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给你的礼物。刚才回来的路上在一家不错的商店里买的。是婴儿的口水兜。”“谢谢。”因怀孕而变得脆弱的亚西子,眼睛立刻湿润了。“佐穗,我是第一次收到给婴儿的礼物。真的太谢谢了。我一定保管好。”“亚西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太好,一定要多保重啊。等孩子长大一点,我来照看。”“那就拜托了。”亚西子顿时有一种胜利感掠过心头。不管怎么说自己已占了上风了。佐穗今年读高中了,自己也有了孩子。与这种麻烦的年龄、处境进退两难的养女能相处融洽,完全在于自己的远虑和忍耐。一想起自己流产的那些痛哭经历,亚西子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别哭呀。”佐穗无意中握住了她的手。十六岁的她,手已经不那么热了。和成人的体温差不多了。
亚西子有时还会回想起那时的感受。
第二年,亚西子生了一个男孩。平井自然高兴了。这其中也包含着一种放心。自从知道怀孕时开始,他就说过这次如果是男孩就好了。这时因为佐穗是这样想的缘故。对她来说,有妹妹还不如有弟弟的好。
出院前一天,佐穗和父亲一起来了。“这是给祐太君的。”说着递上了排列整齐的花束。从花的大小和种类,亚西子很清楚,这是和佐穗来医院的途中,平井忽然想起来买的。说了声谢谢,收下花之后,亚西子按了一下呼叫护士的铃。这所医院在母亲休息期间,都把孩子放在新生儿室里。“现在请把祐太带过来。”“行了,这个……”佐穗作了一个向后退的姿势。“婴儿睡着了还要抱过来吗?”显然不太愿意。这大概是耍孩子气害羞的缘故吧。或者是对弟弟的出世不太高兴吧。但亚西子十分相信那些过来人所说的女孩子都喜欢小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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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6)
不久,门开了,推着婴儿床的护士出现了。刚出生的婴儿还在睡觉,红黑的眼皮上血管清晰可见。
“来,佐穗,抱抱他。”亚西子带着一种几乎是崇高的善意,把孩子递给了女孩。“年龄的确相差很大,但也是佐穗的弟弟啊。以后还要多疼爱他呀。”很快就要十七岁的佐穗,染着棕色的头发,淡淡地化了点妆。抱过孩子时那笨拙的样子,像一位年轻的母亲一样。看见她那副惊恐不安的、可笑的样子,亚西子和平井都笑了。“别那么心惊胆战地抱着他。”亚西子说。“不会摔着他的……哎,你看,你看,这嘴跟佐穗的一模一样。大家都这么说。”这时,亚西子不经意地瞟见了佐穗在皱眉。
历经千辛万苦,祐太终于进了有名的幼儿园,然而,平井店里的生意却不行了。不仅客人少了,而且,在横滨买地时也负债累累。虽然土地的价格不到五分之一,但仍要偿还银行贷款。银行的态度也突然变了。这是平井气得要发疯时告诉亚西子的。为了见那些债主和投资者,他每天都要到深夜才回家。
亚西子以为工作上的危机和家庭是不相干的。然而,她完全错了。无休止地争吵,使双方都很吃惊地草率地离了婚。因为平井几乎濒于破产的境地,所以亚西子什么也没得到,仅只是通过律师得到了一些家里经济状况好时,以亚西子的名义买下的那些东西。
但亚西子可能没有注意到,那时平井好像又有了别的女人。几年前母亲说过的那句久违了的话,又突然想了起来。“为了别的女人,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不要的男人,同样还会再干这种事情。”啊,果然如此。亚西子佩服之至。同时她也向平井悄悄地透露,在繁忙和无聊的日子里,自己也应该去寻找新的恋情。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感情比那种愤怒要强烈得多。
那个新出现的女人比亚西子大几岁。是一个经营着一家大时装店的精明能干的人。也有人说平井是为了减轻借债的负担而去投靠有钱的女人的。但亚西子不想听这些。
亚西子回到了娘家。为了孩子她决定出去工作。周围的人都说,从前过惯了中产阶级富裕的生活,现在要做些改变,还是比较困难的。她没有找到工作。因为,这世界犹如中了魔法一般,经济急剧地不景气。还好当牙医的姐夫让她去他那儿的咨询处。工作倒没什么意思,但回到家有双亲和儿子等待的生活,亚西子还觉得不错。父母非常溺爱孙子,甚至替他支付了很贵的私立学校的学费。
三年过去了。亚西子有了恋人。和这个男人的约会也频繁了。由于男的有妻室,所以,亚西子认为那是不符合人伦的。她觉得,如果要结婚的话,自己所希望的是那种稳定而持久的关系。
仪式(7)
偶尔,她也瞒着父母出去旅行。母亲已有所觉察,但还是默默地照顾着孙子。又过了很长时间,亚西子对目前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
正在这时接到个电话。记忆中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概是平井的朋友吧。以前曾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亚西子想起了他要了很昂贵的白葡萄酒。他今天早晨转告说,平井得了癌症死了,葬礼在后天举行。
“我去合适吗?”亚西子说道。回想起来那声音是那么得缓慢。如同听到二十年没见面的大伯父去世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那当然了。带着祐太君坐在家属的位子上。”对方生气似地说道,并告诉了葬礼的地点。那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中野殡仪馆。跟母亲商量是否应该去,该怎么办时,母亲勃然变色说当然应该去。“有了丧事,无论什么关系的都应该去,更何况是祐太的父亲。”亚西子身着丧服,向祐太的学校请了假。因为父亲开车去送,所以,出乎意料地早早便到了殡仪馆。但一想到电话里要坐在家属席上等等,便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离了婚的妻子和孩子的处境是十分尴尬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决定像一般的吊唁者那样烧了香就走。
喝完两杯咖啡后,父亲说该走了吧。于是,三个人站了起来。殡仪馆建得非常气派,外观像一个小酒店。排列的花圈和吊唁者比想象中的多。亚西子正在登记时,注意到她的一个人上前来引路。
祭坛被菊花所环绕,平井在那儿微笑。除了鬓角多了一些白头发之外,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是肝癌,发现时已到了晚期……”到底跟谁说呢?引路的男人自来熟一样地说着。也许,对方已经知道亚西子是谁了。
在离开祭坛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女人。最左边的那个,大概就是平井的第三任妻子吧。即便穿着丧服也还是那么漂亮。
正中间的那个是谁,不知道。右边的那个,不会错,正是佐穗。二十多岁的她,苗条的身材,有着一张富有个性的、充满魅力的脸。鼓起的腮帮子已长得恰到好处。亚西子想起平井所说的那家伙一定会变成美人的话,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温暖的、令人依恋的感情。眼泪也禁不住流了出来。
“佐穗小姐……”轮到自己了,亚西子一步走上前。“佐穗小姐,很久没见了,还好吗?”她拉住了佐穗的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吃惊。几年没有握到的佐穗的手是那么冰冷、坚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亚西子的手感到一种冷酷和刻薄。
佐穗那穿过人群注视着亚西子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从九岁开始和你相识,来到你家,这是一种多么无聊、痛苦的仪式。
仪式(8)
亚西子默默无言。只有那诵经的声音低沉地持续着。
《初夜》1
“最近的阿三好像在交女朋友。”
蝶妹说道,她和蝶来走在家门口的小街上,朝着自家的弄堂去,远远便看到阿三伴着一女子从弄堂里走出来。
“听说这女的和阿三一个厂,比阿三大两岁,但人家是团支部副书记,他妈喜欢的那一型。”
尚有一段距离,蝶妹向姐姐飞快地输送着情报,蝶来默默倾听,自从去农场,她突然变得沉静,她已离家去郊区崇明岛一年,虽然一年中可回家休假两三次,但蝶来却对家、对妹妹、对弄堂、对整个城市有一种疏离态度。
阿三和女子近前,十九岁的阿三高高的个子,却长着一张稚气远未脱尽的脸,他轻快的脚步一颠一颠,额前一缕发有节奏地跳动,走在小街上俨然是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了。旁边的女子脸容端正,短发不过耳,穿一身蓝,朴素得过分,也许是团干部的缘故,神情还有些冷峻,带着些好为人师的味道,但也不乏厚道。
突然,蝶来眯起细长的眼睛朝着近前的阿三嫣然一笑,很妩媚。
阿三一怔,脸有些红,但马上笑开来,脸颊上是深深的酒窝,将浓郁的孩子气漾开来,“回来了?怎么样,还好吗?”他几乎是快活地问道。四肢身体雀跃着年轻男子的活力。
“不怎么样!你看上去不错嘛!”
她笑嘻嘻地横他一眼,长长的眼稍撩人的,于是他怔怔的,然后还她一瞥渴望的笑眸,
“你也不错嘛!”
他打量着她,她的笑靥像吸铁石吸住他的目光。
旁边的女友倒像个不相干的路人。似乎为了冲淡身体语言的过于活跃,蝶来便顾左右而言他,“你妈好吗?向她问好,改天去看她。”
两双人擦臂过去后,蝶妹笑得揶揄,“哟,去了崇明,人反而有礼貌了!”
蝶来不响,突然的沉寂与刚才的活跃形成反差。
蝶妹便去看姐姐的表情。
她细长的眼睛朝妹妹一瞥,声音清亮,“撬掉她!”
“你说什么?”蝶妹吃惊,她不是不明白,而是需要证实。
“撬掉阿三女朋友呀!” 蝶来笑了,媚人的眼稍勾画出一抹蝶来特有的魅惑和凌厉,这是她要做“坏事”的表情,这表情只有蝶妹懂。
“怎么撬啊?”妹妹来了精神。
蝶来想了想,“后天是礼拜天,把阿三叫出来,”看看妹妹疑惑的表情,“我会写纸条给他,你帮我送过去。”
蝶妹似笑非笑,待要说什么,已进弄堂,两人互睃一眼便噤声。
已是仲春,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弄堂的每家后门也打开了,你甚至闻得到棕叶的香味,快到端午节了吗?已经有人家在包粽子了。
蝶来怔忡了半晌,这棕叶香让她惆怅不已,春天眼看就要去了,而她可以待在上海的日子只有七天,已经用掉两天了,她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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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2
“阿三,星期日下午农展馆有个书画展览,有我的书法作品,你不是有照相机吗?帮我拍几张照,我要做纪念!”
蝶来给阿三的纸条也是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蝶妹把纸条送过去时还是黄昏,阿三的女朋友要留在他家吃晚饭,所以那时还没有走,这天是他们俩的厂休日。
阿三一口答应,岂止是一口答应,还有些受宠若惊,礼拜天是他的工作日,阿三将要想办法弄到病假之类才能离开厂,当然这是阿三的事,蝶来才不为这其中的细节操心。
重要的是,她仍能指挥阿三,自然,到这一天她仍指挥得动阿三,但之后就不知道了,如果阿三的恋爱关系稳定之后,不知为何,蝶来有预感,无论阿三跟哪个女人好,他都会去顺遂对方的心意,因为阿三太喜欢女人了。
她不要阿三将对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言听计从,因为,“阿三是我的“。今天,在小街上遇到阿三和她的女友,蝶来嫉妒地意识到。
“撬掉阿三女朋友的前提是你必须做她的女朋友。”蝶妹警告地提醒道。
“做就做,有什么关系?目前,我也没有碰到比阿三更好的人。”蝶来无所谓地耸耸肩。
俩姐妹沿着复兴公园的河浜兜圈子一边说着话,为了避开家人耳目尤其是喜欢管她们事并把她们的“事”汇报给妈妈听的十岁的小弟,以及喜欢管一切人闲事并把“闲事”传播给全弄堂人听的徐爱丽,她们便来到家附近的公园说话。
黄昏时的公园跟早晨一样突然就热闹起来,附近的居民都有公园月票,早晚两头要来此,散步锻炼,或者说是接受抚慰,如果说在这个商店货物架空空、大街上灰蓝一片的时代,还有什么能够让正在枯萎的感官得到润泽。
这个季度的公园花期正盛,更何况复兴公园特有的欧洲情调,草坪四周镶着绿漆新鲜的低矮的铁栅,两端是修剪得极低矮与草坪呼应的花圃,公园的中心部分是大棵大棵的梧桐树,每一棵树干围绕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长条椅,椅上挤满了老弱病残人,他们齐齐有一股获得赦免的侥幸的休闲状态。
而林荫道两旁,隐匿在树林边缘的长椅上坐着情侣,黄昏后情侣多时,一条长凳要挤上两对人,天暗后,他们的举止可以更放开一些,但那时会有戴红袖章的治保人员拿着大号手电筒照来照去,到处干扰正在宣泄着荷尔蒙的情侣们。
转到这样一条夜来时便挣扎有声的林荫道,刚送了纸条并得到阿三允喏的蝶妹却有了几分不安,虽然她忍不住要去参与姐姐的恶作剧。
“他以前要跟你好,你不要,现在人家有人了,你却又要他了。”
“那当然,抢来的东西有味道。”
脱口而出,这是蝶来的真理,蝶妹伸伸舌头,
“好恐怖的女人。”
“你说谁?”
“我说你!”
蝶妹笑起来人已窜出老远,蝶来便去追她,两人绕着林荫道一阵狂奔,并发出阵阵尖叫,这晚回家时,蝶来和妹妹汗流满面,你拍我打地一路笑闹着,蝶来感受着将要去实现一个愿望时让内心变得热烈的期待,她又有了将期待变成现实的决心和动力,这使蝶来沉寂的活力苏醒并激昂起来,这也是她自从去农场之后,少有的好情绪,为了她的重新高涨的情绪,蝶妹觉得自己可以为姐姐做所有的事。
《初夜》3(1)
礼拜天,蝶来和妹妹是从家里出发去她的农展馆的书画展,阿三则从他的工厂过去,他走进展馆时颈上挂着他的海鸥牌照相机,“就像真的一样。”蝶来对着阿三奚落道,宛如她前天写的纸条只是个玩笑。
那时候,海参早已到场。已经举着相机从展馆各个角度拍了两卷胶卷,海参是农场场部的摄影师,在农展馆拍来拍去是名正言顺。蝶来和海参毕业的这一年,至少有一半同学去了农场,假如他们是长子长女,家中还没有人务农。比他们俩早毕业一年的阿三,因老大老二两个姐姐都去了农村,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他便可以留上海。
海参看见阿三到场稍稍有些意外,他们俩在同一所中学,因为一起参加学校举办的集体摄影活动而结识并成为朋友,可是蝶来完全疏忽了他们俩有这层关系。
因此把阿三请来为她拍照在海参看来全然是个借口,在海参已完成的两卷胶卷里,至少有一卷里有蝶来的身影,虽然蝶来对他爱理不理不肯对着他的镜头摆姿势。海参坏笑着的目光一目了然地看看阿三的照相机接着拍拍阿三的肩,说,
“现在开始人会越来越多,拍照不容易了。”
阿三到得晚,正遇上展馆高峰,人挤人,不少人是参展者,跟蝶来一样,这些人好像都带了自己的照相师,他们四人一堆站着似乎目标太大,不断被拍照人央求着让开。
这是个水准不高但革命调子很高的展览,展品是来自郊区各农场青年职工,也就是刚离开城里的中学生在农场政宣组所做的内容与大批判有关的书画作品。谢天谢地,到哪里都有政宣组之类的地方,现在的蝶来已没有了中学时参与大批判的狂热,她越来越把它变成自己的书法练习场所,同时也是逃避农场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