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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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无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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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秀赖即将在醍醐三宝院仁王门举行法会。三宝院乃是已故太阁为赏花而建,极尽奢华。家康夸奖秀赖:“不忘乃父,其诚可嘉!”
  然而这是否也是一种攀比?家康这个念头并非无中生有。一个月前,高台寺落成之时,整个京城都在议论高台院的贤德。当然,这些事对如今的家康来说,都只不过是吹过心头的微风……
  现在,家康最感兴趣的是两件事,一是和藤原惺窝荐给他的年轻儒者林道春谈天,另一是扩大交易。
  林道春的确值得举荐,他的言谈充满令人愉悦的机锋,总能准确抓住家康提问的核心。承认人乃万物之灵,才能为教化提供根基。要开辟新的天地,就要先有尊重贤良的虔诚之心——二十多岁的林道春,似在手把手地辅导六十四岁的德川家康。
  “这些我同意。我从年轻时,就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家康表示赞同。
  林道春却又说出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他毫不畏惧地问家康,是否打算将那些迷失方向、提着血刃在乱世中游荡之人,改造成圣人。
  家康苦笑。他知林道春想说什么,但也非常清楚,并非所有人都能成圣人。无论善恶好坏,人都得思索、存活,这是老天的眷顾,以让个人才智足以冲破混沌。固执地坚持己见,乃是对天意的违抗,由此,学问分出了不同派别。家康刚一说出这些,林道春就和他严肃地争辩起来,与其说是争辩,口气更像是在教训稚子。
  “大御所下决心做些什么吧。人啊……”说到这里,林道春苦笑一下,“即使您想让天下人都成为圣人,却只些须几人能够。虽然如此,仍可从这几人开始,有所作为。在教化方面应多投入些,没有热情的教导如同腐鱼,只会带来毒害,无法滋养身子。”
  家康觉得,这种充满活力的热情弥足珍贵。林道春说得确实有理。能引领时代之人,做事之前必会经过仔细选择,以免出错;然而一旦下定决心,即会全身心投入。
  “好吧,那就这样办,把日本人都变成圣人!”听家康这样一说,林道春第一次备感轻松。“为了将东海之地变为圣人之国,林道春愿意将一生都奉献给大御所。恳请大御所能给世人做个表率。”这是太平时代的过活方式,对于那些只知靠刀枪讨生活的人,须先让他们知,还有其他的生存之道。
  但林道春对家康的“交易第一”并不看重,“在下以为,大御所恐应好生反思,已故太阁为政,最欠缺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家康顿时被勾起了兴趣,不由反问:“先生认为,他缺少些什么?愿闻其详。”
  年轻的道春昂然道:“礼。”
  “礼?”
  “太阁和大御所同样具有热情,希冀天下统一、太平。然而‘和’与‘礼’共存,才能打造坚固的根基。在下以为,太阁并未认识到这些。”
  “哦?”
  “圣德太子教诲后人以和为贵,但把此言分开理解,实为大谬。太子的教诲里面已经明示,维持‘和’必不可缺少‘礼’。”
  “嗯。要把在战乱中长大的粗鲁之人变成圣人,必先教会他们知礼。但是先生,我想还有一事比这更重要,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
  “在下以为,二者缺一不可。无奉礼之心,衣食丰也不知满足,因人欲无限之故。小人常戚戚,太阁栽培起来的大名与将领,在太阁故去后并未携起手来。”
  家康点头不已,“先生是说,您对我的富国之策存有异议?”
  “是。颇有异议。通过促进交易来兴国富民,本身虽是极好的善政,然……”
  “仅仅如此还不够?”
  “不够。丰衣足食后却乱了天下的例子,古往今来不胜枚举。衣食不足亦不失礼仪,教化若不能及此,百姓富足之后,反而可能欲心膨胀,最终引起天下震动。故在下以为,大御所应布告天下,端正礼道,使礼节与富国并行,方为长远之策。”
  家康完全清楚道春想说什么,秀吉公确是因此而败。秀吉公的“礼贤下士”天下闻名,和谁都不分上下地称兄道弟,虽然带来了一股新风气,人却未必真心臣服。他培养了部下的霸气,也导致了部下放纵冶游和目无法度的恶习。太阁故去未久,部将便分崩离析。这正是由于他不重林道春所言的“礼”。家康已明白此理,遂道:“谨记先生教诲。富国乃有礼之富,‘无礼之富不能成富’。”
  “财富未能使人安乐,反而致人放纵,扰乱世道,此必是大御所不望看到的。”年轻的林道春反复对家康强调“礼”之重要。他道,“礼”乃是秩序的基石,若要建设真正的太平盛世,首先便要筑牢道德之基,让武士能明确善恶,严格遵守礼仪。
  “事情有时会出乎大御所之意料。若大御所以为善,天下皆以为恶,还望大御所屈己从善。”
  “话虽如此,有时善恶实难分辨哪。”
  “教化中若出现这等混乱,就无法维持秩序。故要明确是非,不论对谁,都应公正。”
  “是啊,对天下人不分彼此,一视同仁,即所谓‘诚’。”
  林道春似终对家康的回答满意了。他提醒家康,莫要忘了自己乃是操天下权柄之人。天下终归在家康之手,他自己不过一介引路之人。若家康不能严以正行,他只是空谈。
  “深得吾心。”家康笑着频频点头,“操天下权柄者,必须有坐于漏船、卧于火屋之心,德川家康断不会辜负先生。毕竟我也活了六十多年,明白一己之道可立于天下,天下之道也尽在这一己之身中啊。”
  人和天地本为一体,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则无论愚钝者还是贫贱者,都会以天下为己任。此乃家康的信条,也是他的顿悟。听及此,林道春眼中现出感动之色。
  “承蒙指教。大御所真如一株大树。大树不会只朝一边生长,那样的树不会丰茂,只有让枝叶伸向四面八方,方能长成参天巨木。就让林道春在这大树之下,尽心尽力开拓‘诚’之大道!”
  自那以后,家康在身边侍从的眼中,总有仰之弥高之感。林道春虽然具有无比的热情,然而在功成名就的家康眼中,终还有些未脱稚气。
  庆长十年九月初三,家康将往返安南的朱印状授予角仓与市时,正色道:“记住,礼要正。不管他国人是轻视你还是尊敬你,都要以礼为本。”
  家康重“礼”诚已受了林道春的影响。在此之前,家康很是羡慕丰臣秀吉的坦诚待人,坦坦荡荡,与谁都能敞开胸襟。秀吉公能做到,家康却不行,正因如此,他才会心存羡慕。不过他也思量,这容易让人变得轻薄,脱离常轨。
  故,家康和家臣们晚间的闲谈,也在一贯的说教之外,增加了一些厚重之感。说教似变成了庄严的经文,这让众人感到了些许压力。
  本多正纯经常说笑道:“大御所好似变成了活祖师。”年轻一些的竹腰正信等人,近来亦多被家康传召。他们说,家康公好像周身都沐浴在威严的光芒之中。不只竹腰正信,负责颁发朱印状或与海外进行文书往来的丰光寺承兑等人也觉得,每当听到家康说“就这般”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结,想说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众人皆以为,“大御所的想法终究有理”。
  家康以为,“礼”于治国,绝对不可或缺,乃是凌越个人品格之上的法度。故,他制定了新军令十三条,同时颁布殿中法度八条,命令天下大名严格遵守。规范世人行止的同时,也让大家备感受了约束。这导致昔日与家康同列的旧大名之间,亦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大御所威仪愈来愈盛”“是啊。大御所已天下无敌,便是号令我等,亦理所当然”,诸如此类。
  另一方面,家康加紧扩大海外交易。批准角仓与市和安南做生意后,又准吕宋可每年派四艘商船来日本,但须保证日本近海安全。
  这些举措无疑让索德罗等洋教徒感到不安,但也说明家康打算将信奉和交易分离。最近,索德罗未经过伊达政宗引荐,直接拜见了将军秀忠。浅草的施药院已经盖好,政宗之女和忠辉的婚礼也近在眼前。
  家康一方面端正国内礼仪风气,一方面愈发热衷于海外交易,天下太平之象愈盛。高棉国君派人送来文书和贡物,安南也送来国书……
  家康的善政带给百姓国泰民安之感。大坂亦开始修缮筑建大小寺院,以秀赖的名义在醍醐建造了三宝院的仁王门之后,立刻为相国寺法堂造了一座钟楼;钟楼还没完工,又开始修醍醐三宝院的西大门;接着,杵筑社也开始动工……一众举措简直像着了魔。颇有讽刺意味的是,此时醍醐寺发生了火灾,如意轮堂、五大堂和御影堂均被焚毁,必须重建。
  对此,世间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大坂无能人,把太阁大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金银都花在筑建寺庙上了。还有人认为,修缮寺宇乃是淀夫人想让天下所有的寺宇同时诅咒德川的败亡。
  其间,家康鼓励林道春大量刻印经书,同时从安南、吕宋着手,意欲恢复与大明国的交易。
  但,偌多人的眼光还依然停留于乱世,一有风吹草动,遂立时认定为江户和大坂的对立。但在洋人传教士眼中,此时的日本国则另有一番风貌。
  后人于《日本西教史》载:“将军(家康)表现得有如一位诚实坦荡的主君。他根据太阁遗命,视秀赖如己出,命令大坂两位奉行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保护秀赖,明令禁止大坂的药铺出售毒药云云。”在洋人眼中,家康乃是秀赖的依傍,而日本亦尽入家康之手,朝着太平盛世的方向发展……
  实际上,林道春时时催促家康实践圣人之道,家康自己也为了普及推广而不辞辛劳,印了诸多书文。故如此说来,大坂的行为也可看作秀赖母子对家康的鼎力协助。
  一日,本阿弥光悦被召到伏见城。
  本来,家康还敦促光悦将准备送给安南国君的配刀刀饰也一并带来,然而刀饰此时还未做好,故光悦此次到伏见城,还得对此作些解释。
  竹腰正信带着光悦到里中时,家康正于小书院听林道春讲解《论语》,表情前所未有地庄严。
  光悦在外间静候,直至林道春的讲解停下。他心中暗想,家康的表情固然严肃得有些可怕,却也有一种奇妙的庄严——年近七旬、手握重柄者,却能端端正正坐着,听二十多岁的年轻儒者讲课。若是先前的太阁大人,又会怎样?恐怕林道春断无胆子来传道授业。即使他无所畏惧,秀吉公也会因为面子一口回绝。
  从这一点来说,家康完全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愚钝之人,不过,也许他是个难测深浅的天人,一脸“朝闻道,夕死可矣”般的严肃,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听,全身心都已入了儒道。
  林道春亦聪明至极,授课甫一完毕,立即退后拜倒,从老师恢复为家臣,开始闲聊:“现在世间有些奇怪的传言。”
  “先生指的是……”
  “说藤原惺窝先生将在下荐给大御所,乃是因为先生自己拒绝了大御所。”
  “哦,拒绝我,所为何故?”
  “大御所心里总想要灭了大坂的秀赖,先生看清了这些,巧妙地脱了身,方将在下荐给了大御所……诸如此类。”
  “唔,老套!”
  “在下也这般认为。这些传言背后,却总像有些无事生非的乱世阴影。”
  “好了,先生放心,我非市井之人,岂会轻信传言?”
  光悦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急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笑出来可是大大不敬。只听家康道:“你就退下歇息去吧。我要和先悦说说话。”
  道春恭敬地退下,光悦方被叫到家康面前。
  “光悦,坐近些!刀饰做得怎样了?”
  “望大御所能再宽限两三日。”
  “好吧。希望你能把刀饰做好,莫要给幕府抹黑。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你做的刀饰会作为幕府的宝贝,在安南国王室永远流传。倘若流传的净是些粗糙玩意儿,往后的日本人就可怜了!”
  “谨记大御所教诲。”
  “另,我最近要去骏府,着手修缮骏府城,作为我日后隐居之处。虽说是隐居,但也会有些客人。你替我想想,准备一些可以送人的刀,或是印着德川家徽的新鲜玩意儿。”
  “骏府?”光悦眉头忽然笼上一丝阴影。
  “怎的了?”家康立刻注意到了光悦神情的变化,微笑道,“你想说,隐居倒是无妨,隐退还嫌太早?”
  光悦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大人明察。恕小人直言,确如大人所言,现在提隐退,有些言之过早。”
  “我……”家康解释道,“打算向众大名征赋役修缮骏府城。”
  光悦一下子放下心来。他明白了,即使隐居,家康也未打算就过闭门谢客、不问政事的日子。
  “我打算每五百石征一人,是不是太重?”
  “五百石一人,那就是五万石百人,五十万石千人……不,丝毫不重!为了筑建大人的居城,再多一倍,天下也乐意出力。”
  “那么,我再问你,我想对大坂也这么个征法,你以为如何?”家康若无其事说完,等着光悦的回答,他一直把光悦的批评当作百姓的心声。
  光悦的眼睛睁大了,“那,那……”
  “不应向大坂征赋役?”
  “不。大御所可别这般决定。那必给世间种下不安的种子!”
  “那么你是赞成征收赋役?”
  “大人,丰臣与德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将军大人和大坂的关系若与私事混为一谈,并不合适。若因疼爱秀赖而免其赋役,这样公私不分,只会让世人迷惘。光悦深感不安。”
  家康抬眼看看光悦,沉默良久。
  “大人,让大坂城主明确知道当怎么做,才是对他真正的关爱。大坂之主既是身份高贵的公卿,也是将军治下的大名。大人应同样对待天下大名,否则天下秩序就难以巩同。小人以为,对大坂征赋役实在理所当然。”
  家康吁了一口气,道:“不许徇一丝私情,我的晚年也太乏味了吧。”
  “赋役乃是献给神佛所派之人,故真正的赋役公平无别。”
  “好!既然你这般说,我也决定这般做!还有一事,我搬到骏府之后,打算把专驻大坂的猿乐艺人们迁到骏府去,你认为如何?”
  这一次,光悦慎重地想了想。猿乐艺人改驻骏府,他可从没想过……
  当初秀吉公为了犒劳天下大名,让猿乐艺人专驻大坂城。本来并未规定艺人必须待在天下人身边,只是一种偶然,但世人似把它理解成了一种法度。故家康才想把猿乐艺人迁至骏府,以在有人拜访时,请其共赏。本阿弥光悦是这般想的,却不能这般简单作答。他一直以冷静自居,故在公私分明地让秀赖和其他大名一样课役之事上,他想得很是清楚。然而,和法度无任何关系的猿乐艺人,自另当别论,这归根到底,就是个人喜好问题。特意从秀赖身边迁走猿乐艺人,有甚好处?
  “大人,此事不如三五年后再说吧。”光悦深思熟虑之后,道,“先对大坂课役,再把猿乐艺人迁走,如此一来,大坂城主可能会对大御所产生怨恨和误解。”
  家康闻此,突然开怀大笑,“哈哈,我放心了。就按你说的,但是,光悦……”
  “大人。”
  “我发现,即使聪明如你,也如此容易掉入我的圈套。”
  “圈套?”
  “是啊。我方才是故意问你,想听听,你以为家康还能活几年?”
  “呃……”
  “我若单刀直入地问你,量你也不会说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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