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精神
我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从军队转业后在郑州铁路局工作。母亲是锡伯族。锡伯族历史上是个游牧民族,能征善战,其中一个分支跋涉两万里,大举迁徒军屯伊犁河谷,为保护西北边疆立下战功。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上也延续了这种野性的精神和对生命行走的强烈渴求。
登山,是从童年开始的。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上学。一次春游,同学们被老师带领着一起去郊区爬山。班级里组织了三个小分队,看哪个小分队先爬上去,先到的小分队就是第一名。我就在其中一个小分队负责看管旗帜,结果,我代表所在的小分队将旗第一个插到了山头上。这是我在户外活动中获得的第一个荣誉,渐渐地,我开始热爱上了登山。
少年时代,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带着弟妹回到位于辽宁山区的外婆家。从郑州到外婆家需要在两个地方转车:北京、锦州。到达辽西山区一个小站后,还需要走8里的山路。母亲把我们交给列车员,其余的就靠自己去摸索了。
很小年纪,我就是个很好胜的孩子,即使是在外婆家。一次和山里的孩子一起偷瓜:趁瓜棚里的看瓜人睡午觉的工夫,大伙“猫”进瓜地摘香瓜。看瓜人醒来发现了我们,其他的孩子都吓跑了,可我借着瓜秧隐蔽,一动也没有动。看瓜人没有发现我,返回继续酣睡。我把圆领衫脱下扎成一个口袋,背了整整一口袋香瓜回到孩子们中间。这一次,我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学生时代,我不是一个守纪律的学生,除了数学优异外,其他功课平平,旷课、闯祸,一次爬树掏老鸹窝下不来,甚至还惊动了消防队。
初中还没有毕业,文革爆发了。1968年,我应征入伍,成为空军汽车三团的驾驶兵。
6个月的驾驶学习后,我被分配到新疆空九军汽车营,主要负责在南北疆运送军械给养。一次在南疆执行运输任务,途中宿营坐落在陡峭山脚下的三岔口兵站。我见时间尚早,就单独一个人去登山,本以为晚饭前可以返回,就没有对任何人打招呼。
天黑了,结果我困在半山腰上下不得,冷饿困冻至第二天凌晨才摸下山。我没有想到,车队彻夜寻找失踪的二班长,以为被逃犯劫持或杀害—附近的劳改场刚刚逃跑两个重刑犯。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个人的特立独行同部队强调的组织性纪律性并不相容。戈壁风沙弥漫,冬寒夏暑,磨炼意志的边塞生活中,我为了调剂漫漫黄沙的单调,便就着大姐寄来的高中课本,熄灯号后蒙在被窝里自学数理化。这一时期,斯汤达的《红与黑》、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薄伽丘的《十日谈》、但丁的《神曲》和曹雪芹的《红楼梦》……也纷纷进入了我的阅读范围。
1973年复员回郑州,我放弃了开车的职业,到铁路一家工厂去做锅炉大修工,因为后者有机会选送上大学。一年后,我被选送入兰州铁路学院给排水专业。由于我并不是很喜欢所学的专业,就在课余自学英语和政治经济学。大学毕业时,已经能够阅读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的原著。
1977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州铁路局工程五段做技术员。
那时的广东,正从昔日人们心目中的“化外之地”变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热土。而每一次时代的变迁,也都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区别只在于改变的早晚。我,就属于被时代的波浪最早打湿衣襟的那批人。
命运的选择
时间过得很快。1980年8月26日,全国人大委员长叶剑英主持第五届全国人大第十五次会议,批准了《广东省经济特区条例》。这一天,就是深圳经济特区的成立日。
也就在1980年,我通过参加招聘,进入广东省外经委,做招商引资工作。我活跃在春秋两季的“广交会”上,经常出入高级宾馆,生活方式有点鸟枪换炮的味道。但就在满怀热情的忘我工作中,问题出现了。
1982年春季交易会,东方宾馆。我同科长安排接待一位重要的厂商,其中有一个环节是外经委主任宴请。宴会上为了调节气氛,我主动讲了一些轻松话题活跃气氛。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主任和外商边吃边谈,显得自在轻松,心情愉快的外商还两次夸奖“王先生的干练”,我也不免满足了两次小小的虚荣心。
筵席散去,科长却把我拽到一边,严肃提醒:“你怎么把主任的风头都抢去了,还有处长、科长,哪轮到你表现?想想你平时的情况,是不是滋长着一种骄傲自满的情绪?‘枪打出头鸟’是不是?要注意啊。”科长一席话语重心长。我无言以对。
在论资排辈的传统气氛中,我的自我实现、自我追求的工作表现欲受到了强烈的抑制。
自此,我上班不早到一分钟,下班到点前就收拾妥办公桌上的文件。只分配10%的精力用在工作上,90%的精力用在业余爱好上,如越野摩托车、乒乓球和象棋。
一晃年底。年终总结工作,领导却觉得我发生了令人欣喜的变化,评价王石变得稳重成熟了,“这样的人不培养,培养什么人呢?” 哎呦,努力工作却受到批评,精力几乎全用在业余时间却得到表扬和赏识,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我再一次想到了离开。可去哪呢?出国留学还是应聘远洋公司当海员?
此时,在距离广州130公里的深圳蛇口开发区,开拓者袁庚提出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浑然不觉间,深圳已经成为一个被世界瞩目的建筑大工地。应国务院、中央军委的调遣,两万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建部队官兵正日夜兼程奔赴深圳参加基建大会战。
转眼1983年春。“牛仔”(原名庄顺福,深圳皇岗村村长,王石最早的朋友之一)夫妇带着打捞的鲜虾、一箱新奇士橙、一箱加州红苹果,来广州探望我的岳父母。“牛仔”穿着一件台湾制的浅色夹克,头发也光鲜了许多,最称奇的是“牛仔”村长的夫人烫了个卷发头,问她是哪烫的,她只是低头掩嘴嗤嗤地笑,脸也红了起来。短短三年时间,深圳到底发生了什么?
“牛仔”兴奋地告诉我们这些广州人:整个深圳成了大工地,罗湖区的两座山头都被铲平了。
“铲下的土方倒进海里?”
“罗湖区是个洼地,铲平山头填洼地。”
“规划者很高明啊。”我不禁感叹。
“牛仔”还说,一些年轻人从香港跑回来,开辆二手的8吨泥头车(翻斗车)运送工地的泥土,赚的钱比在香港还要多,“呵呵,这样发展下去,我这支书也好当多了。”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牛仔”对驻扎在皇岗村附近的一支基建工程兵部队的描述:“突然大部队开进,吃住水电供应都是问题;村里腾出的土地很有限,施工机械堆放不下,我找到芦胜海团长,一个很爽快的北方人协调。看到住在简陋的工棚中的战士没有蔬菜,我亲自到香港采购去慰问。施工机械很快运到工地施工……”
5年服兵役的生活浮现在脑海里,一股英雄主义的豪迈气概从胸中升起,我豁然开朗:应该去深圳特区施展个人的才干,实现个人的抱负。
这时候,我已经33岁,当过兵,做过工人,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三年,有一定的阅历,有一定的信心,更有我所喜欢的《红与黑》一书中主人翁于连的那种不甘于平庸,以个人之力奋斗拼搏的野心。
我相信,自己将在深圳实现个人的梦想。
烟尘滚滚的深圳特区
1983年5月7日,我乘广深铁路抵达深圳。
来深圳之前,我已经打定主意,到深圳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公司—深圳市特区发展公司(简称特发)谋求发展。
但我做什么呢?心里没一点数。
凡事总要先从了解和熟悉情况开始。在走访了深圳的几家进出口公司后,我发现深圳最畅销的进口产品竟然是台湾产的折叠伞和日本制造的味之素(味精),只要弄上几千打折叠伞或半吨味精的批文,就有需求方将钱打过来,这么做,转手赚几万、十几万块钱没有问题。但我既没有选择做折叠伞,也没有跟风去申请味精批文。我想,现在申请批文、订货,待交货时,说不定市场已过剩,供过于求。
一天,乘小巴去蛇口。从深南路拐进蛇口的丁字路口,望见路北一侧耸立着几个高大的白铁皮金属罐。在蛇口码头边也见到三座类似的金属罐。我好奇地向周围的人打听,得知是饲料厂的玉米储藏仓。位于丁字路口的是泰国正大集团、美国大陆谷物公司与深圳养鸡公司合资的饲料生产企业—正大康地;依托蛇口码头的饲料厂是新加坡远东集团投资的面粉加工以及饲料厂—蛇口远东金钱面粉饲料企业。
“玉米?广东不生产玉米啊,这些玉米哪来的?”
“从香港。”
“香港也不产玉米啊?”
再问,得知这些玉米来自美国、泰国和中国东北。
“为什么厂家不直接从东北采购?”我带着疑问找到正大康地。接待我的是卢达民先生,个子高高的,戴副眼镜,说话不紧不慢,潮州口音:“公司也想从东北直接采购,以降低原料成本,只是解决不了运输。”
“我解决运输工具,铁路、海运都没问题,组织来的玉米你们要吗?”
“要!马上就可以签合同!厂里正在试运转,设计能力为30万吨/年,70%的成分就是玉米,平均每个月的需求量在万吨左右。”
乖乖,这一开始就是大生意!“正大康地能先开L/C(信用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只要正大康地肯给卖方开信用证,我就可以背书开给真正的卖方,“空手套白狼”了。
“签合同之后就开出去。”卢先生应承得很爽快。
“付的是外汇吗?”
“对我们来讲,付外汇、人民币都一样。”
“货是外贸部门提供,我要求付外汇。”
“OK。”
我并不清楚东北到深圳的运输情况,但在巨大生意机会的驱动下,我必须硬着头皮往前闯。
首先,我找到赤湾码头询问航线情况。码头经理告诉我,刚建成的赤湾港目前只有从北欧进口的散装化肥货源,还没有开通各地的航线。
“能接受多大载重的货轮?”
“万吨轮没有问题。”
然后,我找到广州远洋公司询问有无开通大连—赤湾航线的可能。
回答是:近海的航线归广州海运局。
探听到广州海运局总部设在沙面,我再次联系。
海运局回答:只要有货源,随时开通。
“每月至少两万吨的运输量。”我神气起来,胸有成竹:正大康地、远东金钱各一万吨。
玉米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经陆总批准,成立了饲料贸易组,独立于贸易一科,王石任组长,独立核算。
现在的问题是要雇请个帮手了。
我想到了招待所楼下那座无线电器件装配车间,每天上下楼都会闻到一股硫酸味。找到监工,试探其能否推荐一名打工仔。瘦瘦的监工扭头冲着一个正端着喷灯,呼呼呼,吹化着锡条的工人,“就他行吗?”看那模样又瘦又小,像个童工,我压制着心中的不满,嘴上却回答:“行!”
“多大年纪了?”我问。
“18岁。”就这样,邓奕权成为我聘请的第一位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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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上)
第一单到的货是30吨的玉米,装了一个车皮,卖给深圳养鸡公司。(该公司是后来的上市公司康达尔的前身)
深圳养鸡公司将30吨的玉米拉走了,我也要去公司收钱了。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两个条纹塑料大口袋,一边骑,我一边想:“这30吨的玉米现金用自行车驮回去,不会遇到打劫的吧?可得小心点儿。”
到了红岭路的养鸡公司。我对公司的袁经理扬了扬提着的编织袋:“货你都拉走了,我来收钱了。”
正抽着烟的袁经理看着我:“发票呢?”
发票?我有点懵了。
在省外经委三年,对合同、信用证等常识还比较熟悉,但却不知道发票是何物。又不好意思问,就猜想可能是收据一类的凭证,“你要发票呀,我回去给你拿。”
回到特发公司,找到财务部要求开个证明。会计是一位刚从暨南大学财会大专班毕业分配到来的女生,叫张敏。
“小张,给我开个收款的证明。”
“开什么证明?”身材有些单薄的小张会计疑惑地问我。
“你就写‘卖了30吨玉米给深圳养鸡公司,每吨人民币1 300元,共计万元,特此证明’,就行啦。”
“从来没有开过这种证明啊?”
“你就开吧,客户要求的。”
小张给我开了证明,上面盖了财务章。
骑着自行车,后座依然夹着塑料编织袋,到了养鸡公司。把证明递袁经理:“给,发票。”
袁经理接过那张证明条,瞥了一眼,乐得呛着了喉咙,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来,小王跟我来。”
把我领到财务室,袁从财务抽屉里拿出一本发票:“呐,发票上有国家税务专用章。这是专门印制的,证明不能作为发票。你回去告诉财务要发票,她就清楚了。”
再次返回公司,对张敏说:“他们要发票。”
张敏笑了:“早开好了,我还纳闷怎么不拿发票就能收到钱?”
发票送到养鸡公司财务手上,对方给了我一式二联的银行转账单。
再次敲门,进了财务室隔壁的袁经理办公室。
“怎么没有给钱,却给了两张这样的东西?”我彻底糊涂了。
袁经理又乐了:“小王啊,你回去把这两张单交给财务,其中一联是给银行的,银行见票就会把钱划拨到特发财务。”
半信半疑回到公司,将转账单交给张敏:“这就是钱吗?”
“如果银行弹票,就说明养鸡公司银行账号上没有钱。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应该没有问题。”张敏耐心解释,我释然。
这两来两往,让我深刻感受到业务知识的贫乏,尤其财务方面,我更是个门外汉。我开始规定自己:每晚下班后,无论多晚都要看两个小时的财务书。通过自学,我才了解到什么是资产负债表,什么是资产平衡表。为了加深对财务的理解,我就在日常经营中进行练习,自己开始学着记账,将每天的交易、支出、收入记下来,下月初的时候,同张敏的财务账对照比较。
三个月过去,阅读财务报表没有障碍了。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下)
赚了钱,买了一辆吨的丰田小卡车。一人多职:组长、推销员、货场搬运、鸡饲料推销、司机……忙得不可开交。
随着业务的拓展,就是三头六臂,每天24小时连轴转也顾不过来。一个助手已经不能应对业务的拓展。我招聘了第二名助手,一位本地民办教师,黄世浩。陆陆续续的招聘,加上特发的关系介绍,饲料贸易组的人手增加到7人。
邓奕权虽然个子瘦小,人却机灵,也肯卖力气,星期天的时间还悄悄把“王经理”(他从不叫我“王组长”)的脏衣服给洗了。他小学文化程度,文字表述能力奇差,数学也不行。除了民办教师出身的黄世浩,其余的农民工,文化程度同邓仔差不多。我决定给这些农村孩子开文化课。规定每星期三个晚上上课,每次一个小时,数学和语文轮流上。给他们上完课后,我自己一个人自学财务课程至零点。睡觉前,再听半个小时音乐磁带,威瓦尔第的《四季》、德沃夏克的《新大陆》、莫扎特的《弥撒曲》成为伴我入眠的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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