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婴儿当然不是与我们一起来的,自然是貘妖的幼儿了。她族人害死我师父,以及众多的师兄弟,我本应恨她入骨,一剑将她斩为两段,可是我望着她那张害怕的小脸,心里却是怎么也恨不起来,反而感到无限的凄凉,说什么也下不了手,头脑中一个声音不断的呼喊:‘杀害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婴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鬼使神差地将她抱了起来,见她身上也流出血来,显是被那弟子的剑气所伤,心中陡然间涌起一股怜惜,不知道那死去的貘妖是她的什么人,如果是她的父母亲人,那我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修仙之人,又何尝不欠下了她一笔血债?”
“我见她伤势甚重,再拖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突然间将什么师门道义全都抛到脑后去了,只是万般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当下将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真想不到,这迷宫一般的妖界,竟让我走了出来,一路上也没遇上妖怪,我们两个,都好好地活了下来……”
“我孤身一人带着那婴儿悄悄返回自己房间,用了不少珍贵灵药,终于治好了那婴儿身上的伤。然而眼下琼华派和妖界势不两立,这婴儿身在派中,委实是危险之极,我忽然想起师叔送给我的‘帝女翡翠’,将它佩在那婴儿身上,隐去了她身上妖气,不致被旁人发现。”
“然而纸包不住火,我这些天经常借故呆在房中,保护着那婴儿,终是引起了许多同门的怀疑,他们虽未发现那婴儿,但对我的一举一动却越来越监视起来,我深知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露馅,害了那婴儿的性命,便趁一个众人松懈的夜晚,偷偷抱着那个婴儿御剑来到了寿阳,交给了柳大哥抚养……”
慕容紫英听到这里,全身一震:“前辈,难道说,你救下的那个年幼的妖……是柳梦璃?!”云天青一怔,点点头道:“梦璃……不错,我想起来了,她的襁褓上确是这个名字,你们……竟也认识璃儿?”
紫英倒吸了一口冷气,吃惊道:“她是妖?!但是为何她……”云天青看着他震惊神情,摇了摇头,长叹道:“唉,你这小子,真是无聊得很,一看就知道是琼华派教出来的!什么人啊妖啊,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你且看看这鬼界,一旦阳寿尽了,都是鬼魂,不分人与妖,说不定你今世是人,来世便要做妖,那你一直坚持的东西岂不可笑?!”
紫英喃喃道:“今世是人,来世做妖……”云天青叹口气,继续道:“将璃儿平安送走之后,我心里很是快活了一阵,可是琼华派和妖界的争斗仍在继续,每一天仍然有许许多多新的人、新的妖死去,我救得了璃儿一个,却救不了那些仍在为了飞升而不顾性命的师兄弟们……”
“直到那天晚上,夙玉一个人偷偷地找到我,我这才知道,虽然她表面顺从众意,其实内心里也极希望早日结束这场争斗。她曾对三位长老说过,不愿再使用望舒剑,长老们嘴上说会考虑她的话,其实却只是拖延时间,想让她与玄霄继续网缚住妖界。她不死心,又去和一个自己最亲密的人商量这件事,没想到,那个人的话却让她万分伤心……”
“娘最亲密的那个人是谁?”天河问道。
云天青微微苦笑,淡淡地道:“那个人……就是玄霄。”看着天河脸上无比惊诧的神情,继续说道:“师兄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绝不会半途而废;何况他身上又背负了师父和玄震师兄的两重仇恨,更是与妖界势不两立。夙玉想要劝他,反而被他大骂妇人之仁……被自己私心爱慕的人痛骂,我能理解她心中那份悲痛……”
天河的声音颤抖:“爹,你说、你说娘爱慕的人是大……玄霄,不是你?!”云天青目光黯淡,轻声道:“孩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你娘她深心里究竟爱着谁、亦或怨着谁,怕是只有她自己才知晓……至少,在她刚入师门时,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玄霄师兄。那一天在剑舞坪上,我和师兄第一次见到夙玉,她那时的模样,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就好像后山的凤凰花一样美,看上去神色冷冷淡淡,眼里却透着明澈聪慧……虽然我和夙玉都是不信天命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们三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已是不可更改了……”
他抬起头来,仿佛又看到了夙玉那美丽的身影,轻叹道:“其实,你娘他爱不爱我,我早已不敢强求了,从看到她和玄霄师兄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只希望她这一生幸福,即使她不喜欢我,甚至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也没关系……”
“那天夙玉万般无奈之下,她知道我也有这个想法,便找到了我,希望让我帮她带着望舒剑逃离琼华派,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这场无休止的争斗……”
“我明白,妖界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它们也绝对会战个不死不休,我不忍心再有其他弟子为了一个虚妄的飞升而送命,也不忍辜负夙玉的一片苦心。当天晚上,我们就悄悄离开了琼华派……”
“琼华派升仙的美梦化为了泡影,全派上下无不大怒,青阳、重光两位师叔亲自下山捉拿我们,关键时刻,青阳师叔却放了我们一马,我和你娘才得以逃离。”
“我回到太平村,在叔父的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恳求他原谅我少年时的不懂事,让我和夙玉在村中住下来。我愿意任打任罚,只是不要夙玉她受委屈。然而叔父终是不肯原谅,村里人也不容我进村半步。我没有办法,只有和夙玉一起在青鸾峰上隐居了起来,没过多久,我们……就成了亲。”
“本来,我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经过这场大变,我的心里已没有半分修仙的念头,只是一心想着好好陪着夙玉,让她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可是……”
“一天早上,我还没睡醒,模模糊糊地听见门外有响动,身旁的夙玉不知何时起来了,我披上衣裳,悄悄推门出去一看,登时头脑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
“她在咳血!夙玉、夙玉她在咳血!!地上一片片鲜红的,都是她咳出来的血!!!”
“我疯了一般地问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病的这么重?!她只是苦笑,却不说话。”
“我急得要飞回琼华派,找三位师叔问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哪怕被派规处死,我也要求他们救夙玉一命!夙玉拦住了我,她很平静地告诉我,她是望舒剑的宿体,望舒羲和,两者阴阳互补,不能分离。如今她没有羲和之力的支撑,已经渐渐被冰寒侵体,她的日子不多了……她微笑着说,从决定下山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知道今天这个结局,她要我不要回去,她不要再看到昆仑山上,人和妖血腥残杀的那一幕。”
“我听到这些话,如同五雷轰顶。夜晚,我悄悄来到峰顶,向着北斗星的方向,跪问苍天,为何?如果离开琼华派有错,请老天降罚在我的头上好了,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对待夙玉?!”
“我不死心、我一千一万个不死心!我知道有一种宝物,叫做‘阴阳紫阕’,是至阴至阳之物,我想找到阴阳紫阙‘阳’的那一半,用它抑制夙玉身上的寒气……那些天我几乎整天都在山里,差不多把整个黄山都翻遍了,终于找到了‘阳’的那一半,给夙玉服下,她的身体果然一天天好转起来。看着她的脸色不再像以前那样惨白,我高兴极了,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夙玉看着我,只是微笑。想不到,这只是老天给我们开的一个残酷的玩笑罢了……”
“后来,她怀了你这孩子,身体又忽然糟糕起来,似乎那股寒气失去了抑制它的东西,又一次侵入了夙玉的体内。我急坏了,又想去找‘阴阳紫阕’,却是再也找不到了,只能每日运功替她抵御寒气,却是杯水车薪……终于,她生下你这孩子不久,就再也抵挡不住寒气的侵袭,去世了……”
“她生命的最后几天里,全身已被冰寒侵透,心魔深种,神智错乱,连我也已不认识了……可是,就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却忽然清醒了过来。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唤着我的名字,拉住我的手,恳求我一件事,便是将灵光藻玉放在她身边作为陪葬……我知道,灵光藻玉这世上只有两块,是打开琼华派禁地大门的秘钥,她与师兄于禁地修炼双剑时各持一块,对她来说,有着不凡的意义……我心中难受,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她,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忽然流下泪来,说这世上她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我,今生她的人陪在我身边,心却不在,若有来世,但愿她的人和心永远都能在一起……这是她今生今世,唯一一次为我落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夙玉去了,我的心也随着她去了,至于自己因为曾替她运功驱寒,被冰寒之气反噬,身染重疾,也不在意了……”云天青眼中空洞洞的,无神地看着天河,忽然问道:“孩子,你如今身体可有不适?会不会怕冷?”
天河难过地摇摇头:“不,孩儿一切都好,并不会像爹和娘那样……”云天青面上似有痛意:“好、好,这就太好了,就算你小时候看来没什么,我也还是放心不下。看来,果然是……”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从天河小时候起,就对他异乎寻常的严厉,真的是因为天河异常顽劣吗?他自己年轻时顽劣的程度,难道不远远比天河厉害?可是自己为什么一看到天河,心中就涌起一股永难忘怀的沉痛和愤懑?
他的心底告诉他,那是因为一个人。
“天河,爹对不起你……”
云天青忍住心中的痛苦,淡淡地问道:“天河,告诉爹,你们是如何认识璃儿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天河难过道:“孩儿是在寿阳认识她的,后来我们一起去了琼华派,可是……妖界来时,她却跳进了那个入口,失踪了……”
云天青沉重地点点头:“是了,妖比人早慧,或许她已经找回记忆了……也好,那本来就是她的故乡,她在人间流落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去了……”
忽然,云天青全身一震,惊道:“不对!没有双剑网缚,璃儿怎么有机会回妖界?!就算天河你把望舒剑交回了琼华派,可是剑未苏醒,他们根本用不了啊!不可能、这不可能,除非有个人,与夙玉一般……难道、难道——!”
他望向韩菱纱,脸上现出极为惊恐的神情:“姑娘,你——!!”
霎时间,巨镜发出的光亮突然消失,转轮镜台上一下子昏暗下来,云天青的身影也蓦地不见,天河大惊失色,拍着镜面喊道:“爹、爹,你到哪里去了?!”
四周传来隐隐的钟声,忽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快走!快走!”
众人一惊转头,只见一只蓝色的小鸟张着嘴,急声向自己呼喊着,忽然那只鸟羽毛一变,又成了绿色,叫道:“无常殿已经把转轮镜台的灵力暂时消去了,他们发现你们了!”
众人都是大惊,天河急道:“那我爹——”那只绿鸟尖声道:“快走吧,他不会再出现了……”天河不安地问道:“爹……他不会有事吧?”
那只鸟突然间又变成了红色,带着气急叫道:“有事的是你们,还不快走!我们可是一番好心,才来示警的,要是被发现,这个月的俸禄又没了……”
忽然又听见身旁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喝道:“风雅颂,你们这三只笨鸟,还不快离开!被发现我可不救你们!”那只鸟吃了一惊,拍拍翅膀飞远了,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矮小的鬼差,面黑如墨,他走到三人跟前,施礼道:“三位,转轮镜台是不许私会鬼魂的,恐怕马上就会有大批的鬼卒追过来了,你们快走吧。”
韩菱纱吃惊道:“你是……?”那鬼差道:“我叫壬癸,就是个小小的差役,刚得知三位在这里被发现的事,特地赶过来通知你们。你们赶快向南走,到放逐渊的边上,那里是孤魂野鬼聚集之地,鬼卒也不容易搜寻,我在那里接应你们!”说完就消失不见了。
天河等人惊慌之下,不敢怠慢,当即拔步向南面跑去,跑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众人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看见一条黑水横在面前,壬癸从旁边转出来,看见众人,喜道:“你们可算来了!刚才有一拨鬼卒过来巡查,叫我想办法引开了,这面前就是冥河,河上有竹筏可以往来阴阳两界,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渡船,你们快快上船,返回人间吧!”说着回手一指,众人只见一条青竹筏缓缓漂到岸边,筏上一人浑身黑衣,头戴竹笠,默默地站在上面。
紫英拱手施礼:“谢谢……可是,你为何会帮我们?”壬癸笑道:“哈哈,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你们还记不记得即墨的夏元辰?”
天河三人听得一奇,菱纱问道:“咦?莫非你是夏书生的朋友?”壬癸摇摇头:“非也,我只是刚巧认识他的养女而已。”
众人齐声惊道:“莲宝?!”壬癸笑道:“没错、没错!说起来,我和那女人,对了,她这一世叫作‘莲宝’,已经有六世的交情了!她前前后后死了六次,都是由我去勾她的魂,后来我发觉那女人呆呆笨笨的,就不由得关照起她来了。唉,她可真是个傻女人,明明和前世的恋人缘分都已经尽了,偏偏还不死心,转世六次,都要陪在他身边,有时是树、有时是鸟,总之没一次是人,到了这一世,终于成了人,偏偏又是个痴儿……唉!”叹了口气,脸上满是遗憾之情。
菱纱惊道:“你说、你说前世的恋人,难道莲宝就是静兰?是夏书生的恋人转世?!”壬癸点头道:“没错!小姑娘你真聪明,一点就通!我啊,就是放不开她,时常去看她,虽然她不做鬼时,也记不得我……上回我见你们救了她,这次才特意来帮你们!”
天河三人得知这其中内情,惊叹之余,无不感动于莲宝,不,静兰对夏元辰的痴情,菱纱心中又泛起一丝苦痛,喃喃道:“……她……肯定很痛苦吧,夏书生也不再认得她了,为什么……还要纠缠生生世世……”
壬癸摇头叹道:“唉,我怎么知道,做鬼太久,早忘记做人时的感觉了。你们人的情爱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明知不可为,还偏要去做的事,恐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不说这个了,你们快走吧,等一会也许还会有追兵过来,让它们看见,我也帮不了你们了!”
众人心中一凛,也不敢再呆下去,郑重地向壬癸道了谢,急急登上了青竹筏,那黑衣人长篙一点,竹筏如水上浮冰,平平漂去,转眼间便再看不见鬼界的地面了,天河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紫英闷闷地站在筏上,一言不发,天河望着他,突然问道:“紫英,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很在意梦璃是妖?”
菱纱气得直摇头,这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紫英叹了口气,低声道:“想不到……我竟与一个妖相处了这么久,而且毫无所觉……”天河见他神色恍惚,劝道:“可是,在意这种事根本没啥用吧?我爹说的话,你不也听到了,其实妖和人,又有什么区别?我觉得……要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先什么都别想了,一切等我们找到梦璃再说,怎么样?”紫英缓缓点了点头。
菱纱向前方望去,忽然惊喜道:“你们看,那边有亮光!”只见远处水面上,一道银白色的光屏将整个河面分为两半,菱纱高兴道:“太好了,那边应该就是人间了!”
紫英转过身来,向那撑船人问道:“多谢相助,我等感激不尽,能否告知尊驾姓名?”那黑衣人一直低着头,容貌完全被头上的斗笠挡住,见紫英问来,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紫英一怔,拱手道:“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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