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气太冷。”
二人愈是紧张。家康平日里虽不会贬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扬,今日却似换了个人,一旦大意,不知他会冒出什么话来。
“放松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马上要进入古稀之年,便无限感慨啊。我把将军位让给秀忠是在六十四岁,那时还真没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体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丝毫不比壮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视线移到正成身上,“听胜重说,正成在堺港常常参禅?你的口头禅是……吾不知生来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吗?”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说得很好。为何到这世间来,又为何离开,谁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样。”
“是。”
“说知自己的死处,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极是。”
“你们都还年轻。我即刻死去,也不会后悔——希望知得生死,实际却是不能,故我才坐禅念佛。”
二人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们叫到茶室来,就为了说这些?
成大业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身处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稳泰然的家康,究竟为何突然发这些禅佛之语?必定有大事。
此时下人端了酒菜上来,不是正月吃的年饭,而是茶室里用的餐点。汤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鹤汤。
“来,筷吧,我给你们斟酒。”
“不敢当。”
“怎的不敢当!正因为有了你们,才有我今日。感谢你们,理所应当。来,饮吧。”
“恭敬不如从命。”
“我未想到,今年还能跟你们这般说话。真让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会总得神佛眷顾。直次,你说说,设若我今年寿终,还有何事未了?”
直次会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顾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个任性的老头子吧?”
“不,大人有主见,亦是最虔诚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为义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筑城,想让外样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浅野、加藤、福岛、山内、毛利、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稻叶……”家康放下酒杯,掰着乎指头数了数,“听说加藤很是恼怒啊。他道,江户城和骏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连稚子也极力扶植?”
“在下也约略听说过。”
“听过?”
“是。听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责他,他就立刻举兵。”
“正是!不过,我并非只给义利一人封赏。忠辉年俸六十万石,还在越后的高田给他筑了城,那城就在伊达、上杉、佐竹和最上之东。”
“是。”
“还有长福丸赖将(赖宣)去年,他仅八岁就任骏河守,年俸五十万石。在世人看来,我真是只计私利。不过,为何我这老头子竟未从身边人口中听到过哪怕一句谏言呢?来,喝酒。”
二人缩了缩肩,忙捧起杯子,马上就要知今日这顿饭的真意了。
“我们是想进谏,却怕惹恼了大人。你说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确实给至亲骨肉赐予厚禄,但和大坂的秀赖公仍有差别,他年俸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俨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谈过此事。”安藤直次接口道,“已故太阁给织田秀信公的俸禄为十三万五千石,秀赖公比他还多五十二万两千四百石。这是大人和太阁的差别。”
“哦?你们这样计算?”家康低声说着,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会错了意。
“尼德兰和班国之关系,比想象中还要恶劣啊!”正成道。
“班国传教士开口必骂尼德兰为盗,尼德兰则必骂班国人为贼。”
“唔?”
“欧罗巴正烽燧大炽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会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闭嘴了。
“大人,最近听说大久保长安病了,好些了吗?”安藤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铃铛森林遇见的那个女子。他半说笑地把那事告诉了家康,亦是为了试探,不知长安是否真做过。但家康对此却似毫无兴致。
“来,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畅言。”
“是,已足。”
“时候还早,一口气干了!”家康紧劝。
“遵命。”直次赶紧干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该放松时就得放松。我还欲待天气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们跳舞呢。”
二人益发不得要领。
天色已开始暗下来,白雾晕染着院中光秃秃的树干,仿佛水墨画一般迷蒙。
家康的款待终于结束。二人退出后,成濑正成在安藤直次耳边轻声道:“也许大人在担心什么。”
“哦?”直次稳住脚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风流病肆虐。”
安藤直次吃了一惊,“您到底知些什么?”
“大人精力旺盛,还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来。”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吓人!”
“你这人想法龌龊!因年轻武士常光顾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讥讽。”
“哈哈,也可以这般想。若大人在那里有相好,我们就不能随随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话?”
“好了,不必这般针锋相对。若真如你言,大人处心积虑把我们留下,不定是患了风流病。”
“好了。年节时积些口德。若是为那个,也不致找你我商议,有那么多医士呢。”
听直次这么一说,正成搔了搔胡子。即便是家康为此而羞愧,也尽可找医士看完病后,差二人抓药啊。也许家康本有话要说,不知怎的最后又咽了回去。
二人别过,各自回家,当夜无事。
过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极其丰盛,令入眼花缭乱,除了盐烤鲷鱼、鹤之外,竟然还有山鸡、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则是尼德兰敬献的白兰地。
“来,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还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乱想。安藤直次想,也许有人想捣乱,大御所要命令我们去平息;正成则想,说不定会把一个年轻小妾赏赐给我呢。家康确实曾把年轻侧室赏赐给属下,也有赏赐后又收回之事。不过,当日家康并未说些什么,只不断劝二人吃喝,最终也未张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藤直次和成濑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二人惶恐进了内室,一个侍从来禀道:“大御所大人要请二位大人用餐。请到茶室。”
二人一阵心悸,带着疑问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来。直次拉着正成的衣袖,回到内室,“正成,我心里有谱了,来!”
“唔。我也觉出些门道。”
二人感觉紧张万分。
“安藤大人,你以为怎样?”
“此事也许和义利公子、赖将公子有关。”
“你也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样?”
二人木然相对。
“如何是好,成濑?”
“计将何出,安藤?”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测,对他们来说可是惊天大事。家康说过,往生之前,有几事非办不可。过完年就实满十一岁的七男义利,以及实满九岁的八子赖将,必然让他操心。他为义利筑名古屋城,又封赖将骏府五十万石年俸。不过,只分封领地尚且不够。就像大久保长安乃是六男忠辉的家老一样,义利和赖将亦当托付给可靠之人。倘若二人被选中,对他们而言,意义何等重大!
现侍奉家康的本多正纯被提拔成大名,领下野小山三万三千石年俸,成为朝臣。如此算来,即使处于幕府治下,他也算是朝廷大臣。然而,一旦做了义利和赖将的家臣,就不能做朝臣了。此事不仅事关本人,还延及后代子孙。若是现在应允了,就相当于断送了日后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何是好?”直次又问了一遍。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正成皱着眉头反问,起身走出房间。
“若大人要我死,我也毫无怨言。”直次边走边道,“但若子子孙孙都为陪臣,大名就不用想了,就连旗本也做不上啊。”
成濑正成扑哧笑了,“大人不会想不到这些。他心里清楚得很,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
“你已决定接受了?”
“哪能这般容易就决定。”
“如何是好?咱们商议后再去见大人吧。
“不用,见机行事吧。说不定让我切腹呢。”
“这可非要我们的命那般简单,乃是关系到子孙命运的难题啊。”
“明白就是。我们违背大人意愿,就只能切腹了。既如此,姑且一搏吧。”直次默然。
这样,二人第三次进到茶室。家康正微笑着等待他们,“茶屋和长谷川左兵卫送来些珍馐美昧,一起尝尝吧。来,这是盐渍鲸鱼。”饭菜和前两次一样丰盛。二人餐盘旁边,一块像硬豆腐似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白纸上。
“你们知那像膏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
“那是左兵卫从长崎送来的。他知我正月会摆酒,故送了这个能一口吃下的东西。”
“什么味道?”
“这叫胰子。我尝了一口吓一跳,滑溜溜的,还冒了许多泡泡。后来按针来了,赶紧让我漱口。”
“那是为何?”
“这非吃的东西,是用来洗漱的,就和我们用的米糠包一样。用它蘸水洗脸洗手,倒也干净。你们也试试。”
安藤直次轻轻拿起那东西,托在掌心仔细看;年轻气盛的正成则立刻就欲吞食。
“哎呀哎呀,正成,我说了,不能吃!”家康连忙阻止。
正成使劲耸耸肩,“要是能洗脸洗手,去掉污垢油脂,吃了应该能洗心吧,大人!就让我把心洗净吧。与其在此兜圈子请吃请喝,不如明白吩咐我们!”
家康忙移开视线。
“大人定是有事吩咐,才会屡屡款待。但大人缄口不言,却折损了这些佳肴。”
正成说完,直次立刻附和道:“大人您事事深思熟虑,我等理当耐心等着您裁断,不过实在等不下去了。”
“哦,你们也这样想?”家康轻轻叹道。他侧着身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正成和直次一时愕然相顾。
“大人,您的事必与义利、赖将二公子有关。”正成捅破了窗户纸,“请大人明示。在下万死不辞!”
“那我就直言了。不过,说来话长。”家康笑道,“为政实乃罪过啊。我这行将就木之人,深有感触啊。”
“为政乃是罪过?”
“是啊。希望造福天下苍生,不过多是空想;总会有人身灭,有人遇不公。见此情形,我们也只有擦擦眼泪,继续前行,背着恶名、诅咒和仇恨……必须有此决断。”
“大人,那和您的事有何干系?您说的乃是德川家事吗?”
“正成,天下原本一家。”
“这……是,不过……”
“我应在初一就和你们明言。连太阁那般睿智之人,临终前都变得糊涂起来,为了儿子四处求人。我很快也要犯糊涂了。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鹤千代,我赐予他们五十万石之巨的俸禄,已够任性了,对此,为何没有一人向我进谏?我要责备你们啊。”
直次和正成悄悄对视一眼。家康的确这般说过。但平定天下、劳苦功高的家康,有些自家打算,亦是人之常情,实无甚好苛责的。
“你们不会以为,德川家康亦和太阁一般糊涂,把天下事和家事混为一谈吧?你们定是这般想过。不过你们都三缄其口,故我才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人,若我等进谏,您会怎样?”正成反问。
“我会称扬你们,因为我最是了解你们过人的才具。”
“才具?”
“不错。你们的才,绝不在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下。因此,我才想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托付给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
“我可能会因此被视作糊涂之人。然放眼天下,能够当此重任者屈指可数。我把五郎太丸和长福丸都安排在关隘之地,功罪由德川家康承担。我心中暗暗期待,希望有人责我枉徇私情,然终无人。故,我就得麻烦你们了。”
事情果如他们所料。
“但我怕你们为难。你们的才具,足以做一个出色的大名,若为陪臣……唉,你们也许会拒绝。而子孙们身份的差距,亦将愈来愈大。我的无理要求,让你们为难了啊!但你们既问到这个,我也就不隐瞒了。正成给五郎太丸,直次给长福丸,可好?当然,我会尽量向将军争取,厚待你们的子孙……”
二人不言。
“好,你们二人合议合议吧。你们若认此为我的私心,是犯糊涂,就一口回绝。我不再提起,也不再问你们。”言罢,家康起身就要离去。
年轻的正成忙拦道:“大人,且稍等!”
“你们不需商议?”
“既然大人这样坦诚,我等也不能背着大人商量。请大人在此处听我们说话。”
“哦,在场?”“
“是。安藤大人,”正成兴奋地转向直次,“是切腹还是接受,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他声音冷静,曰光死死盯着对方。“不论是哪一位公子,大人只要吩咐即可,却迟迟未能出口,款待我等三次啊!安藤大人,还有何商议?”正成似已有决定,他一脸感激之色。
直次也感到胸中发热,他正了正身子,“大人……”
“想就就说吧。”
“我们二人追随五郎太丸和长福丸……乃是为了天下?”
“老夫惭愧。”家康涨红了脸,“我若置天下于不顾,和那些糊涂老头子有何区别。你们说呢?”
“……”
“为了太平,必须把孩子们安排到要处。但坦白说来,我并不真信那几个孩子,幼子的品格和力量均不可知。照他们的性情脾气,再加上你们的能力,一切听天由命吧!”言罢,家康取过身旁的赤锦小包,放在膝上,“我早备好两把短刀,你们若接受了,就送给你们。一把正宗,一把长光。”
“不敢,只是代为保管。”
家康淡淡道:“虽然那两个孩子不会谋逆,不过终究还是太小,一切都还未知。万一他们有乱心,就请你们用这刀替我把他们宰了。怎样,老头子还算糊涂吗?”
“正成!”直次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大人已把二位公子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我。我等还犹豫个甚!”
“唔……”正成使劲咽了咽口水,“这……这……这样受大人信赖,断无再推托之理了,安藤大人。”
“无妨无妨,你们还是好生商议。”
“大人!”直次突然伏身在地,“我们甚是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子子孙孙都……都……誓不忘却大人这片为天下苍生的苦心!”说罢,他肩膀剧烈抖动,哭了起来。
家康有些茫然地看着二人。他的确深思熟虑,故迟迟未对二人提及此事。此前,义利的老师一直是平岩亲吉,但亲吉毕竟上了年纪。家康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必须为五郎太丸重新物色合适之人。赖将的老师原为水野重仲,但他不过是个从常陆提拨上来的年俸仅五万石之人,倘若封给那两个孩子年俸五十万石的国之要地,实让人无多大信心。
若封为大名,他们为“家康之子”效劳的同时,亦是幕府官员,必须严格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