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财宝都给了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
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自己的足迹兜圈子,这件事想
想也觉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独个儿
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
音却没有了,甚么也没瞧见,就这样迷了路。”陈家洛道:
“有人忽然发见这许多财宝,欢喜过度,神智一定有点失常,
沙漠中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要是他下了决心不要财
宝,头脑一清醒,就容易认清楚路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
霍青桐静静的道:“剑鞘里藏着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
径地图。”陈家洛“啊”的一声。
香香公主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到了,那些
鬼也不放人走。这张地图没甚么用,倒是这口剑好,这般锋
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拔下三根头发,
放在短剑的刃锋之山,道:“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毛能断,
不知这剑成不成?”对着短剑刃锋吹一口气,三根头发立时折
为六段。她喜得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上丢去,
丝帕缓缓飘下,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
张召重和关东三鹰齐声喝采,都不禁眼红身热。
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
霍青桐道:“地图上画明,古城环绕着一座参天玉峰而建。照
图上看来,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见,怎么会影踪全
无,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
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甚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
咱们就可逃进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垒,躲避狼群总比这
里好得多。”陈家洛叫道:“不错!”跃身而起,又站上马背,
向西凝望,但见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有山峰的影子?
张召重等见他们说个不休,偏是一句话也不懂,陈家洛
又两次站上马背瞭望,不知捣甚么鬼。四人商量逃离狼群之
法,说了半天,毫无结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粮,分给众人。
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有没有吃
饱,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
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的
停在那里,问道:“那是甚么?”香香公主道:“是一头鹰,我
瞧着它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
桐道:“你别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
着这鹰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倘若不是鹰,那么这黑点是
甚么?但如是鹰,怎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
望了一会,那黑点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
黑鹰从头顶掠过。
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
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横过,忽然省
悟,对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
“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
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白,
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甚么是手,甚么是衣服。”霍青桐道:
“嗯?”香香公主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睛
低垂的静听。
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顶上啊!”霍
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白得像羊乳,这
高峰一定也是这颜色,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陈家洛喜道:
“正是。那鹰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这
才明白,他们谈的原来是那古城,问道:“咱们怎么去呢?”霍
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图来又看了好一回,道:
“等太阳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
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远近。”陈家洛道:“可别露出形迹,
要教这些坏蛋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假装是谈
这条狼。”
陈家洛提过一条死狼,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
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细细观察,拉开狼嘴来瞧它牙
齿。日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一条黑影,这影子
越来越长,像一个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见了,都是喜动
颜色。霍青桐在地下画了图形计算,说道:“这里离那山峰,
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说,一面将死狼翻了个身。
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里,拨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
匹马,加上那白马,三人当能一口气急冲二十几里。”霍青桐
道:“你想法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放咱们出去。”
陈家洛道:“好,我来试试。”随手用短剑剖开死狼肚子。
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翻来翻去的细看死狼,不住用
回语交谈,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死狼有甚么古怪?陈当
家的,你们商量怎生给它安葬吗?”陈家洛登时灵机一动,道:
“我们是在商量如何脱险。你瞧,这狼肚子里甚么东西也没
有。”张召重道:“这狼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关东三魔
听着都笑了起来。哈合台道:“我们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树上,
群狼在树下打了几个转,便即走了。这一次却耐心真好,围
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黄羊骆驼引开狼群。
这当儿只怕周围数百里之内,甚么野兽都给这些饿狼吃了个
干净,只剩下我们这一伙。”陈家洛道:“这些狼肚里空成这
个样子,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哪里还肯放过?”张召
重道:“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原来发见的是这么一片大道
理。”陈家洛道:“要逃出险境,只怕就得靠这道理。”
关东三魔同时跳起身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
家的有甚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在这里困守,等到树
枝烧完,又去采集,可是总有烧完的时候,那时七个人一齐
送命,是不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道:
“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行侠仗义,舍身救人。此刻大伙同遭危
难,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马冲出,狼群见这里有
火,不敢进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的追去。那人把
狼群引得越远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张召重道:“这个
人却又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
队人马,就逃得了性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胜于在这里大
家同归于尽。”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错,不过谁肯去引开狼群?那可是
有死无生之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见?”滕一雷默然。
哈合台道:“咱们来拈阄,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
除此之外,确无别法,听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
“好,大家就拈阄。”
陈家洛本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姊妹三人冲出,却听他
们说要拈阄,如再自行请缨,只怕引起疑心,说道:“那么咱
五人拈吧,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金标道:“大家都是人,干
么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两个姑娘,已
是万分羞愧,怎么还能让姑娘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
狼口里,否则就是留下了性命,终身也教江湖上朋友们瞧不
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别,但男的是一条命,女的
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两个人来
拈,自己拈到的机会就大为减少。顾金标对霍青桐又爱又恨,
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手,那么让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着张召重,听他是何主意。张召重已想好计谋,知
道决计不会轮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该当保全,一个
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甚么不要?”当下昂然说道:
“大丈夫宁教名在身不在。张某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岂能让娘
儿们救我性命?”滕顾二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
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滕一雷道:“我来作阄!”俯
身去摘树枝。
张召重道:“树枝易于作弊。用铜钱作阄为是。”从袋里
摸出十几枚制钱,挑了五枚同样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说
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全是
一样大小。”滕一雷逐一检视,见无异状,说道:“谁摸中顺
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
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入袋内。
张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
抖,笑道:“顾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伸
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宝
出来,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张开右掌,给四人
看了。原来四枚雍正通宝虽与顺治通宝一般大小,但那是雍
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顺
治通宝在民间多用了八十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
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极难发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
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
极有关系,他手上铜钱捏得熟了,手指一触,立能分辨。
其次是陈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顺治通宝,便可带了二女
脱身,哪知不如人愿,却摸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
二哥请摸吧。”顾金标拾起虎叉,呛啷啷一抖,大声道:“这
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了,这中间有弊!”张
召重道:“各凭天命,有甚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
又是你第一个拿,谁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
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
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
男子汉大丈夫,如此小气。”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钱拿出来还给张召重,另外
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拿出来的也都是雍正通宝。其
时上距雍正不远,民间所用制钱,雍正通宝远较顺治通宝为
多。陈家洛道:“我身边没带铜钱,就用张大哥这枚吧。”张
召重道:“毕竟是陈当家的气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已经有了,
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老二,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道:
“不要顺治通宝!铜钱上顺治、雍正,字就不同,谁都摸得出
来。”其实要在顷刻之间,凭手指抚摸而分辨钱上所铸小字,
殊非易事,顾金标虽然明知,却终不免怀疑,又道:“你手里
有一枚雍正通宝是白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黄铜的,谁拿到白
铜的就是谁去。”张召重一楞,随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
还是轮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铜的铜钱捏得微
有弯曲,和四枚黄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怒道:“要是轮不到
你我,咱俩还有一场架打!”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
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拿,然后我拿,
最后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
下两枚,我也能拿到黄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骄傲,不会跟
我争先恐后。”
他这么说,关东三魔自无异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
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摸
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东三魔见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仍
是十分镇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气。
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话叫道:“别拿那枚弯
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点弯曲,忙另拿一枚,
取出一看,正是黄铜的。
原来五人议论之时,霍青桐在旁冷眼静观,察觉了张召
重潜运内力捏弯铜钱。她见关东三魔中哈合台为人最为正派,
先前顾金标擒住了她要横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拦,这次
又是他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因此以蒙古话示警报德。
第二个是顾金标摸。哈合台用辽东黑道上的黑话叫道:
“扯抱(别拿)转圈子(弯的东西)。”顾滕两人侧目怒视张召
重,心想:“你这家伙居然还是做了手脚。”既知其中机关,自
然都摸到了黄铜制钱。
陈家洛与张召重先听霍青桐说了句蒙古话,又听哈合台
说了句古里古怪的话,甚么“扯抱转圈子”,不知是甚么意思,
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陈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抢着道:
“别拿那枚弯的。”霍青桐也用回语道:“白铜的制钱已给这家
伙捏弯了。”陈家洛心道:“我们正要找寻借口离去。现下轮
到这奸贼去摸,他定会拿了不弯的黄铜制钱,留下白铜的给
我。我义不容辞的出去引狼,她们姊妹就跟我走。我们显得
被迫离开,决不会引起疑心。”张召重心想:“这次你被狼果
腹,死了也别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陈家洛忽见顾金标目光灼灼的望着霍青桐,心中一凛:
“只怕他们用强,不让两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这时
张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陈家洛再无思索余地,叫道:“你拿
那枚弯的吧,不弯的留给我。”
张召重一怔,将手缩了回来,道:“甚么弯不弯的?”陈
家洛道:“袋里还有两枚制钱,一枚已给你捏弯了,我要那枚
不弯的。”一伸手,已从哈合台袋里把黄铜制钱摸了出来,笑
道:“你作法自毙,留下白铜的给你自己!”张召重脸色大变,
长剑出鞘,喝道:“说好是我先摸,怎么你抢着拿?”一剑
“春风拂柳”,向陈家洛颈中削去。
陈家洛头一低,右手双指戳他颈侧“天鼎穴”。张召重竟
不退避,回剑斜撩,一招“斜阳一抹”,反削他手指。陈家洛
也不躲缩,手腕翻处,右手小指与拇指中暗挟着的短剑抖将
上来,当的一声,已把敌剑拦腰削断,短剑乘势直送,张召
重只觉寒气森森,青光闪闪,宝剑直逼面门。他面临凶险,仍
欲危中取胜,左手五指突向陈家洛双目抓去,这一招势道凌
厉无比。陈家洛举左臂一挡,短剑下刺敌人小腹。这么缓得
一缓,张召重已化解了险招,反身一跃,退出三步。关东三
魔与霍青桐见两人这几下快如闪电,招招间不容发,不禁骇
然。
陈家洛乘势进逼,猱身直上。张召重手中没了兵器,半
截长剑突向霍青桐掷去。陈家洛怕她病中无力,不能闪避,如
箭般斜身射出,挡在她面前,伸手在剑柄上一击,半截长剑
落在地下。哪知张召重这一下却是声东击西,一将他诱到霍
青桐身边,立即纵到香香公主身旁,拿住她双手,转身喝道:
“快出去!”陈家洛一呆,停了脚步。张召重叫道:“你不出去,
我把她丢出去喂狼!”将香香公主提起来打了个圈子,只要一
松手,她立即飞入狼群。
这一下变起仓卒,陈家洛只觉一股热血从胸腔中直冲上
来,脑中一乱,登时没了主意。张召重又叫:“你快骑马出去,
把狼引开!”陈家洛知道这奸贼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处
此情势之下,只得解开白马缰绳,慢慢跨上。
张召重又提着香香公主转了个圈子,叫道:“我数到三,
你不出火圈,我就抛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
口,只见两骑马冲出火圈。
原来霍青桐乘三魔一齐注视陈张两人之际,已割断缰绳,
跨上马背,手中挥动火把,纵马冲出,心想:“他先前为我拚
命而入狼群,现下我为他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