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已经放不过我了!”谭老爷子无限凄凉地道:“老九,这是你们逼我下手的,当年事是非不分,就算谭某人说破了嘴,只怕也难以取得老大、老三的信任,我不能看着你们这般不法之徒,把我眼前基业毁了,说不得只好放手一拼!”
“谭雁翎,你是作梦——”
由说话的声音里,已可以听出他内在的怯意。
人到了危机时候,总会有几分机智,来设法保护自己,姜维当然也不例外。
“大哥武功高过你十倍,谭老二,你还想拼?嘿嘿,你再想想,三哥的‘追魂指’你敌得过么?还有六哥的‘天狼钉’,八……八哥虽然瞎了,这些年人称‘眇目阎罗’,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嘿嘿……这里哪一个只怕也不会比你差……”
谭雁翎森森一笑道:“这么说就更放不得你了!”
剑尖一指,指向姜维前心。
姜维霍地一呆,道:“我此来青松岭……大哥他们是知道的……万一出了差错,你更脱不了干系!”
谭老爷子一声斥道:“姓姜的,你纳命来!”
剑光一闪,快斩姜维咽喉。
姓姜的人称“过天星”,轻功上有极佳的造诣,这时随着谭雁翎的剑势,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平倒,就势以掌击地,“唰”一声,击起了一天的泥沙,直向谭雁翎身上飞去。
谭老爷子二十年纳福青松岭,却没有一天把功夫搁下过,目下武功正是登峰造极地步,他原打算着“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天,可是由姜维嘴里得悉一切,他这种想法完全幻灭了。
昔日的同盟兄弟,说开了,正是今日的要命冤家!
他深深了解这帮子人的个性,多说无用,只有以实力相拼,才有生存之机,躲避再也不是好办法。
二十年了,这些人仍然操持着打家劫舍、无恶不为的旧行业,算算看,他们每人手上的血腥,身上背的命案,又将是一个何等的惊人数目——
一刹那,他内心充满了痛恨,他恨这批旧日的兄弟的堕落,不长迸。
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韬晦,心平气和,都不能化解的怨恨,也只有以武力应付了。
眼前这个人——“过天星”姜维,是个奸猾又邪恶的家伙,绝不可能希冀着他的改过自新,或是为自己化解什么,不如除去的好!
谭雁翎转念之间,心如怒潮澎湃,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就像是陡然为人投入了一块大石头,激起了汹涌的浪花。
他不再对眼前这个人心存姑息了!
“过天星”姜维借着地面砂土为掩护,骨子里自然是存着逃走的意图。
掌势一出,身似旋风而起。
“谭老二,你真下毒手——”足下一顿,双掌同出,施展出他这些年来练就的掌功“探云手”。
空中响起了一股子疾凤,双掌之上,各夹着一团白气,直向着谭雁翎的身上击去。
谭老爷子身起如风,闪过了他的兜心双掌,他腾在空中的身子,拖曳着迤逦的长衣,姿态之美,有如云海仙翁,在落下一刹那,左手五指已弧形地落下来。
血光一现——姜维身子打了一个踉跄。右手臂上,已为谭雁翎五指划伤,留下了深深的五道爪痕。
“过天星”姜维怪叫了一声,斜着身子穿出去。
可是这一面有胡子玉把守,哪能容他轻易逃走!
“过天星”姜维身子方一纵出,胡子玉迎面而来,当胸一掌,“砰”一声击中在姜维前胸上。
这等内家高手人物,不出手则己,出手绝元便宜好占,姜维身子一个倒翻,高高地抛起,重重地落下来,“噗”地坐了个屁股蹲儿。
胡子玉一向练的是“绵掌”,姜维当然知道,中了这种掌,千万不能开口说话,能够耐过了那一股上翻的血流,即可保无伤,否则可就得落下终身的痨伤了!
姜维死咬着牙不开口,鼻子里却发出了凄厉的一声闷哼,拧腰纵起,向着道旁的松树上落下去。
借着树梢的一点弹力,姜维的身子二次腾起来,像是一道鬼影般的,直往冰河水面上坠去!
谭雁翎双肩一摇,风也似地跟上去。
“过天星”姜维在空中施了一招“细胸巧翻云”,折过身子来,用一双足尖飞点谭雁翎的小腹。
可是他回身的势子太猛了,气机一开,再也难以压制着肺腹的一腔热血,“噗——”
一声,血箭子喷出了老高。
与此同时,谭雁翎的剑也递了出去,不过是一卷一挑,姜维惨叫一声,已为自己的那口剑劈为两半。
尸身“噗通”地落在了冰河里,谭雁翎身子向下一沉,足尖在姜维的尸身上轻轻一点,双手开合之间,已如大雁般,重又落在石板道上。
胡子玉赶前一步,面色骇然。
“死了么?”
“死了!”
低头看着手上这一口染满了鲜血的长剑,谭老爷振臂一掷,就像是一道闪电般的,这口三尺青锋,足足飞出了二三十丈以外,“哧——”地扎落冰河之内。
姜维的两截尸身在河水里漂浮着。
谭雁翎注视良久,陡地提吸起一口气,只见他身躯平着向水面上落去——
就在他足尖一沾水面的刹那之间,双手已捞住了姜维两截身子。
带起了一片血水,冰河面上“哗啦”的一声响,谭老爷子已落在了地面。
这等精湛的轻功,就连一向追随他左右的胡子玉,也看直了眼——
他上前一步,由谭老爷子手里接过姜维的身子,道:“交给我吧!”
身子拔起来,在树梢上,如同星丸跳掷一般的,连连几个起落,已隐失于太华山麓。
就像本来没事一般的,谭老爷子那等安闲地坐在铺有熊皮褥子的太师椅上。
风门拉开,胡子玉匆匆进来。
大厅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光闪烁着两个人的脸。
谭家账房胡先生——胡子玉,看上去似乎没有谭老先生那般的遇事镇定!
他一直走到老先生座前,站定。
“料理好了?”
“好了——”胡先生慢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在平常有人的时候,他从来不敢这么失礼的,也许是姜维点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他曾经与这里的主人,二十年前曾经是结盟的兄弟……尽管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
“谭二哥——”叫了这么一声,他发觉到谭老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东翁,这件事只怕不大妙——”
“胡骏!”谭老一直这么称呼他,却不愿提起他已往的名字胡子玉——
歇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从今天起,你我要加紧防守,看样了,等不了多久,他们总会找来的!”
胡骏怔了一下,他脑子里想到了昔日的大拜兄——“鬼太岁”司徒火。虽然时隔了遥远的二十年,仍然由不住地打上一个冷战!
……那时候人称的“江湖九鸟”,事实上也就是闻名丧胆的九名巨寇。横行的范围其实不止江南,整个长江九省,全在哥儿九个手里。
哥儿九个,都有一身好功夫,各有来头,依顺序是——
“鬼太岁”司徒火。
“九现云龙”谭霜飞。
“怪鹅”孙波。
“出山虎”方人豪。
“十二连环”杜希平。
“人面狼”葛啸山。
“神手箭”胡子玉。
“来如风”简兵。
“过天星”姜维。
这其中的“九现云龙”谭霜飞,也就是今天青松岭的谭雁翎老善人,“神手箭”胡子玉摇身一变,也就是谭家的账房胡骏胡先生。
至于这两个人何以会洗手黑道,弃暗投明,由杀人放火的响马大盗,摇身一变而为安分守己的良善商民,其中的血泪经过,套一句俗话,那已经“事过境迁”,不过由二人与“过天星”姜维方才一番对白,不难知悉一个大概。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九现云龙”谭霜飞和“神手箭”胡子玉,厌弃黑道生涯,限于帮规严厉,始终无法脱逃,此其中身为大嫂,即“鬼太岁”司徒火的年轻妻子,却一直暗恋着这个比其夫英俊的谭霜飞,时时与之纠缠,使得谭霜飞精神不胜其苦,于是不得不加速暗图脱逃。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谭霜飞联合胡子玉意图脱离,偏偏事为大嫂所悉,久已厌烦盗妇生涯的大嫂,硬磨着谭霜飞带她一块走。
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谭霜飞不得不表露他光明的心迹,无论如何,他不能背上拐诱大嫂,一辈子洗刷不清的罪名。尖酸刻薄的大嫂,羞怒之下,乃以告发二人为胁迫,迫使谭霜飞不得不向她出手,打斗中“来如风”简兵突然返回,在大嫂一面之词的蛊动之下,也向谭、胡二人出手,混战中,简兵和大嫂不是谭、胡二人对手,双双受伤,“来如风”简兵为胡子玉的“神手箭”射瞎了双眼,大嫂却为谭霜飞的“燕子翻云手”
伤了两肋,大祸铸成,更只有逃走之一途了!
往后的二十年岁月,谭霜飞化名谭雁翎,胡子玉化名胡骏,他二人为免于遭“鬼太岁”司徒火一干旧的兄弟的毒手,不辞关山万里,由内陆逃到了极边的甘肃地面,从事艰苦的新生事业!
皇天不负苦心人,由于谭霜飞擅于经营,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从事皮货的转手工作,渐渐的摸清了门路,而主动地从事贩卖经营。
辛苦工作的结果,几年下来,终于有所成就。
于是他们把多年集蓄的资金,在河西四郡开设皮货商行,终于有了今日的大成,成了皮货业中的巨商翘楚!
这时候的谭霜飞早已娶妻成家,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冰雪聪明,貌美如花,谭霜飞自幼传授了她一身武功,可是却深深地约束着她。
他知道,昔日的一伙兄弟,几乎没有一日放过他,势必还会找寻他们,意图报仇。
江湖黑道里,对于叛离组织的伙伴,处置之辣手,谭、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当然,他们更清楚昔日的大拜兄“鬼太岁”司徒火,以及众家兄弟的杀人伎俩,所以这二十年来,处处掩饰着锋芒——
他们虽然从事大盘的皮货买卖生意,可是对外却决不出名,虽有一身杰出的武功,却从不敢轻易施展!
——只是有一次。
那是前年的事了,谭家小姐路抱不平,打伤了几个马贼,引起了马贼的大举复仇,逼得谭雪飞不得不出手,于是掩饰多年的心血白费了。
从那一天开始,谭老太爷擅武的名声张扬了出去,事后谭霜飞深深地忏悔着,他担心这一次的疏忽,可能为自己带来一场未来的大难。
现在,他的这一番隐虑,似乎果然不幸而应验了。
谭霜飞脸颊上,带出了一片深沉的颜色。
“现在我们第一步,要打探出他们的动向。”谭霜飞视着胡子玉道:“明天请完客以后,你也去一趟。”
胡先生点着头道:“是!”
谭老长叹了一声,道:“二十年啦——我算计着他们也应该来了!”
胡先生吁口气,说道:“东翁看看,我们该……”
“逃不是个办法,好在这些年,你我功夫还没有拉下,司徒火想要我们的命,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他自己也得小心一点!”
“可是嫂夫人那边……”
谭老爷子脸上变了一下颜色,道:“——我也正在为这个发愁,我自己的事,不能连累上她!”
“我看这么吧,青草湖那边,我们不是还有片马场么,我看不如请小姐同着嫂夫人到那边先去住些日子,等着风声平定下来,再搬回来。”
谭老爷子点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明天一早就要她们赶快动身……贵芝那孩子虽然好动,可是这些年,她那身功夫却也很有长进,若有她陪着她娘,我倒也放心了。”
说着,他步下位来,推开一扇窗户,徐徐注视着窗外,心里的事,老是搁放不下—
—
谭霜飞道:“子玉,那一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胡子玉点点头:“怎么会忘得了?”
“杜三娘真的会死了?”
“要是真中了二哥你的‘燕子翻云手’,那只怕是活不成了!”
谭老爷子眸子里现出了一些泪痕,冷然地叹息着道:“本不该用重手法伤她,可是……
那种情形下又怎能……咳……咳……谁又知道她肚子里会有老大的种?……作孽……我真是作了大孽……”
老泪由眸子里滚滚而出,一滴滴都挂在他银色的胡须上,他本来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可是在回忆起昔年的那件痛心往事时,竟然情不自禁地激动至此!
胡子玉叹息了一声,道:“东翁保重……过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它……现在他们几个联手不要咱们活,咱们可得想个法子对付他们才行!”
“命——造化!”谭老爷子嘴里不停地叨叨着:“老大叫他来吧……我得跟他评评这个理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不能一直背着这个黑锅呀!”
胡子玉道:“东翁……东翁……你怎么啦!”
“来吧……都来吧!我谁也不怕了……”谭老爷子把身子歪倒在太师椅上,慢慢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像是睡着的样子。
胡子玉有满腹的话想对他说,见他如此,也只好暂时不谈。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
谭家表面是和平常一样,看上去静静的,没有一些异状,“午”时不久,谭家的账房胡先生,把府里两个最得力的武术师傅“混元拳”乔泰、“金枪”徐升平两个人找来。
乔、徐二人来谭家有三五年了,过去在凉州镖局子里是干保镖的镖师,在谭家是负责护院的工作。
两个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指示,要护送谭夫人和小姐出一趟远门。
这是一趟新鲜事,可是却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见面的时候,谭老太爷也在座上。
乔、徐二人行了大礼,一边站定。
胡先生首先开口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乔泰道:“套好了!”
胡先生说:“谭夫人和小姐要到青草湖马场去住些日子,你们两个跟着,请两位多注意——”
谭老太爷一双手摸着胡子,嘱咐道:“二位多辛苦了,为免惊动外人,二人口头上不宜张扬——”
“金枪”徐升平道:“是!”
胡先生就由袖筒里拿出了桑皮纸装着的两封银子,递过去,乔泰双手接住,怔了怔——
“先生——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谭老爷子道:“收下吧,也许还得住些日子!”
乔泰收下了两封银子,胡先生在一旁道:“老爷子所以挑选二位师傅去,是想借重二位身上的本事,青草湖马场一向没什么人照顾,二位去了以后,好好把那里整顿一下,马场里外都该专人照顾!”
乔、徐二人应了一声。
谭老太爷点点头道:“你们先下去吧,记住,这件事千万不可张扬出去!”
“是!”二武师行礼告退。
二人刚刚退出,一个穿着葱色小袄的丫鬟跑出来,向着谭、胡请了个安道:“太太、小姐来了!”
胡先生赶忙站起来,就见软帘揭处,那位拾掇得异常标致的谭家大小姐谭贵芝同着一位中年美妇人由室内步出。
那妇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娥眉淡扫,樱口瑶鼻,身上披着一袭银狐披风,想系平素养尊处优,看上去比她实际年纪要显得年轻得多,望之不过三十左右的人,其实她实际上已有四十五六了。
谭霜飞五旬成家,对于这位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妻子,自然是格外的宠爱,从来不曾分离过。
妇人娘家姓陶,小字锦壁,父亲是著名的镖头“云中客”陶松,自幼家学渊源,也曾练了一身武艺,只是拿来跟今天她自己的女儿贵芝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
胡先生抱拳唤了声:“嫂夫人——”
谭夫人含笑点首道:“胡兄弟也在。坐吧!”
谭贵芝冲着胡先生叫了声:“大叔!”就看着她父亲,撒娇地道:“我就知道爹明天请客,怕我捣乱,故意把我和娘支走。哼!”
胡子玉最疼这位大侄女,闻言一笑道:“姑娘,在家里住久了,能换个地方散散心不是挺好吗?”
谭贵芝噘嘴道:“外面又下着雨,干什么不等天晴了以后再走,娘——”她用手推推母亲吵着道:“你劝劝爹,叫晚两天再走嘛!”
陶氏笑了笑,道:“你这孩子早怎么不说,现在车都套好了,走吧,你不是喜欢骑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