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漪恍惚又听慧敏在问:“司徒将军刚才在唱什麽?”
雪漪定定神:“见笑了,只是无聊时消遣罢了,是《浣纱记》中伍子胥的唱段。”
慧敏摇摇头:“可惜我不爱昆腔,听不出有多好,我家的长辈们倒是喜爱,年年这时候都有堂会的。”
雪漪仿佛是被人狠狠刮了一耳光,一下呆在当地,自他长这麽大,还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秋素节心下不快,淡淡看了慧敏一眼,也不招待她,自顾自走到桌前,倒执起笔替雪漪抄起工尺谱来。
慧敏径自挪到他身边,替他磨墨。
雪漪轻轻放下牙板,转身出门。
确切说,司徒雪漪只见过黄慧敏两次,第一次是第一面,第二次是最後一面。
☆、清秋黄叶(下)
司徒雪漪望著身边的华小姐,有点恍惚。
万夫人凑趣地拍拍钱总长的胳膊,一努嘴儿,倒是殷伯雄笑了出来。
司徒雪漪被这笑声惊醒,他觉得自己简直鬼迷心窍。
万夫人向殷夫人霎了霎眼睛:“殷妹妹,你们大司务是哪里请来的啊?来到南岛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麽讲究的鱼翅呢。”
殷夫人这才缓了脸色:“他原是田辞公家在上海的厨子,到南岛才到我们这里的。”
“难怪”,钱总长接口,“田辞公是有名的吃家呢。”
万夫人凑趣道:“哪天借府上的大司务烧个翅,也算得上是有面子。”
殷夫人瞥了华夫人一眼,笑道:“那我也乐得白吃一餐呢。”
这话一说,桌上的人都不禁笑起来。
“田辞公还好?”钱总长一边笑著举杯一边向司徒雪漪问道,“这两日开完会我也要到府上拜会呢。”
司徒雪漪笑笑,举杯喝了酒才道:“田老师好得很,这次我见他身体比往日硬朗了不少,老师见了我,还问起你呢。”
钱总长点头笑:“难为老人家记挂,改日一定拜访──呃,何先生还好?”
司徒雪漪看了他一眼,方又缓缓笑了:“校长也很好,林次长回来後,一直陪在身边,师母也很欢喜。”
钱总长闭了嘴。
一声轻笑仿佛击破薄冰,雪漪一看,原来是华夫人抿了口酒。这妇人早不年轻,但端酒姿势异常优雅,说话气度也好,她女儿学了个三五成,但终归带点学院气,一看便知是学校出来的,自然没有像她母亲那样应付人游刃有余的从容姿态,但正是这点,令雪漪觉出她的可爱。这个华小姐,带了黄慧敏最美丽的优点,自己又发扬光大开来,起码,华小姐不咄咄逼人,也不自以为是,虽然带点天真稚拙的憨傻。
华小姐的一只红宝石耳坠子在雪漪眼角余光中停驻,就那样微微摇晃,似坠未坠,像凝在心尖上的血滴子。她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吃鱼翅,一口一口,每一个动作都透著刻意的谨慎。──这样谨慎的样子,黄慧敏绝对不会有,就算走投无路,眼中也依然带著尖锐的拒绝和高傲的神气。
雪漪在接到秋素节结婚请柬的当天晚上就去了苏北──简直是落荒而逃,苍茫夜奔。他不敢参加他的婚礼,那太难堪,他们的关系虽不公开,但明眼人隐约是猜得到的,他自己成了笑柄无所谓,但终不敢带累秋素节,他总该後悔的,从黄埔岛上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後悔了。
後悔。不过,那又怎麽样?他们终究是男子,而且各自都有著令人豔羡的大好前程。他总不至於为了秋素节,就和黄慧敏闹出什麽尴尬龃龉来,未免太过可笑。
夜色如墨,吉普车在苏北荒凉坚硬起伏不平的公路上颠簸,他坐在车厢後座,摘下军帽,额头抵在结冰的玻璃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然後,他再也没能见到秋素节一面,直至二人诀别。这也许是他第二次後悔了,如果不离开,或者横下心回金陵来,都好过这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透过飞机玻璃,眼睁睁看著他死。
那一瞬间,他的反应吓坏了所有人,人们都以为他也要死了,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不过,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冷静许多。他吐了血,然後就漱口,换衣服,他恍惚觉得,自己的过去连带著一切与秋素节有关的东西都被割裂抛弃了。他又成为全新的自己。这样,他就能站稳,打赢,升迁,成功。
这也许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淡漠与冷情。
华小姐的红宝石耳坠子不过是黄慧敏的鬼影罢了。
但他仍然时常游走在光影迷离的恍惚和坚硬清晰的现实之间。他记得,秋素节死了,那样大的爆炸,连尸首都无存,然後是滚雷暴雨,冰雹,飞机返航,很快天晴,他回机场,看见云蒸霞蔚,薄暮天色,恍然如梦。
而後,举行了金陵警备司令兼四十七军军长秋素节中将的葬礼,他自然是到场的,然後是随著众人一起献花圈,鞠躬,慰问家属──作为逝者的挚友和曾经的部下,他没有抚棺大哭(当然,也无棺可抚,秋素节终是只得个衣冠冢),也无需再应付黄慧敏疑虑猜度下的冷言冷语。黄慧敏根本没有见到雪漪──那女子还做著新妇妆扮,裹了身黑缎子旗袍,鬓边簪了一朵白花,正伏在何夫人怀中哀哀哭泣而无暇他顾。何志清也到场,明显地现了老态,已经难再掩饰,眼圈发红,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令人伤感,何况惨死的是他视若至宝的心爱学生。
丧礼过後三日,雪漪被黄慧敏约到秋素节在金陵的家中,是坐落在白下区的一栋二层洋房,小巧别致至极,有很大的花园,种了大片昙花,屋内装潢素雅,看得出主人的用心。雪漪知道,秋素节婚後就搬出了营区,他也为这幢新房花了不少心思,这里的每一寸都是经他本人布置,据传战事间歇他还亲自画了装修草图寄给自己的妻子,黄慧敏也对这里爱惜得紧,花木都是自己修剪。外人眼中,这当然是一对人人豔羡的神仙眷侣。
这里,对雪漪而言,却全然陌生。
他最後一次见到黄慧敏。
这个女子很快从丧夫之痛中脱离,她若无其事地接待雪漪,态度却和缓有礼了些,并非是她已改变,而是力不从心。他记得,他们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地板上到处摆放著行李,黄慧敏身著西服套裙,作外出打扮──她准备赴美读书,并且再不回来,彻底离开这她口中的“伤心之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是再不回来的,声线起伏,带著点神经质的颤抖。她说,我们结婚才不过两年,他就这样狠心抛下我。她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但就是少点什麽,他对我很好,但并不爱我。她说,我终归不是胜利者,不过幸运的是,我没有失败。她说,你这样好的人,你们……为什麽?她说,你们,为什麽?她说,子寒,呵,子寒。她说,子寒,为什麽?
她说,子寒,子寒。
她说,为什麽?
为什麽?
雪漪觉得自己已是微醺,他耳边响著黄慧敏尖锐的带著质问口气的惨笑,却眼睁睁看见华小姐微红的一弯玉白耳垂下坠著那滴鲜血。他想,自己也许真醉了。
华小姐有些不安。她明明知道旁边的男子在看她,那目光却意味难明,她不敢肯定他看的就是她。那麽,如果不是她,那又是谁呢?花雕香醇,热辣辣含在口中,令她突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她现在就想告诉他,说她爱他,让他带她走,他想必是愿意的。
华夫人和万夫人热火朝天地聊著戏,钱总长不知为何,竟然比之前消沈了些许,殷伯雄依旧笑眯眯地点著烟喝酒,殷夫人不知所踪,旁边这位司徒将军总是若有所思。
片时,殷夫人回来:“都备好了,请各位到小客厅那边去吧。”
客人们都站起来,万夫人带头,三三两两进到小客厅里落座,雪漪依旧坐在了华小姐旁边,殷伯雄喝了几口热茶,又清清嗓子,准备上场了,身边的万夫人拿帕子掩口笑个不停,也不知打趣他什麽。一张屏风前锣鼓笙箫月琴都已经备好,几个人从屏风後面转出来坐下,径自调弄起管弦来。一个青年垂目拿著一管笛子试了试音,吹了半阙【山桃红】,笛音嫋嫋,极其流丽悦耳。笛子刚离了口,华小姐就见那青年就半遮半掩地向自己这边瞟了几眼,那眼神怎麽看怎麽别扭,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这时就听得司徒雪漪凑到她耳边笑道:“华小姐也喜欢昆腔麽?”
华小姐忙定神答了:“我是不会唱的,可惜也听不出多好,不过家里的长辈们倒是都很喜爱。”说完,脸上就浮现出抱歉而略略讨好的微笑。
雪漪并未接腔,华小姐偷偷去看他,只见他神色冷淡,垂目不语。她一下就慌了,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他。她想说些什麽补救,但苦於不知如何开口,这时锣鼓点响起,她也不再好说什麽,但心里一直惴惴。
殷伯雄上了场,虚空中一甩水袖,翘著指头一指殷夫人笑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话音未落,早惹得众人大笑,夫人们有的用帕子抹眼泪,有的扶著腰“哎呦”直唤,那些好事的,早就跳起来鼓掌大叫“好小生!好柳梦梅!”
月琴一响,笛声骤起,笑声也渐渐止息,华小姐就听得殷伯雄唱《牡丹亭.幽媾》那一折里顶顶有名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殷署长的昆腔真是好极,却怎麽不唱完那‘芍药栏畔’、‘湖山石边’?”钱总长看著万夫人笑。
“呀呀啐!谁与你‘湖山石边’呀!”万夫人念著京白,一手指点在钱总长脑门上。
众人又笑,殷夫人笑著走过来,拉住雪漪袖子:“今日可不能再放过你了,况且是说好的!快快上台去罢!”
华夫人也道:“殷妹妹在理,我们早就盼著呢。”
这时坐在周围的几位先生也过来纷纷请雪漪上场,雪漪只得苦笑道:“听了殷兄的柳梦梅,才知‘天外有天’怎麽写,我又怎麽好再出丑?罢了!”说著就站起身,“我倒不如唱个伍员,聊博各位一哂。”
“那可最好不过了!”万夫人看了看华小姐,欢快地笑。
“可惜华小姐不唱昆腔。”殷夫人摇头。
“还要劳烦万夫人。”雪漪微微笑著欠身。
“那怎麽当得起。”万夫人笑得直颤,臂上的镯子叮叮当当乱响,惹得华小姐心烦不已。
“抱歉,那麽失陪了”,雪漪冲华小姐笑笑,向台上走去。
华小姐见他上台却不唱,一转身却迈步走进屏风後面,片刻又出来──原是换了一身竹布长衫。脱下军装的司徒雪漪全然不似个军人,长衫倒衬得他身形削弱,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雅秀美,连他面前那个俊俏的主笛青年都看得痴了。华小姐听得钱总长赞叹一句:“真名士自风流也!”
雪漪从不穿军装唱戏,每次都换衣服,这点殷伯雄倒知晓,早就备了长衫在屏风後。他换了衣服一走出来,看见那个主笛青年的神态,就不禁暗自皱眉。万夫人早就站在台上等他。他上前告个罪,万夫人只是笑。
四下寂静,只听得雪漪端正神情,看定万夫人:“儿啊,事已如此,不必悲伤,且趱行前去──”
万夫人扮伍子,这时彻底收了那些轻佻戏谑,极其认真地委委屈屈答道:“是──”
“啪──啪──”小鼓点子连打两下,洞箫就幽幽响起,笛子立时攀附而上,直指云霄,正是【胜如花】的曲牌子。
华小姐只见雪漪走前一步,抖抖袖子,右手拎起长衫下摆,右腿一抬,稳稳当当迈出一步,随即就听他唱道:“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那声音玉似的温润清冷,一字一字落出来,仿佛能一路直指进人心里去。雪漪唱伍子胥,这本应是外末的唱腔,而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一丝老态,尤其是“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一句,慷慨悲凉,高亢激烈,动人心魄,顿时台下就炸出一片掌声。
“司徒将军的这一折,非行伍中人是绝不能为此的。”一位客人向殷伯雄笑道。
殷伯雄这时又点了烟,缓缓点头:“子寒兄在金陵时便已负盛名,只可惜听过的人极少,一者军务繁忙,二者他与秋司令官都是不爱交际的人。”
那人一听,抬头看了殷伯雄一眼,就沈默下来。
这一曲已要唱完,雪漪一手虚虚扶著万夫人的胳膊,一手向前指向虚空中:“羡双双旅雁南归。”唱毕,便极有风度地一让万夫人,又向台下鞠了个躬。
台下早已是鼓掌喝彩不绝。
待到雪漪换过衣服从屏风出来的时候,那个主笛青年站起身向他望过来,那似怨似嗔的眼神是他熟悉而厌恶的,他也看见华小姐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等他,雪漪看著她俏生生立在那里的样子,像一株春桃,生机勃勃,欢喜活泼,但他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他也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他决定,以後还是少唱这出《寄子》,他想,自己是时候回北部去了。
──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
──只因他义属君臣。
──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
──羡旅雁双双南归。
──登山涉水。
──浮萍无蒂。
──登山涉水。
──浮萍无蒂。
素节。
素节。
素节。
殷夫人领著客人们走到屋外露台上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初秋夜里寒凉,华小姐穿著大衣都连打了两个哆嗦。她遥遥望向人群那头的雪漪,见他正在和殷伯雄说话。雪漪戴著帽子,神色隐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只看得清月光下愈显得洁白的下巴,还有嘴角噙著的似有若无一抹冷笑。
华小姐惴惴不安地凝视著他,她相信自己的目光对方一定感受得到,但他始终没有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她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惹他生气了?她想冲过去,叫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为什麽从台上下来後就不再理自己,但她却没足够勇气。
这时,一辆黑色军用轿车开到露台前停下,开门跳下来一个副官,那副官三步两步跑上露台,分开众人,走到司徒雪漪身边,附耳说了几句,雪漪就立刻向殷伯雄告辞了。殷伯雄笑嘻嘻点头,又追了两三步,站在人群前面向他又点点头。
华小姐眼睁睁看著司徒雪漪随著那个副官越过众人,走下露台,那副官替他开了车门,他一侧身坐进车中,副官将车门关上──自始至终,他都没再看她一眼。
车子开出花园,一转弯,就不见了。
华小姐怔愣地站著,心脏仿佛悬了空,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没个著落,她死死盯著门口,依然不信他就这样走了。有侍者站在台阶下,大声通报各家来接的汽车。万夫人来得急,是坐计程车来的,华夫人就自告奋勇要用自家的车送她。
坐在车上,华小姐还是没有晃过神来,华夫人斜了她一眼,对万夫人笑道:“今夜殷府上这一场戏,比起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差了!”
万夫人看了她一眼,悠悠笑道:“殷伯雄想往上爬,却是没摸准那人脾气,那个吹笛子的倒是不错,却太没有眼力──可怜殷夫人忙碌一场,到底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竹篮打水一场空咧。”
华夫人惊疑道:“大阿姊这是怎麽说来?”
“不过是在南部呆了几年,怎麽就至於彻底不知世事了?”万夫人奇怪睇她一眼,“当年苏北那一仗死了多少人,啊哟,连那个顶顶有名的秋司令都折在那里,後来又牵连多少人!不过为这事,殷伯雄才上下活动忙个不停,你总是知道的罢?!”
华夫人脸色苍白,嘴唇简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