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闹别扭后的那几天里,我也曾像现在一样反省和总结自己。现在,我也许比那时候多了一些理性洞悉人生的能力。那时候,只是直觉告诉我:生命中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停下来了,它就停在我身后,没有跟我一起往前走。那应该是一个机会,也许我可以仔细审视一下我与玲姐的交往史,审视一下那段渐渐无望的感情,并改变它们。人生这样的时刻不多,但生活很快又推着我往前走了。当时回头的一瞥,注定只能是一瞬。
我上班,下班,有空上网打一打李昌镐的棋谱。一连几天,玲姐都没有给我来电话,我也没有给她去电话,我不知道这是在较什么劲。绝交这么久,在我们的交往中还找不到先例。以往每次闹别扭,大多数时候是玲姐主动和解的。这一次,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到,风向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像往常那样找我,给我打电话,逗我笑。不管怎么样,我决定挺住,至少坚持两周再说。 星期五,我去银行交手机费,在钱包里看见了玲姐的照片,玲姐像蒙娜丽莎一样朝我微笑着。这张照片是我拍的,是我要她装出蒙娜丽莎那副神秘感人的样子的,这个钱包是她送我的,想起这些我胸中一阵绞痛。星期六和星期天我没有去玲姐家里。到了下个星期一,实在坚持不下去,决定主动哄哄她。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看到过的一条手机短信,是一个男孩发给女朋友的:“心情预报: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有点想你,预计下午转为持续想你,受延长低情绪影响,傍晚将转为大到暴想,体温由此降低五度,预计此类状况将持续到见你为止。”
我觉得,手机短信天生就是为了甜言蜜语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打电话甜言蜜语(至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有问题。玲姐给我上过甜言蜜语训练课后,我还从来没跟她甜言蜜语过。当时如果能发手机短信,我想我一定会把上面那一条短信发给玲姐。不过,我还是准备了一些甜言蜜语,准备硬着头皮在电话里说出来,也许还要硬着舌头。
电话接通了。我说你还在生气呀。
玲姐说没有。
“真的没有呀?”
“跟你有什么气好生的。”她停了一下,“咦,你好像有点失望一样,是不是要我努力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
我笑了,好像已经用不着甜言蜜语了。
我们好像和好了的那几天,玲姐给我打电话,不是不冷不热的,就是忽冷忽热的。她主动给我打电话次数也比以前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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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头看过去,玲姐很可能是有意的。她有意冷谈我,给我们的关系降降温。应该说,火候把握多数时间是恰到好处的。
当时,我对玲姐的计划一无所知。那种不咸不淡的交往,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我也没怎么打电话过去,不是要赌气,而是那一段时间,公司里的气氛让我的神经绷得太紧。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恼了她。
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回来了,正挨个儿找人谈话。还没轮到我。听说原先确定了去做销售员的人,有几个活动了一下,就从名单上下来了,我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活动活动。在公司食堂里碰到过一次林秘书,透了点意思给她,她只是低着头笑,不肯正面回话。见她这副姿态,就打消了请她帮忙的念头,我不想弄得她和我都很尴尬。有时候我真想直接去找韩总,又觉得我去,不如让玲姐去。但直接跟玲姐谈这事,我又没纯真到这种程度,或者不纯真到这种程度。
星期四,玲姐在电话里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星期五这天,我穿着一件咖啡色衬衣去摸奖,结果中奖了,大奖小奖不清楚。她要我星期五一定穿那件咖啡色衬衣去上班。星期五我还没出门,她就打电话来了,问我是不是已经穿了咖啡色衬衣。接着,问我是不是穿了黑色西裤和方头皮鞋。她说刚刚想起来梦里我中奖时穿的就是这一套。我也想起来了,这一套,正是上个星期天她为我买的那一套。
一般说来,我不愿意一身新崭崭的出门,觉得那样不自在。但这天,我就那么不自在地出门了。我不想说她迷信,不想在这样的问题上让她不高兴。
大三那年,不知道玲姐从哪个道士手里弄来了4枚画了符的围棋子,拿红丝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她留下了一枚黑的一枚白的,给了我一枚黑的一枚白的,还告诉我一套复杂的放置程序和种种妙用。我笑她迷信。她说她就是迷信,要我帮个忙让她安心。听了这话,我心里很感动。这两枚棋子一直在我钱包里搁着,哪个时辰放在哪个口袋里实在太难记了,幸好她也没有认真查问。
那个时候,我不大信命,不信一个人会被命运随机耍弄。如果一定要信点什么的话,我更信个人奋斗。用一个朋友的话来说,那时候,我年轻得不相信自己只是一个人。
刚走进公司大楼,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吓了我一跳。接着听见一阵嘿嘿的笑声,不用回头,已经听出来是同事阿伍。
阿伍说:“思考什么大事哪,喊了几声都不理人。”
我笑了,说:“还真有个大事要问问你。”
阿伍是我同班同学,还同宿舍。他比我晚一个月进公司,公司里的人头却比我熟。正想跟他说说做销售员的事,听见一个女孩在电梯门那边喊阿伍的名字。那个女孩一只手摁着电梯按纽,跺着一只脚,喊快点快点。
阿伍问我:“那个小妞怎么样?”没等我回答,他笑了笑,又说:“要不要我介绍一下,很容易上手的。”
我也笑了笑。那个女孩我见过几面,是资料室的,不知道真名是什么,有时候听见同事在背后议论她,叫她“粘糊小妹”,说她很容易糊里糊涂的就粘上一个男人。进了电梯,阿伍跟粘糊小妹调笑了一番,然后给我和粘糊小妹作了介绍。
粘糊小妹研究了我几秒钟,好像拿不准是不是认识我。过了一会儿才对阿伍说:“他不就坐你旁边的格子里嘛!你好像说过他有点纯情吧?”
阿伍坏笑了一会,说:“纯情不纯情,试试就知道了——要不你亲自来一口试试?”
粘糊小妹扭怩了一阵,“那不太好吧?我也很纯情的哦。”又扭怩了一阵,猛地张开鲜红欲滴的嘴唇凑过来了。
我赶紧转过脸,冲着电梯的玻璃墙壁。那一瞬间,我真希望镜子里的我,才是真的我;留在电梯里的我,只是幻影。
阿伍哈哈大笑:“没错吧!没错吧!”
我和粘糊小妹也笑了。他们又开始打趣我的新衣服。粘糊小妹摸着我的衣服问我,穿这么漂亮是不是要去相亲。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有躲着她。我不是故作纯真,那时候我的确就是那个样子,碰到开放一点的女孩碰一碰我,我就很紧张。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称得上纯真的东西大概所剩无几了。
多年不见的同学见到我,一般都会欣喜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你成熟了!”班上我最小,同学一般都称我老弟。也许是他们觉得我构不成威胁的缘故(女同学当时都声称:决不找比她们年龄小的),在男生中我人缘不错。住一个宿舍的同学甚至为我还不是一个男人而认真地忧虑。在他们眼中,没跟女人发生过关系的,都不算男人,长胡子遗精都只算是男人可有可无的附加标准。睡我上铺的阿伍最上心,曾为我的初夜募捐,到毕业时集资额已突破1000元,最后只好用这笔钱为最后一次聚餐埋了单。
下午阿伍的脑袋从隔板那边冒出过几次,问我有什么重大的问题要请教他。还说他端了半天师兄的架子,一直没见人来请教,急死他了。我给他写了个纸条,告诉他这事在办公室不好说,以后再说好不好。
他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见我桌上的电话响了,才闭起嘴巴怏怏地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电话是玲姐打来的,她说今天晚上丁当请客,要我们一起去香山度假村打牌。 我连着说了几遍我不去,还说要去你自己去。
玲姐笑了,说也好,随便你,明天你要是愿意来家里,就来吧,我中午应该能回来了。要是没回来,你就自己弄吃的,反正我已经做好了放在冰箱里,你热一下就行了。
我嗯了一声,觉得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忽冷忽热的。放下电话,刚想琢磨一下,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个陌生的女人,自称是热带丛林餐厅的经理助理。她一开口就热烈祝贺我,说我的手机号码被抽中幸运奖了,餐厅将免费为我提供一顿豪华的周末浪漫晚餐。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吓了一跳,想起玲姐说过的梦,这也未免太灵验了。接下来,觉得她在骗我。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晚餐似乎也不应该例外。以前也接到过这一类电话,没想到这类人现在越来越坦然地浪费我的手机费了。本该训她几句,后来觉得她声音还不错,就笑了起来,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女助理也笑,要我确定晚上去不去,以便预留座位。
在我的印象中,热带丛林还算个有名气的地方,阿伍曾说起过:“哇,很in的部落!那里的waiter都打扮得像人猿泰山!玩一夜情的小妞和老妞都喜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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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伍的话我向来不大信得过,不过英汉夹杂的措辞能勾起我的好奇心。拿铅笔敲了敲脑门,似乎能看见头上升起了两个带字的圆圈,像漫画里表现人物对话或内心活动的那些圈圈一样。一个圈圈怂恿我去热带丛林里放松一下,这些日子神经绷得太紧了,况且今晚玲姐不在家,你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另一个圈圈里写着不去,还有种种理由。我从钱包里掏出两枚围棋子,双手捧着摇了一阵,然后闭着眼睛抓出一枚,猜黑白。
刚认识玲姐那会儿我们经常猜黑白,决定去河边下棋,还是就呆在棋院里下棋。她永远挑黑色,剩下的白色只好算我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手脚,反正去河边的次数,比呆在棋院里的次数多得多。有时候分明是白色,她偏不算,说重新来过。那会儿她还不怎么在乎把小女孩的一面露出来给我看,在她家里下棋,让两子输了,手在棋盘上一抹,憋口气鼓着腮帮子恨恨地盯着我。认识后的第二个月,每次做清洁,我们都能从沙发下面或别的角角落落里扫出棋子来。后来,我成了她的非正式老师,目标是把她从D班那一堆孩子中拯救出来。可我发现,她对棋理什么的越来越不感兴趣,她喜欢的,就是她自己下棋的那种样子,就是正襟危坐,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夹着一枚晶莹圆滑的棋子,轻轻敲在硬木棋盘上的那种感觉。在她家里下棋,她总要坐在能从镜子里看见她自己的地方。在河边的柳树荫里下棋,有观棋的走过来,她便很淑女地凝神沉思,半个小时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长考。
我打开手心,是白色棋子。 我对热带丛林的女助理说,我去。
那个助理说了一通感谢光临之类的套话,接着,告诉我将有一名女士(也是幸运顾客)跟我同桌,还把女士的手机号码说了一遍。那个号码有点熟,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女助理后来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把最后一个字送进话筒后,似乎耐心也耗尽了,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
打开电子通信簿,正想查一查,阿伍的脑袋又从隔板那边冒出来了:“这么说晚上有约会了?”
我唔了一声,没有跟他细说,怕进一步勾起他的好奇心,要跟我一起去。他喝多了酒的时候太闹了,大说大讲,哭笑不定。
阿伍抓了抓脑袋,说他本来想找几个人晚上一起去三里屯泡吧,找了半天都有安排,“看来俺是越来越孤单了。”我心里动了一下,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我说:“跟我一起去热带丛林吧?”他眼睛亮了亮,摸了摸耳朵,摆摆手说算了,“你有约会,我去干什么?不是弄得你很悲壮,就是弄得我很悲壮。”他翻一翻眼白,缩回到他的小格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给前女友打电话,大意是:如果前女友肯跟他一起去蹦迪,他将送一条裆部开洞的连裤袜给她,“刚上市的风情新款哦!”
阿伍的前女友,我见过两次,直发,白净,看上去是个很文静、很纯情的女生。阿伍却说她其实那方面很不纯情,很不文静,听得我好几个晚上连做花梦。
阿伍在仙踪林过生日那天喝多了,对我和几个同事说起了他和前女友Zuo爱的事。他说他俩曾在迪吧的舞池边来过一次,就坐在酒桌边的高脚圆凳子上,我真的有点吃惊。我眼前出现了迪吧激光闪烁、人头攒动的情景,想象不出他俩是怎么办到的。没敢多问,怕露出浅薄。他也没说具体细节,谈笑间不停地转换着Zuo爱地点。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地点在这种事里的重要性,什么出租车后座飞机洗手间湖上小船等等。我觉得他多少有些吹牛,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他俩后来就是因为技穷才散伙的。
还没到下班时间,阿伍就喜孜孜地走掉了。我觉得他可能是通过什么过硬的关系才进公司的,不然,照他的表现和潜力,怕是早就干销售员去了。我不敢像他那么嚣张,打算老老实实呆到下班时间才离开公司。闷坐了一会,想起我已经是半个销售员了,拎起包就走了出去。
在地铁里买票的时候,一枚黑色棋子从钱包里掉下来,摔了一道很细的裂纹。去热带丛林餐厅的路上,我一直握着这枚棋子。
照道士的说法,这四枚棋子的妙用之一是通灵,能测出感情深浅。一个人把棋子放在手心里,在心中告诉对方棋子的颜色,然后让对方猜黑白。男女连续猜对3次,达到3年情人标准。连续猜对6次,有60年夫妻缘分。我和玲姐的最高纪录是连续猜对9次,那天她一反常态,狂喜不已,我也很兴奋;在沙发上使劲乱颠,飘飘然这个词远不足以形容我的情绪状态,有一会儿我觉得长沙发跟我们一起飘飘然了,长沙发缓缓升起来,长沙发从窗口飘出去,长沙发载着我们浮在城市上空,祥云铺到天际;像床单上的图案……我解开了她身上的一颗扣子,我又解开了她身上的一颗扣子,我解开了她身上所有的扣子,她只是笑,笑,笑,完全失去了阻止的力气,她的身体在那个下午一点一点敞开了——突然坍倒的沙发把我们从心身俱醉中吓醒过来,假如不是这样,那天我们应该会结合在一起。
现在回过头看看,突然坍倒的沙发,在那种时候……假如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这种事就有点可笑了。每次从喜剧片里看到类似情景,我都会笑出声来。打这以后,玲姐再也不肯跟我玩这种游戏。想起这个,我心里有什么地方裂开了,涌出来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到了热带丛林门口,一个头上插着野鸡毛,脸画得好像《我是谁》中的成龙的侍者模样的人迎上来,领着我穿过两旁画着巨大的动植物、到处吊着藤蔓的门廊。刚在一棵大树下的木墩上坐下来,一个头戴豹子面具、穿着豹纹短裙的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了。
她对我说:“我到处掐了一下,这些树都是真的耶!”
第五部分
我刚走进餐厅时,就给迎面扑来的绿色掀了一下。上千平方米的餐厅里,到处都是树和藤蔓。心想老板真够下本钱的,差不多把某一处热带丛林搬到北京来了。回过神后,才想起应该怀疑一下这些树的真实性。本来也想掐一掐的,但没动手。门廊那儿有一块“请勿攀折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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