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离慢慢垂下眸,以掩盖眼中巨震的神情。
羽连起身,又端过来饭菜:“好了,你先吃点东西就休息罢,我先出去了。”
羽连走后,沈知离对着桌上的饭菜实在没什么胃口,好在边上还放了些菜羹。
随便吃了点,又喝了些菜羹,沈知离才把碗碟都放到一边。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天气晴朗明媚,没有一丝阴霾,暖暖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落进来。
安静的空气里响起了一声细微的叫声。
沈知离低头,就看见那只黄色的小鸟从她怀里蹦了出来,亲昵的啄了啄她的手指,很欢乐的样子。
沉默了良久,沈知离扬唇笑了笑。
……无论遇到再难过的事情,日子也终究要过下去。
百里之外。
有人用手掐着车夫的脖子,妖邪的面孔上神情阴冷至极:“两天之内,再到不了,我就杀了你。”
车夫欲哭无泪。
明明是公子你路痴每次都指错路的啊……
六七章
从院子里走出,羽连的手微微颤抖。
“羽护法大人。”
闻声,羽连一惊,反倒将对方吓了一跳:“羽连大人,您……没事罢,脸色实在难看的紧。”
手缩进袖子里,羽连声音恢复温和:“我没事。”
垂了垂眸,羽连侧身匆匆让了过去。
拐进药房,从最里层的柜子里翻出药丸,对着温水用力咽下。
羽连颤抖的手才逐渐的稳定下来。
……他说了谎话,什么时间顺序都不过是骗人的。
……他只是想让那个女人去恨十二夜公子,像他一样的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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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离在床上躺了几日,被乾达婆王重伤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
——从头至尾不过是他们的爱恨情仇,与你无关。
羽连的话她不敢全信,但却又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其实这未尝不是好事,忘记她,无论对于苏沉澈还是沈知离来说都益大于弊,只是到底还是会觉得难过或者说失落。
最后沈知离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专心养伤。
羽连每天定期送药送饭菜过来,和沈知离说些有的没的,但最终总会说到苏沉澈,以及他和叶浅浅的事情。
那些江湖上已经闻名遐迩的有关十二夜公子与他的红颜知己柏浅之间的故事。
缠绵悱恻,扣人心弦。
故事的结束,无外乎羽连温声的提问:“你觉得难过痛恨么?”
最初沈知离还为此抑郁过,但久而久之,抑郁的情绪变质。
……为什么每天羽连都这么不厌其烦的来说故事啊,他不觉得无聊么,还每天重复相同的话!
无聊和无奈完全冲淡了原本的酸涩情绪。
伤一天一天的好,沈知离想要离开这里的情绪也越发的重。
羽连不在的时候,沈知离也试图出去。
她所住的是一座不大的院落,屋子的后窗外有一座冷泉,屋外的院子里种了数株不知名的树,上头结了不少淡黄色的花苞,看起来清雅美丽,散发着淡淡空幽的香气,穿过树林,院落的正门却已经被羽连锁了起来。
沈知离也试过对羽连下手,但羽连明显有了提防,两次不成,反而害的沈知离藏着的银针药粉被没收殆尽。
实在无法,沈知离对着小黄鸟长叹一口气,
小黄鸟晃着脑袋来回蹭她的手指,又轻轻啄出一道淡淡痕迹,对于被囚禁的事情,毫无所觉。
这只笨鸟实在太笨,半步都不肯离开沈知离。
痛定思痛,只有一个办法……从冷泉里游出去。
虽然游出去也未必就一定是出路,但总比坐在这里坐以待毙的好。
又等了几日,沈知离见身体好的差不多,趁着羽连刚刚出门,扎好衣襟,转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常年泡温泉,沈知离的水性不能说很好,但有自信至少不至于淹死。
只是跳下去了才知道……温泉和冷泉根本是两回事啊!
刚一入水,遍体生寒。
沈知离挣扎了良久才让自己浮上了水面,身体里的温度已经彻底冷却,牙齿打颤,好像连骨头都被冻僵了。
奋力向前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摸到了陆地。
攀爬上来,沈知离冻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顾不上找出路,钻进一间屋子中,沈知离就翻出被褥把自己裹了起来。
实在是冷,见没人,沈知离又翻箱倒柜找到两件银色的长裙和一条布巾,迅速擦干身体换好衣服才又缩回被子里。
羽连一直没来找,这里也一直没人。
沈知离没多久便开始觉得饿,下床正想去拿里间桌子上摆着的馒头,就看见屋子最里面正挂着一幅画,一副女子的画像。
银色裙摆上满是璎珞流苏,女子款款扬起手臂,一头如瀑长发流泻而下,背部曲线绷成了极其漂亮的弧度,蝴蝶振翅般的姿势,身后是一幕无月星空的深蓝景象,女子却已像是虚幻的要淡出整幅图景。
底下是一行题字。
吾爱祭月宇晏
……这个女人。
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相似到让沈知离一时哑然。
同之前在青荇那里见过的画像一样,这个人是苏沉澈的母亲。
只是,苏沉澈母亲的画像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沈知离忍着身体的不适,下去翻找,外间的书架上堆了很多书,当中有不少手抄的记叙,一本本翻来,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找到了只字片语的讯息。
宇晏是魔教前任教主的名讳,祭月则是魔教前任的圣女。
魔教惯例,继承人当由教主与圣女的后代继承,教主若违背誓言当废黜教主之位,圣女若违背誓言当诛,渎圣者当处以腐刑。
二十多年前,魔教第十五代圣女祭月背叛魔教,引起魔教内部的一场血战,八部天王陨落只剩其四,魔教血脉陷落,一时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之中……
所有的讯息在脑内不断堆叠重合。
沈知离恍然了一下。
原来苏沉澈同魔教的仇怨是这个么……
放下书册,沈知离打了个喷嚏,一转眼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他大步走进,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浸透甚至还在一直往下滴落的水珠,一把夺过沈知离手里的书册。
沈知离下意识抬头。
羽连却在看见她的瞬间,蓦然倒退了一步。
湿透沾成一缕的发贴在额前,羽连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和不自觉的轻嘲:“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知离回答的很快:“我是沈知离,回春谷谷主沈知离。”
似乎沉默了好一会,羽连才又看了沈知离一眼,垂下眼眸:“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等沈知离说话,羽连就已经开口:“你应该能猜出……前任圣女祭月便是十二夜公子的母亲,她背叛了神教,私自同男子私通,勾结外人闯入神教圣殿妄图逃跑,但最终因诞下十二夜公子后身体虚弱被当场诛杀……”
只除了最后一点有出入,和沈知离猜的**不离十。
“那么你是谁?”
沈知离轻声问,这段日子下来,羽连对她一直温声细语,唯独提到苏沉澈的时候便会性情大变。
即使隔着距离甚至也能感觉出羽连对于苏沉澈几乎到了根深蒂固程度的恨意。
羽连:“神教右护法……”
沈知离打断他:“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你会这么恨十二夜公子?”
这次羽连沉默的时间更长。
长到甚至连他站着的地面都洇满了湿迹,滴滴答答的水声空荡回响至静止,沈知离才听见他的回答:“生我的男人是宇晏……”
魔教前任教主宇晏。
只是羽连的母亲不是圣女,这就注定了羽连无法成为魔教新的继承人,但更难熬的是就连他的父亲也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那个男人剥夺了他姓宇的权利,因为他不过是魔教教主大人一夜贪欢临幸了一个魔教女杂役的产物,羽连的存在是他完美爱恋的污迹,那个男人……根本恨不得杀了他。
二十多年前的夜晚,消逝的不仅仅有祭月的生命,还有宇晏剩下的一点人性。
然而,那个毁了一切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却可以活在光明之下接受众人的爱戴吹捧,可以用正派的名义正大光明的讨伐魔教以报杀母之仇,甚至还可以和叶浅浅……
而他的母亲,那个女杂役死去的时候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留下,黄土一抔便埋向沙漠。
没有人记得,连怨恨都变得渺小到不值一提。
怎么能够不恨?
沈知离默默听完羽连的话,一时无言,只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良久她抬起头,看向羽连:“那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的事情并不是我或者十二夜公子造成的……还有你告诉我这么多,你不怕我告诉别人么,还是……”
羽连轻轻笑了起来,指尖弹起一点晶莹的粉末。
猝不及防沈知离被药粉击中,瞬间一种汹涌澎湃根本无法抵抗的困意弥漫上来,沈知离的精神脆弱到连维持眼皮睁开都做不到。
湿漉漉的手抱起她,朝着屋外走去。
沈知离耳畔最后的声音像是回响在很遥远的地方。
“你院子里的黄薇花粉配合上沙漠中独有的毒狼草汁,会逐渐让人的记忆减退直至丧失……”
“为什么找你,因为你是苏沉澈的心上人,我想让他也尝一次求不得的滋味……”
“好好睡罢,睡一觉醒来你便会忘记今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微微悬浮的手臂垂了下来,沈知离彻底陷入了昏聩。
明亮的光照在眼皮上,微微的刺目。
沈知离用手掌略挡了一下才起来,不远处一个男子坐在案台上边,上半身微微前倾,那两根宛若天成的细长手指优雅的翻阅着医书,动作极其赏心悦目。
见沈知离醒了,男子站起身,声音温和:“咳咳……好在你的寒气还没有入骨。”
远远打量着他,沈知离的眸中闪过一丝的困惑,旋即清醒,语带无奈道:“羽护法……你今天能不能别再说十二夜公子和叶护法的事情了?”
羽连略怔了一下,问她:“今天是初几?”
沈知离不明所以,脑内算了一下:“不是初三就是初四罢。”
羽连温声道:“……不,今天已经是初八了。”
“怎么可能!”沈知离叫道,“明明昨天我才,咦……小黄鸟呢。”
随着沈知离的声音,小黄鸟从她的被子里钻出半个脑袋,沈知离诧异的用手掌托起明显肥了不少的小黄鸟:“……才一晚上不见,你居然肥了这么多!”
“我喂的。”羽连低声道。
沈知离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向羽连,再看向小黄鸟,狐疑:“你要做什么?”
羽连:“不做什么,你想见十二夜公子么?”
“十二夜公子……”沈知离的声音微微拖长,似乎是在思考,但下一刻眉头便已皱起,“羽护法,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不就是为了拆散我和十二夜公子,那么现在为什么又……”
羽连的眸中闪过一分冷意。
她还记得……那么只能让她更努力的淡忘那份好的记忆,取而代之换上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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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夜公子在哪里?”
黑衣弟子被揪住衣领提起,四肢无力划动,声音惶恐:“这个……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花久夜的手推高,身体里的暴虐因子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的表情瞬间显得极其狰狞:“不知道你就去死……”
“放开他。”
一块细小的石头朝着花久夜的手投掷而来。
花久夜一收手,魔教弟子顿时重重倒在地上,那一枚石子也镶嵌进了墙面深处。
能有这样内力的人……花久夜知道的十根手指都能数的清。
就着刚才的怒意,花久夜骤然转身,身形电转般朝着声音发起处窜去,接着猛然挥拳,干脆利落的一拳打在来人的脸上。
被揍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片青紫。
花久夜扬起拳头,又是一拳,这一拳却没落在实处,反而被人紧紧包在拳头里。
苏沉澈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露出一个笑:“适可而止。”
花久夜抬腿踹上去:“知离呢?”
苏沉澈轻巧挡开。
花久夜:“你不是说你爱她么,她现在人呢!?叶浅浅说她把人给你了!……你把人弄到哪里去了?我就说除了你谁还能让知离这么一声不吭的跑出回春谷!知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姓苏的,我要你用命来偿!”语至最后,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厮磨出的。
苏沉澈反常的沉默了一下,随即轻笑:“好。”
六八章
“唧唧……”
沈知离揉了一下眼睛,看向手掌里的小黄鸟。
小黄鸟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吃得油光锃亮的绒毛开心的在沈知离的掌心蹭了蹭,柔软而舒适。
抬起眸,沈知离四下看了看,院中树丛里淡黄色的花苞已经渐次绽放,幽香阵阵。
正蹲在地上,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不冷么?”温雅眉眼的男子将一件狐裘轻轻覆盖到沈知离的身上。
沈知离下意识退了一步,男子却一下抓住她的手臂,将狐裘上的系带仔细系好。
唇张合了两下,沈知离:“你……”
羽连柔声:“天气凉了,如果喜欢黄薇花,可以采一些放在屋子里。”他转身,如变戏法一般取出一个玉颈花瓶,又插上数枝花卉,放在沈知离掌中。
淡淡的沁香扑鼻而来。
沈知离垂头,看着花:“我……”
羽连扶着肩膀将沈知离推进屋:“身体不好,你先回去休息罢。”
日复一日在狭小的庭院中,时间仿佛也不知不觉变得缓慢了。
沈知离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往往刚刚还记得的事情,转眼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候她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自己是谁都记得不是很清楚。
……难道我已经到了记忆力衰退的老年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水面倒影中的女子依然年轻,只是面色苍白,十分憔悴。
饶是沈知离再迟钝也发觉了不对,记不清,唯一的办法是在她还记得的时候,记下来。
趁着羽连不在,沈知离把自己还残存的记忆书写下来,贴身放在衣襟里,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翻阅那些纸张,再佯装记忆力越发的差,用以迷惑羽连。
也许是太自信,羽连对沈知离伪装出的表现一点也没有怀疑。
但尽管如此,羽连对她的看管仍旧很严,不止紧锁大门,就连屋内的窗户也已经被钉死。
……要不要这么对待一个快要失忆的人啊!
沈知离一脸茫然状,视线却仔细扫过院落的每个角落,片刻,在心里无奈叹气……看来只能等机会出现了。
倦鸟飞朔,落叶满地。
羽连坐在沈知离身边,眉头微皱。
沈知离咽下最后一口他端来的菜,语气平淡的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羽连点头,舒展眉宇浅笑:“发生了一些不是太好的事情。”起身,他端起药碗,递到沈知离唇边:“先喝今天的药罢。”
沈知离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轻轻摇头:“不要……好苦。”
羽连放了一个小纸包在沈知离怀里,轻声细语哄劝:“这是蜜饯……喝下去再吃就不觉得苦了。”
沈知离闭了一下眼,张口咽下。
目光闪了闪,羽连问:“你还记得十二夜公子是谁么?”
沈知离抬眸,眸中显得很迷惑:“十二夜公子……”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