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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回到彰化家里,我看着老态龙钟的Puma安安稳稳睡在我的脚边,心中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跟内疚。
李小华,你没见过。
沈佳仪,二哥哥没缘分。
毛毛狗,你们一起玩过好多好多次的,她的味道你一定记得很清楚。
现在我要怎么跟它解释,二哥哥又弄丢了心爱的女孩?
我不晓得怎么跟Puma说,你下辈子要投胎的话,要瞄准哪一个肚子冲进去?
办不到啊,很多个晚上我常常抱着Puma哭。
它真的是超老超老了,老到我都不敢常常帮它洗澡,怕它不小心受凉感冒的话,体力不比以前,再也睁不开眼睛。
在过去,想像Puma在我怀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当然会悲伤与不舍。
会哭。
但现在,还多了一分恐慌。
只能断然停止这种想像,不去想。
之后跟毛毛狗约吃饭,见了几次面,出现了重修旧好的幻觉。
还在网路上写过一篇〈山难〉纪念其中一次的复合。
我是个很臭屁的人,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问我原因,我绝对说不上来,只知道我想这么做,上天也会慢慢给我可以这么做的力量吧?
人在最穷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身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自尊很贵。
不曾为了满足任何人的阅读需求写出我不想写的东西。
毛毛狗跟我合体七年了,她说想走的时候,我才了解到自尊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于是分分合合了好久,常常搞不懂我们现在到底是有在一起、还是没有在一起?
只知道我卑贱到要说一些,为什么我比另一个人更适合她之类的分析。
每说一次,我的自尊就流失一些。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我不懂,只知道我用五体投地的姿势可以讨回来七年,那就五体投地吧。
长久以来我都将随时可以不要的东西看成是我的宝贝,真的很可笑。
爱情的希望像漂浮在大海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威尔森…
二○○四年十一月,我搭火车到新竹清大接受广播社的访问。
访问完后,广播社社长跟我都要回台北,便一起搭统联走。
虽然我不擅长做大人的事,可彼此不认识,既然坐在一起了也得找点话聊,否则都不说话很尴尬,干脆闭上眼睛睡觉又好像我在搞孤僻。
忘了都跟广播社社长说些什么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半途接到了大哥打来的那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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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你在哪里?」
「访问完了,我在搭车回台北啊。」
「旁边有人吗?」
「有啊,清大的广播社社长也要回台北,就一起搭车。」
「…好,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听就好了。」
「什么事?」突然,我感觉不对劲。
「前几天妈站在椅子上整理药柜的时候,跌倒,手去碰到插花的剑山…」
「剑山?是那个刺刺的东西吗?」
「对,妈的手碰到剑山,被刺伤后血一直流,怎样都没办法止血,广东苜药粉撒了也没用,OK绊贴了也没用,最后妈是用止血带绑住上手臂才把血勉强止住。后来妈自己去诊所那边抽血检查,发现血小板很少,白血球指数很高…」
「那是什么意思?」我怔住了。
「最严重,就是血癌。」大哥很镇定地说。
血癌?
我完全无法回忆,当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的心情该用什么句子去形容。
「先不要太紧张,记不记得妈前一阵子不舒服有去做检查,报告说肾脏那边有发炎?如果是肾脏发炎还没有完全好的话,白血球指数也会冲高。」
「那到底是发炎还是血癌?」我顾不得旁边还有人了。
「我不知道,机会是一半一半吧。今天礼拜六,礼拜一妈挂早上的号,在彰基血液肿瘤科,你回台北后我们就一起开车回彰化,礼拜天一整天都在家里陪妈妈。之间如果你有事情…就先推掉。」
「好。」
我一言不发挂上电话,闭上眼睛。
这阵子我太会哭了,一下子眼泪就满了出来。
广播社社长大概察觉到我的情绪起伏,也不再跟我说话了,任我静静地闭着眼睛哭。我很庆幸他没有出言安慰我或什么的。
常常人在最不知所措的时候,需要的,不是陪伴,只是想哭而已。
回到台北,毛毛狗陪我在西门町吃晚饭,安慰我一切都没事的。
整顿饭我吃得失魂落魄,在讨论怎么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说:「谢谢妳今天陪我,我脑子真的很乱。」
毛毛狗一脸的了解:「公公,你们家那么好,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
「希望这样。」我很没精神:「我在想,要不要从台北搬回去,多陪我妈。」
「…喔。」她低着头,叉子慢慢地卷、卷、卷,卷满了面条。
隔天我们三兄弟一早就开车回家,一路上气氛都很凝重。
但一下车,就开始嘻嘻哈哈的。我们讲好了,要联手让妈安心。
我从后面搂着妈妈,说:「妈,不要紧张啦,没事的,我们明天就是去看一分普通的报告,然后就回家休息了。」
「…」妈没说什么,拍拍我的手。脸上很疲倦。
Puma见我回家,兴奋地对着我一直叫,我狠狠瞪着它,希望它别吵了。
晚上睡觉时,我跟大哥的房间隔了半堵墙。
「妈一定要没事。」我的脚勾着一直乱动的Puma。
「放心吧,一定没事的。」大哥故作轻松,这是我们整天都在做的事。
久久,没人说话。
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会战战兢兢站在血液肿瘤科外面,等着医生开门。
翻来覆去,我睡不着。
眼泪一直涌出来,鼻涕塞满,只能用嘴巴勉强呼吸。
大哥听到了,叹气:「你干嘛哭?」
「我只要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跟别人说一句话…我就没办法不哭。」
「什么话?」
「…我没有妈妈了。」
几秒后,大哥也哭了起来。
那年,很痛。
我们全家人都很痛。
报告出来,全世界都在下雨。
二哥哥很想你48 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
时间很奇妙,将我们三兄弟的人生旅程一齐拉到同一条线。
高中联考、大学联考都考到火星的大哥,已经是北医博士班最后一年,这几年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点数远远高出毕业需求好几倍,打破了该所的历史纪录。明年,肯定是去当兵。
我虽然志不在研究,论文写得拖拖拉拉,毕竟也念到了社会所的极限研四,今年再不毕业就不用毕业了,直接去当兵。
三三是师大生活科技所研二,这也是他研究所最后一年了,把论文交出去后,就得参加教师甄试。不管有没有上,都要去当兵。
妈养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
快要一起毕业,快要一起当兵。
可妈生病了。
此时此刻三兄弟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妈妈。
有空的话就一起聚在医院,学校有事,就轮流陪妈妈做化疗。
少了老婆的爸顾店很辛苦,没了媳妇煮菜的奶奶也很辛苦,家里的气氛一直非常低迷。每次我从医院回到家,就很想快点轮回医院,因为那里才可以看得见妈妈。
很多人都误以为我是个硬汉,但其实我很爱哭,尤其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一个娘炮,有时骑车骑到一半也会掉眼泪,想到关系不明确的毛毛狗,心情又更加沉重。
人生真的看不到前方,因为我睁开眼睛都是模模糊糊的泪水。
「公公,要加油,自己要找时间休息。」毛毛狗在电话里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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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吃着搅拌了眼泪的鼻涕。
而医院则是个一定要笑的地方。
我们三兄弟讲好,在妈妈面前就是搞笑就对了,要给妈妈信心,笑久了,自己也会笑出信心。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坚持在妈生病的时候,每一件该做好的事一定要做好,最基本就是每一个人都要如期毕业,因为妈非常重视我们穿上硕士服与博士服的样子。
对我来说一定要做好的事还多了一件,就是维持写作。
我打电话给两间合作惯了的出版社,说妈妈生病了,但我还是会继续写作,请他们多多包涵我种种状况。如果可能,请他们接下来稳定出版我的书,不管是交稿已久但未出版的、还是我还没写完但讲好将来会出的,不然我实在不知道医药费在哪里。
「没问题,加油,有困难就说。」两间出版社都很讲义气。
当时我的书,还是卖得很烂……这句话我重复了几次?
稍感安慰的是,卖得烂,主要是因为很少人买,而不是很少人看,许多读者纵使不买书,也常常写信给我,跟我说一些超过我能力应该得到的鼓励:
「刀大,我看了《打喷嚏》之后,突然得到再爱一次的力量。」
「刀大,我总算知道什么叫战斗了!」
「刀大,读了你的书,让我重新拥有坚强活下去的勇气。」
每次我收到这样的信都很高兴,敲键盘的时候更有自信。
这些阮囊羞涩的读者虽然不大买书,可都认真喂养我创作真正需要的核心精神,让我写得眉飞色舞。信箱里的鼓励越垫越高,于是我抱持着「在写故事这件事上我显然做得很好,又很快乐,继续做下去一定会做得更好,也一定会更快乐」的念头,一直一直写下去。
我无法假惺惺地叹气,说什么创作是一条孤独的路。至多我只能傻笑,干!在职业栏填上「写小说」三个字,很容易就申请不到信用卡耶!
但,坐在病床旁,看着整天都在发高烧的妈妈,我什么东西都写不下去。
如何能够呢?
以前我写故事,都是天马行空:在电线杆上面练轻功的男孩、会发光的狼人、统治日本的吸血鬼、偷窥杀人犯的房东、死后变成月老的阿宅、练成一击必杀的拳击手。全是幻想的产物。
现在,妈在痛苦。
我要怎么写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呢?
我根本就没有心神虚构任何事。
「你们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妈最后有没有好起来。」
有天妈在病床上吃稀饭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一句。
我一震,心中充满不安。
妈妈难道没有信心活下去吗?
我想起了那些信。
想起了那些读者在信里告诉我的话。
于是我在病床旁边打开电脑,开始将妈妈跟我们三兄弟之间发生的一切、将这段期间我们陪在妈妈身边做化疗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我不只想让妈感觉到我们很爱她,还想让妈清楚知道,她如何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希望妈了解这一点后,能够用好的心情接受治疗。
以日志的方式进行,想到什么就写下来。
每写几天的分量我就列印出来,拿给妈妈读。
妈妈读得很开心的时候,正好护士来换点滴或加药,妈妈还会骄傲地念给护士听。如果我正好在旁边肯定会害羞到想撞墙,只好到医院楼下买饮料,或拜托妈妈等轮到大哥或三三来陪她的时候再念给护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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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妳一定要好起来,因为妳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常常我求着妈:「现在我写的这份日志将来会出版,书的最后妳要帮我写序,所以妳一定要加油。」
是啊,加油。
多么希望那些网友读者说的是真的,我的文字拥有那些力量。
如果我写的东西没有办法打动我妈妈、鼓励我妈妈,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妈读着,有时哭了。
有时笑了。
她将每一份我写出来的日志,都小心翼翼折好又折好,一读再读。
从那一刻开始,我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目标。
我想不断不断写出让人能够产生勇气的故事,然后变强。
这种很超级的念头,会不会让我的小说从此变得更好看?
不会。
根本没有关系。
但这种意志力的诞生,让我每天起床后打开电脑萤幕的那一瞬间,就无比清醒地热血起来。对我来说,写小说不再是炫耀自己的才能,而是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招式慢慢改变这个世界。
最后,救我妈妈。
「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我在网路上敲下这句话。
连续十四个月出版十四本书的纪录,就是在这种痛苦战斗的气氛下热烈完成。
《二哥哥很想你49 虽然我会好伤心》
动物专家说,成狗的智商约等於人类的三岁半孩童。我想这个研究是正确的。
Puma在妈妈生病後,依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乖,以前我要出门,Puma都会很不甘心地看著我,一直吠吠吠吵著要跟。
现在我只要跟它说:「二哥哥要去看妈妈,你乖。」
Puma就会乖乖地缩在椅子下,不再乱叫了。
化疗的药剂杀死妈妈体内几乎所有的白血球,抵抗力慢慢逼近零,妈整天都重复著发烧与退烧的循环,最後住进了隔离病房。为了怕带了不好的病菌给妈,我一回家就会换上固定的衣服,这样才能抱著Puma睡觉、跟Puma玩、带Puma去散步,回医院照顾妈妈前再洗个澡,换乾净的新衣服。
奶奶没好气劝我乾脆不要抱Puma了,说:「都是毛,一直换衣服真麻烦。」
可我没办法不抱,因为我需要它,而Puma也需要它的二哥哥。
有天冷冷的早上,我裹著棉被赖床,同样不想下床的Puma没事干,只好一直舔我的鼻孔,舌头一直卷进去挖啊挖的,Puma的舌头温温热热,越舔越起劲,好像永远都有吃不完的鼻涕似的。
慢慢我自己开始奇怪,通常Puma吃我的鼻涕不会超过三分钟啊,三分钟後鼻涕吃光光了我就会因为鼻子太通畅、有点难受而拉开Puma。今天我的鼻子怎那么反常?
我轻轻拉开精神奕奕的Puma,抽了张卫生纸擤鼻涕。
一擤,才发现卫生纸上都是鲜红的血。
我愣了一下,什么鬼啊?
过去我只有因为擤鼻涕擤得太大力擦了点鼻血出来,从没有这样大量用「流」的。按照Puma刚刚吃得那么过瘾来算,我已经慢慢流了三分钟以上的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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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陷入迷惘,Puma又兴致勃勃扑了上来,伸舌头就舔。
「唉,Puma你是要二哥哥失血死掉喔?」我拨开它,让它冷静。
我瞪著天花板胡思乱想了很久,好像止血了,这才下楼。
起床後我把流鼻血的事跟大哥讲,大哥皱眉说:「干是天气太冷鼻黏膜太敏感还是怎样?你最好快去查清楚,妈妈生病已经够了。」
大哥跟我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妈妈跌倒手受伤血流不止,是因为血小板不足。现在我流鼻血流个没完。
下午我便自己去彰女对面的检验所抽血检查。
「要验哪些项目?」护士拿出一张表,上面有很多空栏可以勾。
「……都验。」我觉得好烦。
七上八下过了一天,隔天看了报告,数据都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以前哪有这么神经质?感觉人生用什么姿势都可以赖活下去,随便一点没差。
但妈妈生病後,我真觉得健康很重要,尤其要照顾妈,每个人都要好好的。
可Puma也倒了。
在妈生日那天,一早奶奶就赶紧将我叫醒,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带Puma去看医生,我大惊,问为什么,奶奶说Puma看起来怪怪的。
我冲下楼,弟弟抱著Puma坐在椅子上。
「刚刚Puma倒在地上抽 ,还发出哎哎哎的叫声。」弟弟说。
Puma两脚发软,无法好好坐著,也几乎不能走路,不吃东西不喝水,舌头发白乾裂。但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啊!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紧张的心情消失,替之以无可奈何的寂寞。
接手抱过Puma,它小小的身体几乎不剩半点力气,软趴趴的一团带毛的肉。
「Puma,你要回去了么?」我心疼地说,但语气出奇的平静。
「你不要在那边黑白讲啦!」奶奶皱眉。
Puma在我国三的时候走进我的生命,算一算,已经十三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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