼西点了三个灯,就步至墙外来,只见竹梯早已安下了。即便进去欢会,如此,每每四五夜,连宵行乐。若遇着不便,不过隔得夜把儿,往来一月有多。正在快畅之际,真是好事多磨:有个湖北大帅,慕张忠父之名,礼聘他为书记。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回家收拾去赴约,就要带了幼谦到彼乡试。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甚是烦恼,却违拗不得。只得将情告知惜惜,就与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赠他做盘缠,哭对他道:“若是幸得未嫁,还好等你归来再会。倘若你未归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是死在阁前井中,与你再结来世姻缘。今世无及,只当永别了。”哽哽咽咽,两个哭了半夜,虽是交欢,终带惨凄,不得如常尽兴。临别,惜惜执了幼谦的手,叮咛道:“你勿忘恩情,觑个空便,只是早归来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谦道:“此不必分付,我若不为乡试,定寻个别话,推着不去了。今却有此,便须推不得,岂是我的心愿?归得便归,早见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着多时,不忍分开,各含眼泪而别。
幼谦自随父亲到湖北去,一路上触景伤心,自不必说。到了那边,正植试期。幼谦痴心自想:“若夺得魁名,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也未可料。”尽着平生才学,做了文赋,出场来就父亲说道:“掉母亲家里不下,算计要回家。”忠父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谦道:“揭榜不中,有何颜面?况且母亲家里孤寂,早晚悬望。此处离家,须是路远,比不得越州时节,信息常通的。做儿的怎放心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无分已前定了,看那榜何用?”缠了几日,忠父方才允了,放回家来。不则一日,到了家里。
元来辛家已拣定是年冬里的日子来娶罗惜惜了,惜惜心里着急,日望幼谦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夜必要相会,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了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与他看。
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了。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时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人,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卜真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时节才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限的了。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谦也哭道:“死则俱死,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那过惜惜的纸笔,写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蓖,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你贪我爱,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对妈妈道:“不必迟嶷,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到女儿房前来。见房门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定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者杆棒,望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姐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抱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幸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道:”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
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把条索子捆住,夫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几时,只见颠得头蓬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幸起杆棒要打,却得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楸住头发,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何委屈?”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言,竟自另许了亲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拼着一死,以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觑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小生义不独生。事情败露,不敢逃罪。“
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那过纸笔来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曾与共塾而非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为挑琴;宋玉之招,宁关好色!原许乘尤须及第,未曾经打昆娓;却教跨凤别吹箫,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忠桎梏而自甘。伏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也不得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是大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张幼谦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收监,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奸,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出来。”杨老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怎生救他便好?”张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家人星夜去了。
这边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惜死活如何,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油火钱,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絮聒得不好听。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事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多吃一惊。
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下插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捷报”。乱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伙人不由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