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有多大?”
“十四。”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到庄司处做汤屋女人?”
“大人明鉴。”
“这都是阿幸夫人的吩咐?”
“是。不,小女子正想顺便回京都。”
“走得了吗?”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小女子想混到从京都来的歌舞伎中。”
远处那望风的女人看来颇为胆大,不停左顾右盼。
安藤直次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他想问的、想知的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女子想说的已再清楚不过。大久保长安乃是松平忠辉家老,忠辉和伊达政宗则是翁婿。大久保长安正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关键,他身为幕府的金山奉行,却暗中捣鬼,私藏金银。只是这样,问题倒还简单。长安具有罕见的才能,仅几年已平步青云。他虽朋友众多,但也招致多人忌恨,树敌不少。此外,矿山分成,他所获不菲。关于他在武州八王子宅中米库地板下藏有巨额金银的传言,也许只是妒忌之人的中伤。但若涉及陆奥,事情可就复杂了。
伊达政宗和松平忠辉联手,进入大海;家康公和秀忠则指望扩大海外交易。若大久保长安乃是因为惊人目的,为储备交易所需金银,谎报金山产量,事态已如霹雳,可定为谋反!
松平忠辉乃是家康六男,亦是如今年纪仅次于将军秀忠的兄弟。结城秀康于前年闰四月初八死于越前,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因为秀康曾做过丰臣秀吉公养子,并不心向亲兄弟将军秀忠,反而对秀赖示好,故被毒死。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五男信吉和四男忠吉亦相继故去,剩下的只三男秀忠和六男忠辉,再往下便是尚年幼的五郎太丸等三人。故,若关于忠辉身处阴谋之传言属实,秀忠必会先从忠辉身边人下手。伊达政宗从秀吉公以来,就日渐坐大。
“你什么都不知?”安藤直次紧紧盯着女子,“此事不可大意。大久保长安姑且不论,上总介忠辉大人乃大御所大人六男,他的生母茶阿局如今还在大御所大人身边伺候呢。”
“但,这完全……”
“你明知事关重大,却想脱干系。直次还有话问你,你知道什么,全说出,否则,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和阿幸夫人!”
阿藤并不吃惊,不过她对直次的话尚未全然明白。
“阿幸夫人让你送信给我,自然是希望我禀告大御所大人了,是吗?”
“是。”
“但大人怎会轻信于人?”
“这……”
“此言如霹雳,必在大御所父子和将军兄弟之间引起滔天骇浪,大人若是轻信,便不是大御所!”
“这……”
“我若禀报本多正纯大人,本多大人定会在禀告大御所之前,先把你和阿幸夫人宰了。流言可畏,必先杀了你们,再暗中打探。”
“这……”
“我且问你,阿幸夫人最近和长安可和睦?”
阿藤愣了一下,静静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若夫妻和睦,女人断不会中伤夫君。”
“但……这……”
“好了。你只要回答我就是。伊达大人家臣有无出入过八王子长安宅邸者?”
阿藤再次摇头。
“另,宅中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金银,信函里虽这般说,但阿幸夫人怎能视及彼处?她是怎生知道的?”
“是大久保大人酒醉后说漏……”
“好。就算米库地板下皆为金银,长安又是如何把那么多金银运到八王子去的?运送如此之巨的黄金而不被人发现,难比登天。”
“正是!”阿藤突然大声道,然后警惕她看了看周围,“小女子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夫人听说此事时十分震惊。大人也知,大久保大人出行甚是奢华……”
“唔,随身总是带着女人,很热闹。有人说,长安的随从最是气派。不过,那也多是因为带了妓女。”
“那些妓女的衣箱里,实都装满了黄金。夫人知道后,吓倒在地。”
“女人的衣箱里?”
“是。大人说,山里不能没有妓女,故队伍颇为热闹,目的却是为暗中运送金银。夫人是这般说的。”阿藤越说越激动,脸上渐渐泛起红潮。
直次依然半信半疑。大久保长安和阿幸似已交恶。全天下都知,长安性好渔色。像阿幸那种好胜女子,不会满足于在成群妻妾中默默等待宠爱。这种不平和不满若变成了怨恨和反抗,不知会导致什么后果。
阿藤的话引起了直次的重视。长安的队伍里带着妓女,却是为运送金银做样子。女人的衣服箱子,倒是不错的工具。
“阿幸夫人是何时看到那些箱子和金银的?”
“从佐渡到八王子的路上。”
“她怎生想到去查看?”
“在中仙道的山路上,脚夫跌了一跤,夫人的衣箱掉了下来。从箱中滚出好些包有黄金的小包。夫人惊呼,被大人严厉喝止了。”
“好了好了。你们不是等着大御所大人一经过就摇铃奉茶吗?现在可以去了。”
“是。”
“且等!从衣箱里滚落出黄金,此言有些道理。但黄金到底是私藏,还是通过正途而得,殊难判断。不如请本多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都暂不张扬,我安藤直次也藏在心里。你切不可泄露出去,若不小心说漏了,你必有灭顶之灾。”
阿藤不语,似被震慑住了。
“好了,就这样。回去吧。”
二女四下看看,在“叮铃叮铃”的铃铛声中远去了。
安藤直次双臂抱胸,闭眼沉思:若不立刻告诉大御所……但家康公已失去了长子、二子、四子和五子,正对忠辉满怀期待……
忠辉与大久保长安同伊达政宗勾结起来,必于将军秀忠不利。念及家康公的年纪,他一旦得知此事,必起滔天骇浪。家康公年已六十有八,他若有不测,将军和忠辉之间必生纷争。唉,家康公英雄一生,最后恐将以悲凉收场。直次心念彷徨数匝,难作决断。
涉及数人,无一不引人注目。若松平上总介忠辉和当世第一能吏大久保长安落入伊达政宗掌心,必能演出一场惊天大戏。家康公若身有不测,此三人抱作一团对付将军秀忠,该如何是好?将军自然能举谱代大名和旗本八万骑之力去对抗他们。双方必是倾力一搏,斯时,恐会集结起比关原合战时更多的兵力。想到这里,安藤直次忽觉周身寒毛直竖。
还有一个大瘤子——大坂城。关原合战时,秀赖还是一介顽童,如今他已是和忠辉年纪相仿的成年人了。不仅如此,秀赖还是秀忠的女婿。伊达政宗和大久保长安怎会忽视这些?
关原合战时,有家康公坐镇,外样大名不敢不冷静比较双方实力差异,然而,此后能期待秀忠具有乃父实力吗?若外样大名知伊达政宗、丰臣秀赖和松平忠辉结成一线,他们必会生出和关原合战时完全不同的心思。关原合战时,伊达政宗和家康公遥相呼应,上杉氏明树兵刀、暗递款曲。现在情势却不一样了,在西国众大名中,如毛利和岛津那般待机而动者不在少数。况且,稍有风声,那些在关原合战被打散的浪人必先奔赴大坂。
直次突然又想,这一切,当不是阿幸争强好胜的忌妒心所构。即使如此,此妄想还是让人烦躁,他忙站起身,从松枝上解下马缰。
天空渐渐晴朗,家康的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直次使劲晃了晃脑袋,“刷”地抽马一鞭。
第十二章 联名状
德川家康到达江户后,伊达政宗几乎每日都登门拜访,二人常单独闲谈。而且,不论是去纵鹰田猎,还是去小石川传通院的工地,二人也经常偕行,甚是亲密。
将军秀忠内心不知有何想法。政宗并不认为秀忠对他已全无戒心。故他每次出现在秀忠面前,都只说些生意话题,因交易乃是家康的富国之策,只要谈这个,就说明他是家康的拥趸。
“唐·罗德里格终还是乘坐日本造的船渡过了大洋。”一日,他问候过家康后,特意到了秀忠处,“我们造的船能够渡过太平洋,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秀忠不明他是何意。
“这说明,日本国的工匠已能造出可在大洋航行的巨船了。也许诸大名会因此竟相造船,大开生意之门。”
政宗甚是清楚,秀忠对他的话会产生怎样的不安,又将采取何种举措。政宗还说,自己和家康谈了些心里话。
“不论罗德里格还是索德罗,也不管他们可信与否,他们的见闻都已过时了,并不足深信。因此,在下希望集结能造帆船的工匠,在陆前的月浦再造一艘大船,派可靠的自己人乘船直接去欧罗巴。大御所对此亦甚认可,还请将军也多多关照。”政宗保证,若把能造帆船的工匠集中起来,自能防止其他大名任意造船,以免引起混乱。
问候完毕,政宗回到家中,在房里点土了一撮岛津氏赠送的萨摩烟丝。此时,大久保长安来访。
长安仍一边与下人打趣一边走进来,一见政宗便道:“陆奥守大人,在下给您带来一个有趣的消息。”说罢,他从紫色小方绸巾中恭恭敬敬取出一份文书,“大坂城内有偌多志同道合之人。请大人过目!”
政宗默默把烟管递给侍女,不快地将文书推还长安。“石见守,你很能干,但有些过头了。”
他日光古怪,言辞异常尖锐,“联名状本为甚是重要的誓约,大家都要赌上身家性命。但你不是。”
“那……那大人对长安是怎么看的?”长安有些受挫,面露不快。
“你的联名状不过儿戏!如今可不似乱世,各凭实力夺天下。齐心合力,到海外去,这个主意倒不坏。”
“若是坏事,长安也不会如此热心。这也是对大御所一片忠心。”
“只是为了大御所,就不会有什么联名状了。联名状自古以来便是阴谋祸乱的开端。即使你无那种想法,眼见大久保石见守拿着联名状四处走动,别人必会立时想到谋反。”
“谋反?”大久保长安倒吸一口凉气。
“哼。我从未想过联名状,我打心眼里就不信那玩意儿。”
“唔……”长安的表情益发严肃,把文书收回怀中。
“罢了。不叫联名状,改为同道书之类……盖上印章封存起来吧。”政宗说完,拍手叫来一个侍女,“给石见守奉茶,准备晚饭。”
政宗依然将忠言和亲密明确区分开来。大久保长安微笑着,把烟丝盘拉近了些,视线转向政宗背后的墙上。那里有一幅狩野元信的画,画面上,一只鹰踞在古木枝头,目光炯炯。
“陆奥守大人。”
“何事?”
“长安出言不恭:您的人品也不过尔尔!”
“哼!我天性老实厚道,行事从不只为一己私利。”
“长安能读憧陆奥守大人心事。大人必对有多少大名在这联名状上按过血印,颇为好奇。”
“那倒是。我感兴趣的是,现在天下到底还有多少明白时势的仁人。”
“但大人今日突然这般说……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在下不无担心。”长安轻轻拍了拍胸,“刚才这个文书……乃是立志环游世间的同道中人的盟约。索德罗给过我一些绿宝石,我打算造些镶嵌绿宝石的螺钿盒子收藏此状。但长安并不仅仅满足于此。”
“不错,绿宝石的小盒子,想法很好!”政宗又欲封住长安的嘴,“我把我手里的红宝石也给你吧,必能做出更珍贵的盒子来。”
“陆奥守大人!”
“还有其他好的想法?”
“在下不知有‘林中无鹫,鸢竟称王’这等事。”长安向前挪了一步,敲了敲烟嘴,“长安站在陆奥守大人您这巨鹫的背后,只是小小的伯劳鸟。”
“呃?”
“大人突然那般戒备,不,也许从一开始大人就那样想……唉,长安感到甚是失望啊!”
“石见守。”
“定是事出有因,在下这般说,或许有些冒失。”
“唔……”政宗沉吟了一下,用力点点头,“并非……并非毫无端倪。”
“到底发生了何事?请明示!”
“但是……说亦无用。依你的聪明,怎能不知?”
此时侍女开始端饭菜上来,二人的话中断。一个侍女给政宗和长安斟满茶,政宗对她道:“把椿夫人叫来。石见守好久不来了。椿夫人来了,你们就退下吧。”
椿夫人正是索德罗献上的西洋女子。据说伊达政宗还未教那女人说日语,以他的性子,必然担心人泄露机密。长安暗想,今日叫那女人来,定是为了掩人耳目。
侍女带来椿夫人后,便自行退下。大久保长安冷哼几声,“椿夫人穿上和服,还真是好看啊!”他本来想说,她还真像传说中的金毛九尾狐,不过忍了一忍,终未说出口。其实,裹在华丽服饰中的西洋女人奇妙的妖艳,大大刺激了他。
“这女人不懂我们的话,我们随便说。”政宗对从头到脚一身和式打扮的椿夫人做了个手势,让她把杯子端给长安。
长安恭恭敬敬接过杯子,心中仍在暗想:绝不能就此撤回。一股斗志从丹田升起,他愈是精神,“陆奥守大人,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石见守,大御所可对你说了什么?”
“尚未。”
“呵呵,那便是我胡乱猜测。”
“莫非有何不妥?”
“大御所曾问我,可曾见过长安往来于矿山的队伍?”
“在下的队伍?”
“是。我答道:虽未亲眼见过,但听过一些传言。”
“呃……大御所大人说了些什么?”
“大人轻描淡写,小声道,长安喜欢炫耀,真是麻烦。”
“麻烦?”
“石见守,你对大御所说,从越后到佐渡的金山产量均有所减少。”
“其实便是关于大鹫。”长安突然另有所想,指着政宗背后的画,道,“松平上总介忠辉大人很快就要兼有越后的高田,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大名。”
“唔。”
“正如大人所知,那地方自从上杉氏移封后,土地枯竭,天灾不断,表面看来,其俸禄仅次于丰臣氏,然而除了修城之外,开销多,负担重……”
政宗抬手阻止他继续下去,“土地贫瘠,就想把山养肥?这个计划不好。”
“不好?”
“上总乃是我女婿。我希望他能造出雄伟的城池,足以控制北方,这不就是你刚才所言的大鹫?身为大鹫,却行些小器事,说起来有损声誉啊。”
“唔。”长安突然把杯子放下,静默下来。
“说了这么多,只怕适得其反。”
“在下不欲改变初衷。从越后到佐渡的矿山逐渐远离矿脉,到那时,大人的谨慎才最是重要。天施恶手,方显大能……此乃在下浅见。”大久保长安吃准了政宗的心思。政宗对长安始终心怀戒备。因为家康说过,长安的队伍过于奢侈,故政宗一直怀疑他牟私。
在长安看来,这样想真是荒谬——家康警惕的乃是伊达政宗,而我大久保长安乃是家康心腹。家康让忠辉娶了伊达政宗之女,不就是对政宗怀有戒心?家康甚是清楚,政宗最宠的便是正室所出的长女五郎八姬,将此女嫁与忠辉,相当于从伊达政宗家获得了人质,这人质和被留在大坂城当人质的千姬具有同样的价值。出于这个原因,非得在忠辉身边安插一个智谋足可匹敌政宗、能看破政宗一切企图的人,才能安心。而被选中做家老的,正是我大久保长安。在此期间,我长安却逐渐被政宗迷惑,然而这也是因为政宗器重自己。但此际,政宗居然对我心生怀疑!
“陆奥守大人,您也知上总大人很快就要成为年俸五十万石的非凡大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