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柳略微怔忡,随即大声回道:“一切当以陛下性命为先!”
“你很聪明。”林飞笑着称赞,执起毛笔,“我现在修书一封,不过不是给陛下,是给夏国国君的。我要你把这封信,送往夏国。”
“送往夏国?”崔柳茫然。
“如果你把这封信交给别人,我会被当作间谍论处。如果你被别人发现了这封信,那你我都会被当作间谍论处。怎样,你还敢去做这件事吗?”
“如果这样做可以救前线的兵士们,我愿意。”崔柳略微沉吟,用力点了下头。
“很好。”林飞笔走游龙,同时说道:“你听好。我要你以国师使臣的身份,私下前往夏国,把这封信交到夏国国君赫连定手里,请他出兵断檀道济的路。”林飞目光上挑,掠到镜前一方小小的锦盒。
那是拓拔焘擅自放在那里的,因她拒不肯收。苦笑了一下,她打开盒盖,瞬间乌华流转,正是那根万华簪。
“拿好。”叹息着,把这小小的锦盒连同信件交到崔柳手中,“这是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拿它给赫连定看吧。”
“小人这就……”
“等等。”林飞似笑非笑地叫住他,“我还有一些事要吩咐。”
……
第5章(2)
“师兄。我不在的时候呢,国师的身份就由你扮演啦。反正你最了解我嘛。”是夜,背着一个青色小包斜挎在胸前的林飞一副小厮打扮,神清气爽的出现在寇谦之的房里。
“喂喂,你不会打算把烫手山芋交给我,自己就此跑路吧!”道士一脸怀疑。
“怎么可能呢。”林飞耸耸肩,“不过反正你现在被凉国公主追杀,也无处可去。隐藏在魏国当太师,也是种很好的掩饰呢。总之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在我不在的期间,你要监督那些武将守护好我们的国家哦。”
“我们的国家?”
直到青色的背影变成远远小小如豆的一点,寇谦之还沉浸在这句话带来的冲击里。
“我们是指你和拓拔焘……吗?你什么时候变成北魏人了?”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怔忡的提问了,林飞背着小包只身踏上征途。至于她要去的地方……
“咧——”回头,拉下眼皮扮个鬼脸,黑发如墨的家伙亮出中指,“当然不会是佛狸那里!”
臭小子,胆敢骗她、玩弄她。呐呐,现在受到天罚了吧。完全是活该呢。不要指望她会领着魏国剩下的军队于万马千军之中上演感动的救人戏码。不趁火打劫给他点教训就已经很好了。
竟敢小瞧年长者,不要以为她不通兵法就是个小白。
哼,就让他见识一下江湖痞子的生活智慧好了。
走!咱家要去西秦,拜见一下西秦国鼎鼎有名的烟火。
齐州济南郡,历城。
远望是绵连四野的青碧山峦,落日后天空铺满流丽冷澈的霞彩余晖。红映映的天空,澄碧色的秋水。不知不觉,时节已是入秋。
遥想初春时,他与林飞正在前往江南的路上。林飞怯寒,穿得像个厚重的包子,只要稍微刮点小风,就会死赖在沿途的客栈里。要他哄着她,用风和日丽的前景作诱惑,才肯乖乖上路。一路上还要抱着他的手,明明孩子气的人是她,却喜欢扬着圆圆的脸,装出大人的样子,比手划脚地给他讲江南的故事。
“陛下。”
身侧的声音拉回拓拔焘的注意。
“日落了。回帐中去吧。”
沉稳的副将一脸担忧地进言。
垂下眼睫,拓拔焘无声地回旋,拉起盔甲之外长长的斗篷。挥去斜阳笼罩在身上的红影……
四季嬗递,温暖的三月阳春已在不觉中被冷澈的秋月取代。就像林飞看他的目光,再也不可能回复如最初那般带着好奇、探寻而又散发着令人想要无限接近的温暖。
“陛下,檀道济连战连胜。我军如果与他们硬拼……”副将欲言又止。
“你要我退兵吗?”拓拔焘站在斜阳中,脚下芳草凄凄在风中抖动。
“臣……不敢。”
“我们绝不能退。如果退去,就等于告诉了诸国,魏国现在势衰兵弱。”拓拔焘勾起冷笑,“北方诸国相互倾轧,就像养一个池子里的鳄鱼。如果有一头受了伤,其余的一定会一拥而上用以分食。”他咬紧牙根,命令道:“所以此战,绝不能退!”
“可……”副将远远望去,宋军有名将指挥,进退得宜,粮草充足。相比之下,我方朝政正值交接之时,时序混乱,内忧外患。确实并非合适的攻战时机。然而拓拔焘何尝不明白他的忧虑,只是当人站在独木桥上,不想掉下去就只有搏死向前拼了。
“人生没有退路。”
望着绵延在秋风里一路疯长的青草,带着寂寥表情的少年疲倦却无奈地微笑着。
“通通通——”
远处突然传来震天价的巨响,拓拔焘凝神望去,只见西面的天空燃起一片艳红光色。
“那是什么?”他皱眉道,“夕辉?烽火?”
“那是……”副将前奔几步,驻足眺望,陡然大喜回头,“陛下!是火!青烟之火!是檀道济的后方啊!”
“禀报陛下!”
扎营处一个亲兵小跑奔上山顶,“楼将军刚才收到一封书信。”举双手奉上。拓拔焘颤抖着接过,一目十行,眼中精芒暴涨。蓦然一举佩剑。
“王远!组织进攻!檀道济的粮草被烧,现在正在混乱!我们一举攻去,定能突围解困!”
“可是陛下,烧粮草这件事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檀道济安放粮草的后方是西秦国的接壤,我们根本就绕不过去。西秦人害怕檀道济,如今缩在乌龟壳里,不可能再出手相助。此事恐怕有诈啊。”
拓拔焘笑道:“兵法本是诡道也。但疑神疑鬼太多可就要错失良机了。来人摆兵将大军分十队向不同方向冲杀……”
“一鼓作气打退宋军?”
“不必。檀道济粮草被烧无心恋战不会再拦我们。”拓拔焘掀衣上马,扬唇一笑,“和我冲杀出去,绕道取胡夏!”
“啊?”
冷月微红的秋夜,如果不是在这战火纷争的乱世里,合该是一家人绕炉围桌说些乡间野谈凉宵好睡的佳夜吧。而手中产自西秦国的名产烟火,也就不会衍变为烧燃粮草的武器了。
修长的青色人影,月色下,显得孤单纤细。茕茕孑立在起伏的青草间,手持长型炮筒的林飞信手拭去脸上的烟灰,冷冷地俯望着脚下的纷乱。
她一直都认为这是与她无关的战争。
因此北魏也好、西秦也好、胡夏也好、北凉也好……十六国狼烟四起,也和她林飞没有关系。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玩着有点危险的角色扮演。
可是她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就从这个夜晚开始,她烧了檀道济的军粮,她害宋国注定退兵。她竟然参预了一直以来被她视为飞蛾扑火的危险游戏……
脚下是城,城里嘶喊的声音、慌乱退兵的声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恸哭……这就是战争。是国君只需要挥挥手,就可以改写百姓命运的生与死的挣扎磨砺。
烽火一直熊熊燃烧,凉风吹过耳畔奔向城脚,狂喜着加入把火势变大的游戏。如此残酷。自然、争斗、战乱……老天爷和那些被称为天子的人们,一直就是这样无视百姓的痛苦。
漠然地望着燃烧的城池,林飞知道,如果重新选择的话,她还是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义无返顾地帮助拓拔焘。
“彻底的共犯了吧……”这次没有人利诱,没有人欺骗,没有人威逼。
衣袖随着身形微微颤动,即使不惜犯下这样的重罪,也想要保护的人,也想要获取的东西……好像稍微了解了他的心情。
随手引炸最后一株“彼岸花”,看着它在天空爆裂燃烧化为流星般的焰火,绚烂地落下……这是西秦边境城内,一位烟火艺人的杰作。起名为: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
传说中的彼岸花生长在三途河畔,是黄泉之国的接引之花。
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春分前后三天叫做春彼岸,秋分前后三天叫做秋彼岸。是民间上坟的日子。而彼岸花一年只开一度,盛开在秋彼岸期间,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西秦艺人制作的此物,华美妖艳,鲜妍仿若天上之花。只可惜炸裂的烟火过于盛大,很易引发民间火情,故而被禁止。只有西秦皇宫内过年时,才会燃此烟火取乐。
“飞往百姓家的火焰,在君王眼中想必也是另一种景色吧。”
牵唇冷笑,林飞垂下沙沙作响的黑发。
下一个将要步上黄泉的,不会是檀道济的宋军,而是开放着“彼岸花”的故乡——西秦。
那便是她写给赫连定的信呢。
“——盟国西秦兵乱,现正自顾不暇。请记楚艺坊上杯酒之宜,出兵助魏共退宋敌。”
衣袖在风里微微抖动,林飞无声地笑了。
她知道赫连定不会来救拓拔焘,记忆中那个在笑容中挟带着危险煞气的男子,只会乘机发兵攻向败退的西秦!
“呀呀。大鱼吃小鱼的游戏。是街面上小孩子的把戏呢。但是为什么……”挑眉望向另一侧滚起的狼烟,“所谓的君主都偏爱这种无趣的把戏呢。”
天空亮起微微的薄蓝,赫连定攻下西秦的夜晚,拓拔焘也突围成功直取夏国的平凉城。美丽的平凉,因赫连定一时贪念,变成手到擒来的一座空城。
那一日,檀道济退兵归宋。
那一日,赫连定血屠西秦皇族。
那一日,拓拔焘直取平凉。
秋彼岸盛开之夜,距离秋分尚有三日。
林飞正在路上……
这一刻满心满眼不是懊悔气恼没力气一再伤怀,只有淡月微云般的思念,风筝般地拉着一根线,将她拽往拓拔焘的身旁。
她只想确认她那冷血薄情的少年此刻平安。
在这个烽火乱世,谁也顾不了更多人。她所学到的一件事,就是不管你是皇族还是百姓,每个人都只能保护他自己。这是每个人都要学会的事。所以她不想去管这出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火攻粮草会伤多少无辜……
任何一个人生在这种时代,本身已是无辜。
所谓珍贵的东西,就是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去保护。
第6章(1)
看到林飞,是在拓拔焘骑马巡城的一刻。
他骑着马站在城楼俯瞰,她灰头土脸正在城下仰望。就是那么巧,四目相对,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震惊愕然的一刹,她却保持仰首的姿态,向他微微地笑了。
那是相隔数月,从江南归来后,林飞对他展露的第一个笑容,如冰雪清澈透亮,尽管她遍身灰土,脸上带着被烟火烧炙过的痕迹。
“林飞——”
一瞬间,忘记身在何处,只是引马转身,奔下城楼,命令兵士开门,将她一把揽上马背。
“真的是你。”看着她的脸,他满心满眼尽是交替的喜悦焦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战场啊。
“有什么关系。”她拉起得意的笑,“咱就是在战场边上生下来的呢。既然有过死里逃生的经验,就绝不会死在相同的地方。”
“可你明明应该留在城中。”
“我不来,檀道济的军粮就那么巧地烧了。”林飞冷哼。
“原来是你干的。”拓拔焘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再不理我。”
“你也不要太有自信。”林飞斜睨着他,“若你今后再敢骗我。就算你当着我的面,掉进洞穴,我也不会再睬你。”
“那么我不骗你,你便永远留在我身边喽。”少年狡诈地要挟。
“这个……”林飞做出为难的表情,心里却早有了答案。这几个月不是白过的,她每天也在挣扎,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那个沼泽样的少年。
从来不想沉陷在某种感情之中,因为生下来就有着被抛弃的经验。
讨厌被利用被欺骗,讨厌任何一种情感上的等价交换。却轻易地屈从于这样从不公平的感情沦陷。为那个总能让她一再心软的少年……
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没有办法想象放他一人的样子。
看到他愁苦的神情,便也觉得心中难受。虽然这感情,和少年对她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但相同的是,他无疑也是她重要的人。
所以老皇帝死就死了吧,天下要大乱就大乱吧。大家每个人都得学会保护自己。没有谁有权力要责怪其中的某一人——这是任性又是非不清的想法,但她已经就此决定。因为从以前开始,会对她好的人,把她当成最重要的人,也只有佛狸一人。
急促的马蹄自身后响起,打断拓拔焘与林飞的对视。二人同时回眸,见是城中骑兵队的队长正翻身下马抱拳回禀。
“陛下。我们在王城抓到的俘虏中,有人声称他认识陛下。”
“认识我?”拓拔焘挑挑眉。
“他说此物奉上,陛下当知。”
队长双手举过一物,林飞当场“哎”地叫出声来。
端放在士兵手中的簪子乌光流转,正是她诱赫连定攻打西秦时所用的信物——“乌蚕”。
拓拔焘若有所思地接过簪子,瞟了眼林飞,似笑非笑地附耳道:“我说国师,你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然后再和我一起拜见神秘人物?”
如果要解释佛狸送她的簪子,为何竟会跑到胡夏来可就麻烦了。难道要她乖乖交待她原本的打算吗?
赫连定反正不会出兵解救被困的魏军,甚至有趁火打劫的可能。于是她索性利诱他去攻打相对较弱的西秦,以保魏国本土的安定。再趁西秦混乱溜入宫中偷走宫内收藏的烟火,拿去烧檀道济的军粮。来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唯一漏算的是没想到佛狸竟会大胆到去钻赫连定率军出击城内守备不严的漏洞,一举攻下了平凉!
她任意妄为的胡来行径竟然一举毁灭了两个国家。并且还是在无意间完成的。总觉得说出来……会被拓拔焘笑话啊。算了,反正她是怎样的人,佛狸早就一清二楚了,现在才装出“我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运筹帷幄嘴脸,也委实晚了一点。
“干吗皱着眉?”拖过再次以青纱罩面的“国师”身份出镜的林飞的手,拓拔焘好笑地望来。
“你不好奇拿着这个簪子的人是谁吗?”
若有若无警告的一瞥随即又到,某人意味深长地问:“说起来也真怪呢。如果不是假的……原来我送国师的东西,国师并没有好好保存呢。”
“有什么可好奇嘛。”林飞恼羞成怒。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叫什么她早忘了的士兵甲呗。就是帮她把簪子连同书信一齐送交赫连定的人。哼,还以为那小子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呀……”拓拔焘一手撩开深翠的珠帘,浓秀的眉毛微讶地挑了挑。眼前这个人的出现,不但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林飞的意料。
一双凤眼清魅夺人,衣衫稍嫌狼狈气宇却不染纤尘。竟然就是那日在赫连定包下的花厅里曾为他们斟酒布菜的琴师。林飞脱口而出:“青檀?”叫出名字,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眼前微笑的人分明就是当日笑容清浅美若浮云的男子,却远比那日多了份高傲与贵气。
迎上林飞的目光,男子莞尔。
“见到魏王陛下,冯翼倍敢荣幸。”
“冯翼?”
林飞尚且震惊于他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却见到拓拔焘若有了悟地挑眉,抬手挥退左右,“哪里,竟能在这种情境下,碰到名声遐迩的北燕太子。才是出乎我的意料。”
“啊?”林飞本来就没有合上的嘴一下子张到更大,颤巍巍指住凝然微笑的人道:“你是北燕的太子?”不会吧!江南来的小倌竟然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