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新村，陆晓飞在拐角的一个鸡蛋饼摊前停了下来，摊主要他等一会，摊子才摆出来，煤炉还没热。陆晓飞站在原地不语，算是默认。
“今儿周末，还要上课呢？”摊主搓着手问，显然等待是无聊的。
“有点事。”陆晓飞语气淡然，随后目光转向了别处。
“哦，呵呵。”摊主见他不像是一个健谈的人，识趣地不再说话。好在炉子小，等不了一会儿也就热了。
摊主低头开始麻利地摊起饼来，神情专注，全然不顾一旁怔怔盯着他的陆晓飞。眼前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令陆晓飞想起上大学前，好像也是在这个位置，同样有一个鸡蛋饼的摊子，不过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做了有好多年，陆晓飞记得小学就去她那儿买饼当早饭吃，几乎每天一只，一直吃到高考结束，两人都认识了，偶尔陆晓飞忘了带钱包，摊主都不算他钱。但后来上了大学再回来的时候，就不见那个妇女了，想必是攒了一些钱回老家去了。
对于外来打工者来说，苏州到底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城市，可能比邻着上海的缘故，多少被蒙上了一些大都市的阴影。这里的物价与大部分居民的收入并不平衡。
超市里的特价区、商场里的打折柜台前永远有挤不完的人。
家长们抱怨孩子的学费“又涨了！”；姑娘们抱怨化妆品“又涨了！”；老太太们抱怨蔬菜“又涨了！”；司机们抱怨油价“又涨了！”；新人们抱怨宴席“又涨了！”；打算结婚的小伙儿们抱怨房价“又涨了！”；外来打工的抱怨房租“又涨了！”；即便搞个体经营的小老板们日子也不好过，因为税“又涨了！”……
最要命的就是，工资永远不涨。
股票更是跌得厉害。
陆晓飞捧着鸡蛋饼沿人行道慢慢地走，通往市中心的方向，路上一样没什么人，冷清得仿佛春节被提前了。鸡蛋饼从塑料袋里向外腾着热气，竟给周遭的氛围徒增了一丝生气。
路两旁是近两年城市改造时新修建的公园，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忽大忽小，倒也错落有致。尽管毫无特色，好在历时不久，石桌木椅等还没来得及被摧残，以至于不像个别还没来得及翻新的公园那样，进去感觉像是参观圆明园。
除了公园，沿街便是各种经营的门面，或者蜿蜒的小巷。经过改造，清一色的粉墙黛瓦，即便还透着翻新的痕迹，却并不显得刻意，毕竟姑苏城内里流淌着的还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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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4
陆晓飞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车撞倒，当时他正走到斑马线一半的位置，对面的红绿灯跳得似乎比预计快了不少，他略微愣了愣，不确定继续向前还是退回去，然后就听到刺耳地鸣笛，紧接着是尖锐地刹车声，一瞬间似乎要把耳膜撕破。
陈晓飞皱了皱眉，扭头转向汽车，车正停在离他三米左右的地方，是辆黑色的锐志。这时汽车又冲着他咆哮了两声，不耐烦地样子。陆晓飞仿佛才回过神来，他赶忙拔腿朝对面的人行道跑去。
上了人行道没走几步，陆晓飞又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鸣笛声，没猜错应该还是发自刚才那辆锐志，他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果然。
锐志停在与他并行的非机动车道上，清早没什么人，交警也还没上班，司机自然没什么顾虑。陆晓飞想透过副驾驶的车窗朝里看，无奈车窗膜的颜色太深，结果只能看到自己那张熟悉的脸。
他正打算离开，车窗被慢慢地摇了下来，“喂，啊认得我了？”驾驶室里，一张几乎陌生的脸，年轻、潇洒、帅气。
……
陆晓飞不记得身边有认识这样一个疑似富二代的人。
“萝卜头！”那张脸带着期盼的眼神冲他大声提示。
“小司？”陆晓飞居然不假思索，本能般地反问道。
显然回答令对方十分满意，那人探过身子将副驾驶的门打开，说：“上车，去哪儿我带你！”
5
陆晓飞身旁这个正在开车的差点被认作是富二代的大男孩叫司徒南，是他小学时最要好的伙伴。那时两个人都因为个子矮被安排在了教室的第一排，而司徒南又比陆晓飞还要再矮一点，是班里最矮的男生，于是，在学完一篇叫做《我的弟弟“小萝卜头”》的课文后，他便不幸地被冠上了“萝卜头”的绰号。不过司徒南自己却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生性就活泼开朗，对什么事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心没肺的。
陆晓飞不仅跟他同桌，还住在同一个新村。两人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起，几乎形影不离，关系自然要比一般的同学好得多。即使小学毕业了，两人依旧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虽然没有考入同一所初中，但两个人还是会在每个周末找出各种理由出来聚一聚，也许是一起去大卖场买个文具，也许就在新村的门口一起吃顿烧烤……直到念初二那年，司徒南的父亲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在市区新建的高层小区里买下了一套精装修好的房子，一家人很快就搬离了老新村，两个人的联系也从那时起变得越来越少。最后有一次，陆晓飞往司徒南家里打电话，电话里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那时候的中学生没有手机，也没有MSN或QQ，家里的固话机是除书信外唯一的通讯工具，所以，这无疑摧毁了两个好伙伴之间沟通的桥梁，结果自然是从此音信杳无。
然而没想到的是，时隔八年，这座原本被拦腰截断的桥梁竟突然被一种在他看来应称作为“缘分”的力量重新搭建起来。惊喜之余，陆晓飞内心流淌得更多的是感动，这些细微的情感仿佛都带着温热，瞬间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令他感觉周围的空气也都陡升了好几摄氏度。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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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6
司徒南得知陆晓飞只是出来毫无目的地瞎晃，便提议随他一起去自己的广告公司看看。陆晓飞欣然同意。
“你变化真大，要不是你提示，真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毕竟时间上相隔得太久，不仅仅在外貌上，还有气质，神情等等，总之对方整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多少都带着陌生，陆晓飞一时还是无法放得太开，他只有努力把握自己的语气，尽量使同样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客套和疏远。
“是嘛，你倒是一点没变，没事儿还老爱板着个脸，像谁欠了你几千万似的。”司徒南笑嘻嘻地说，一点儿没有久别后的生疏，仿佛两个人昨天还在一起喝过酒。
陆晓飞笑了笑，有些尴尬。
“对嘛，笑得多灿烂，我跟你说啊，现在的小姑娘可都喜欢阳光型帅哥。”
“小心！”
司徒南光顾着说话，一不留神没注意到路边巷子里窜出一个人来，他慌忙急刹车，但还是晚了，车前方不远处，一辆粉红色的折叠女车倒在一旁，车主人趴在地上半晌不动。
时间仿佛霎时停止，车里的人也是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司徒南的笑没来得及收完，留下一半僵在脸上，使原本英俊的脸显得有些怪异。
陆晓飞首先回过神来，急忙下车，跑向被撞倒的人。
“姑娘，你没事吧？”陆晓飞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问。
女孩咬着嘴唇努力撑起身体，抬头怔怔地看着陆晓飞，表情痛苦。陆晓飞看她把自己撑起来的时候心里还松了口气，可一见她痛苦到难以开口时，顿时心又被提了起来。
“能站起来吗？”
女孩摇头，依旧盯着陆晓飞不说话。陆晓飞被盯得不好意思，起身要把女孩抱起来。
“哎呀，痛！”女孩下意识护住腿叫道，声音比表情更痛苦。陆晓飞无奈只好重新将女孩放下来，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司徒南已经从车里下来了，一脸紧张，面色看起来并不比眼前的女孩好多少。
“你别着急，我已经打120了，救护员马上就到。”司徒南对姑娘说，不过他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女孩瞥了一眼司徒南，回头又盯向陆晓飞，陆晓飞被盯得有点儿慌，心里寻思这女孩可能刚才一下子被撞晕乎了，没弄清楚状况，把他当成肇事司机了。他于是把目光转向司徒南企求帮助。
司徒南大概明白了陆晓飞的意思，对女孩道歉道：“对不起，这起事故责任都在我，你放心，我会全部承担的。”
女孩皱眉倒吸着凉气，痛苦得顾不上去理会司徒南。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了一批围观群众，他们下意识地簇成一个圈，把陆晓飞他们围在了中间，仿佛是在保护现场。这些人相互都不认识，但好奇心却令他们一下子变得很是熟络，大伙儿三三两两地交谈着眼前的状况，不时还有人指指戳戳。
司徒南心里有些发毛，好在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大部分人被疏散掉，仅剩下两三个不甘心的退到一旁的人行道上继续观看着事情的发展，“敬业”得就差脖子上挂个记者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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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7
医院里，被撞的女孩小腿上裹着石膏躺在病床上。
“幸好只是骨裂，要是骨折的话，还得动手术，再万一手术有个意外什么的，那我下半辈子可算栽在您手里了！”女孩一本正经地对陆晓飞说。
“都说了我不是司机啊。”陆晓飞有些抓狂。
“谁信呐，您要是心里没愧疚，会这么好心留下来陪一个准残疾姑娘？”女孩不依不挠地说。
“我是代我朋友照看你一会儿，他回公司处理点事情就要过来的。”
“我不管，反正我抬起头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我认定你了，你休想耍赖！”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简直蛮不讲理。”陆晓飞想不通眼前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没有浓妆艳抹依旧算得上漂亮的女孩居然这么蛮横。
“我怎么样了？现在我可是受害者！”女孩嘟着嘴嚷道。
陆晓飞不想再跟她无谓地争论下去，打算离开一会儿，“我下楼买瓶水。”
“我这儿有一瓶，还没开。”女孩指了指陆晓飞身旁那张座位上的背包说。
“你那牌子我喝不惯。”陆晓飞看都没看随口回道，径直朝门口走去。
“哎哟！”女孩突然一声惨叫，陆晓飞下意识回过头去，又看到那张紧蹙眉头的痛苦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心底竟泛起一丝怜爱。
“怎么了？腿又疼了吗？”陆晓飞大步回到病床边关切地问，却没想到女孩冲他扮了个鬼脸，刚才的痛苦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您老紧张时候的表情还蛮帅的嘛。”
陆晓飞压着被愚弄的怒火，再也不想对眼前这人多说一句话，他毅然转身离去，这回，任凭她再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了。
“哎哎哎，别走呀！”女孩见陆晓飞真生气了，急急忙大声挽留，但似乎没有效果，“我错了，我道歉还不行吗！”眼看陆晓飞就要走出病房，女孩冲着他的背影哭丧着脸道。
陆晓飞顿了下脚步，他最受不了女孩子委屈，而且他再转念一想，毕竟还是因为他们，才让人好端端一个女孩子住进医院里来的，要是现在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就太不负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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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女孩微笑着一直盯着陆晓飞从门口重新回到病床旁边，陆晓飞被盯得很不自在，他原本就怕生，何况现在又是单独面对一个女孩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两旁的脸颊有些隐隐发烫。
“你老盯着我干嘛？”在发现女孩丝毫没有转移目光的打算以后，陆晓飞终于忍不住开口。
“谁盯着你了，少臭美。”女孩做出一个不屑的眼神说，陆晓飞无语，心想这回是大学生遇着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你这人真没劲。”女孩说，“不过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见陆晓飞不说话，女孩又补充道。
陆晓飞苦笑。
“哎，我渴了。”女孩嘟着嘴冲陆晓飞喊道。
陆晓飞从女孩的包里拿出矿泉水递给她，女孩却摇头，“我不想喝水，我想吃苹果。”
陆晓飞怔了怔，“好吧。，我下去买。”
“我有。”女孩指了指包，陆晓飞往里一翻，果然找出一只苹果来。
“再麻烦您帮我削一下咯。”女孩笑得很甜。
“这儿没有刀，我给你拿热水烫一下吧？”
这回女孩连手都懒得抬，她只朝自己的包努了努嘴，然后陆晓飞便又从她包里找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来，“你包里怎么什么都有呢。”陆晓飞感慨道。
“那是，我还有辣椒水儿呢！”
“辣椒水？”
“是啊，防狼专用，你要是敢对我不规矩，我就用它喷你！”
“行了吧，我对小妹妹没有兴趣。”陆晓飞忍俊不禁道。
“哼，少卖老！我今年可都要升大四了，瞧您这模样指不定还没我大呢。快，给姐姐从实招来，今年夺（多）大了？”女孩得意洋洋地问。
“二十三。”陆晓飞随口回道，连头都没抬，专注地削着手上的苹果。
“切，不就比姐姐大一岁嘛。”
陆晓飞不说话，苹果皮在他纤长的手指下螺旋成一串，还没削断过呢。
“您是学厨师专业的吧，削苹果的技术不赖呢。”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是警校的吧。”
女孩“扑哧”一笑，接过陆晓飞削好的苹果，说：“你还是有点儿幽默细胞的嘛，没我想的那么木。”
“快吃吧，营养都快蒸发没了。”
“哈哈哈哈，您老这么逗我叫人家怎么吃嘛！”女孩捂着嘴笑道。
“好吧，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吃吧，我去阳台抽根烟。”陆晓飞撇了撇嘴说。
“嗯。”
陆晓飞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眺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万物被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像是如来佛在给整个世界开光。”陆晓飞清楚地记得项玲初一的时候曾在一篇作文中如此描述过阳光下的景色，他还和她开玩笑说她要是去说相声造诣一定比搞文学强，结果胳膊被掐出了一块淤青——尽管已经时隔九年。
事实上那只是记忆里有关项玲的一小部分，陆晓飞还记得很多，他记得她爱喝布丁奶茶，爱吃草莓味的珍宝珠棒糖，爱戴粉红色Hello Kitty的发箍，吃拉面不爱放香菜，喝可乐不爱加冰，即使下雨天也不爱乘公车，宁可骑得两条裤管湿漉得可以拧出水来……而记忆最深刻的是初三毕业那天的傍晚，在校门口，一向大大咧咧的项玲突然变得很文静，她微笑着，淡淡地对陆晓飞说：“我们还是更适合做朋友呢，以后要保持联系哦，再见。”
还没等陆晓飞回过神来，项玲便消失在了路口的车流中，从此再无联系。
尽管这些都记忆犹新，但陆晓飞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合突然想起她来。
她的性格倒是跟苏醒很像呢。望着窗户里正笑眯眯冲着他啃苹果的女孩，陆晓飞忽然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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