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能纺一斤多。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15)
嗡——嗡——嗡——嗡——嗯,吱咛——,中音、低音、尖音、破擦音抑扬顿挫,奏出一曲亘古至今的民间弦乐,拉动了农家长长的日月,伴随着孩子们清苦的童年,这是乡间女人生命中最幽静最深沉的旋律。饿时摇响它,能让人忘却一天两顿涮肠水的饥荒;生气伤心时摇动它,慢慢就消散了胸中的郁结。穷困的日子,就因为有了这纺车的哼唱而柔和顺畅地过下来了。
清夜的纺车声,是一种让人享用不尽的心灵哺育。
棒槌
棒槌总是与石头为伴,不是洗衣石,就是槌布石。不过那是搦在女人手里,要是换到小孩儿手中,棒槌不但捶青草,捶麦茬根儿,还被高高地撂起来,撂到杏树上、枣树上,砸落一地麦黄杏,或是红屁股儿的露水枣儿。
一块长方形带花纹儿的蓝色大理石,边上有个搁棒槌的槽儿,被几块碎石支在一棵老皂角树下,那是大水冲不跑、土匪也不会抢的宝贝。记事儿的时候,奶奶已经是挽着头发纂儿的老太婆了,每年春上翻晒箱底子,拿出来一件儿老土布,再拿出来一件儿还是老土布。除了黑的白的,不是老蓝的,就是粉蓝的,或粗或细或澥或密,都是她和妈妈纺线织出来的。那些衣服,不知浆洗过多少遍,布丝儿都捶扁了,穿到身上起明发亮,走起路来呼隆呼隆响,跟纸扎人儿似的。
平时家里不管谁出门走亲戚,无论新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每一次洗净浆好晾到半干,奶奶把它们从晾衣绳上取下来,叠叠拍拍,放捶布石上,扬起那根沉腾腾光溜溜的棒槌,通、通、通……捶一会儿翻个个儿。一个小脚儿老太太,咬着下唇儿,头一点,头发纂儿一撅,头一点,头发纂儿一撅,阳光从皂角树上筛下来,不住地晃动在她的脸上、肩膀上和后背上,绿蒙蒙的风,一下一下撩动她花白的发丝,就这样坐在日子里,浑身散发出年深岁远的味道。要是捶床单儿,捶被单子,奶奶就会喊上她的儿媳妇,一人拉住一头儿使劲儿拽。两个人配合默契,身子一仰一合,手中的单子一松一紧,拽好了,也不打招呼,不约而同停住手,折起两头往中间一勾,叠得四四方方,搁捶布石上捶。捶好的被单儿晾在绳子上,被风吹得一鼓一鼓,面浆子味儿里掺进一股儿安详的暖香,那是石头、木头和太阳一起酿成的味道,卜卜啦啦被风刮起来,吹出好远好远。
奶奶把她的棒槌看得很金贵,不论是薅麦茬根儿,还是拾谷疙瘩,都不让我用,说捶那些东西会把棒槌捶出一身麻子坑,就捶不展衣服了。我求的回数多了,她就让爹去沟边儿给我找个“疙瘩锤儿”。原本是一棵核桃粗的小椿树,根上结有光溜溜红薯一样的锤儿,挥动起来一闪一闪,很有弹性。可没多长时间,疙瘩锤儿就被我闪折了。有一天,我趁奶奶不注意,把她的棒槌偷偷放到院墙上,出了大门儿拿起来就跑!
奶奶没有责怪我,从那儿以后,这根称手的乌木棒槌就归我了。
谜语儿
“弯腰树,弯腰柴,
弯腰树上挂金牌。
谁要猜着俺这金似谜,
管把地皮翻过来。”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坐在青筋一样凸起的老槐树根上,咕哝着没牙的嘴,说出这个谜语儿,让那个后脑勺上留根小辫儿的孩子猜。孩子猜了半天没猜对,老头儿吧嗒吧嗒吸几口旱烟,撅撅胡子又说一个:
“一个老头背那八斤铁
沟儿里走,沟儿里歇。”
孩子还是猜不出来,就跑去问坐在织布机上哗啦哗啦织布的娘,娘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两个谜说的都是犁。
“爷爷,我猜着了,是犁!”
“那我再说一个:‘一晃,一晃,四条腿儿朝上。’这是啥?”
“谁不知道,这是拖车!”
多少年多少代,爷爷和孙子,都是猜着同样的谜语走过来的。
丁丁当当,丁丁当当……牛拉着拖车从大路沟里过,拖车上放着一盘耙,耙上摞着一张犁。掌鞭的牛把式儿拿杆扎鞭背插着手,一晃一晃跟在后面,扎鞭稍上系着红缨子。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16)
地块大,起两道墒,几犋牲口跟随着,来来回回一遭一遭犁。地块小,一犋牲口起一道墒,去时犁这边儿,回来犁那边儿,土垡子对着往中间翻,犁出来中间高,两边低,一亩一亩鼓起来,隔个地山沟儿,涝时出水,旱时保墒。
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只要肯下力气,不用拐着弯子费心思,一般年景都会有不错的收成。要是贪心恃强的人,犁地使歪点子,从地山沟里起墒,让土垡子往自家地里翻,一犁宽的地就被他挖走了,这叫犁“硬边儿”。不从地山沟儿起墒,犁到两家相连的地界,故意让犁铧向外偏一点儿,不显眼儿就把人家的地偷过来半犁。这叫犁“软边儿”。被偷的人发觉了,也不明说,就在自家地里靠边儿撒一溜石灰,种上一垄马蔺草。如果那恃强的人再犁人家的地,就会把石灰翻到自家的地里,膝盖深的马蔺草撵着石灰繁衍过来,歇得庄稼不长,让他丢人现眼,偷鸡不成蚀把米。
秋收后空旷的原野上,你要是看见一个农民扶着一张犁,咔嚓咔嚓犁断了草根儿和庄稼根儿,让泥土在犁面上翻起一溜儿褐色的浪花,甲壳虫和蚂蚱们脚前身后溅成一片。听见他偶尔扬起扎鞭甩个响亮的鞭花,会是怎样一幅勾人神魂的景象啊!
荆条和花眼篓儿
花眼篓有竹批儿编的,也有荆条编的。竹批儿编的瓤,只能挑着卖个小葱、黄瓜,或是当当找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荆条编的结实,挑红薯,挑萝卜,挑着全部家当出外讨生活儿。
荆和棘是草木中的贱民,沟坡岗洼、浅山密林、村野路旁,随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荆割下来就是编筐捏篓的荆条,大人小孩儿都认得。可你要是指着那挂裤腿儿的刺秧子说它是“棘”,背锄头下地的老伯肯定会笑你:“不就是栅菜园的酸枣棵子吗,什么鸡呀狗的!”
绵软的荆条随年割随年长,怎么拧怎么窝,轻易都不会折,古代有人把它做成簪发的钗,自成一种简朴清雅——“荆钗布裙”。荆条淡紫的花穗儿有一股特别的香,吸饱阳光被风扬起来,成大片的山坡都被它泡得嗡声一片。荆花的香和见风长的野菊花,和雨点子一溅就随处发芽的蒿草同属一类,浓郁,泼辣,刚烈,不会被轻易败坏。
豌豆开花的时候,一个小孩儿坐在滴溜溜转的花眼篓里,被大人担着走亲戚。二三十里路,天上有鸟不停地叫,地上桃红柳绿野花开,麦苗子隔着花眼篓的花眼儿,扑啦啦拍打着小胳膊小腿儿,逗得他两眼放光,不停地摇动手脖儿上的银镯,银铃儿伴着脆甜的笑声,一路抛洒,那是何等的明亮脆活。
碓窝窑儿
比蒜臼大,能攉米攉麦仁的那件器物,就是碓窝窑儿。我家曾经有过一个花岗石碓窝窑儿,就搁在门前下坡处那棵大槐树底下。因为不种稻谷,不远处又支着个碾盘,除了攉韭花攉辣椒,很少派上用场。碓窝窑儿石磙粗二尺多高,篮球大的臼儿,足球大的锤儿,锤儿上安个二尺长的木把儿。用的时候少,闲的时候多,围着碓窝窑儿长了一圈儿绿得现眼的秫草。
七月里攉韭花,想要好吃,除了主料韭花之外,还要掺上些青辣椒、嫩香椿叶儿和削了皮儿的梨。一样一样洗净配好,撒上盐,一次装少半窑儿,悠着劲儿攉。攉韭花是个力气活儿,两只手搦住石锤儿把儿,冬冬冬,直上直下使劲儿攉,攉死性了翻翻,攉到几样东西稠乎乎掺和一块儿分不清啥是啥了,拿勺子挖出来装进陶瓷罐。想吃的时候挖几勺儿放碟子里,就是一顿饭的菜。没有韭花,就用辣椒掺韭菜,攉起来比攉韭花省劲儿。
攉麦仁和攉大米的路数一样,先将拾掇好的大麦搁磨上过一遍儿,去掉粗皮儿,只剩下籽粒沟儿里的糠屑子,再搁碓窝窑儿里攉,攉攉拿簸箕簸簸,悠着劲儿攉出来的麦仁不破不碎,熬汤蒸干饭都是原味儿。
雨从天上落下来,落到碓窝窑儿里,不沾地不经泥土,那就是无根儿水。人身上长了刺瘊儿,舀点无根儿水,洗几回就掉了。中间有啥奥妙,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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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17)
碾盘
碾盘就支在村头的大路边儿。说支,是因为圆圆的盘面有三条腿儿,是用青色的大方砖和几块方形红石头垒成的,石灰抹的缝,不怕涨水。碾盘中心竖一根圆木轴儿,叫碾磙心,小茶碗粗,认不出是什么料儿,可能是枣木的,很耐磨,套着碾磙的木框子就固定在上边。那碾框由四根方形木棍掏了榫眼楔合而成,最重要的部位是两边框中间各有一个纺锤形的枣木轴儿,与碾磙两头儿的碾脐眼相扣合,碾东西时,就靠这两枚轴儿带动碾磙转圈儿。磙框的边框和里框靠碾磙前方伸出来半尺长,挖个圆洞穿碾杠,外框帮挖透,里框帮只挖一半深,碾杠插进去,人好搭手推。碾盘属于最粗糙的石活儿,只需要把花岗石打成直径1.5米左右的圆形,中间凿一个插碾磙心轴的方洞,将碾盘固定在一块埋入地下的大石桩上,石桩上也凿有方洞,这样上下一固定,转动石磙碾米时,圆圆的磙心轴就不会连轴转了。碾盘靠边沿的地方,留出半尺来宽,凿上人字纹,挡着碾的东西不掉下来。里面走碾磙的地方凹进去半指深,锻有花纹。靠磙心轴的碾膛处要高出凹面,好下谷子。
套碾不算重活儿,轧红薯干儿只要晒得焦,放上去转几圈儿就碎了,碎成手指肚大小,能下磨眼就行。直接轧成的面,比在磨上磨的好吃,搅面汤喝着光,蒸馍又甜又暄,光光的馍皮下起一层虚泡儿。碾小米是论糙儿的,上面续着,下边收着,下完一糙儿簸去糠倒筐子里,谷子续完了,靠碾膛留下半尺宽空白,再续第二糙儿。三糙儿以后,抓一把吹吹,吹出来的净是黄澄澄的米粒儿。碾大米碾麦仁都不论糙儿,只管下着收着续着,碾到米净糠脱为止。卖米户碾米,一碾就是几百斤,碾盘一圈儿围上茓子,还要在碾道外支三根立柱,吊起个簸箕柳编的“流斗”,斗下有下谷子的小洞,对准碾磙心偏外半尺远的地方,谷子从流斗里下来,很均匀,没有空碾的时候,碾出的米就不会有破的。卖米户套碾不用簸箕簸,用的是手摇的鼓风机。碾豌豆不叫碾叫轧,晒焦了上去碾几圈儿,轧出豌豆瓣儿,簸去皮子,揣上面蒸豌豆糕,香,有嚼头儿。豌豆喂牲口,不在碾上轧,拿磨上拉成糁儿才行。碾不沉,空着十来岁的小孩儿都能推动,一推呼隆隆响,像远方传来的雷声。大人不许小孩子推空碾,说推空碾会变成聋子。
水磨
粉屋和牛屋羊圈在一起,那是拐尺形的十多间草房。
北屋五间,西边三间喂牛,靠西墙是间草屋,盛铡好的草;中间靠北墙有张坯凳床,很高,掌鞭的坐在上面一伸手就能摸着房坡上的高粱秆儿里子了。东屋南北支着两个花岗岩牛槽,门后一口大料缸,缸里放有一个拌草棍,一个带把儿的料勺儿。拌草棍不知使了多少年,手搦的地方又光又亮,莹然如玉。
紧挨牛屋东边山墙搭山墙的两间是粉房,东间支一盘水磨,磨头上面悬着吊盆,盆里盛着清水。盆底凿一个水眼,水眼中塞着“淋水”,“淋水”是用一节高粱莛子做的,从一头将篾子一根一根劈成韭菜叶宽,再把中间的穰子掐一半留一半,然后将劈好的篾子拿线扎成一束,从盆子里穿下来,水大了往下紧紧,水小了向上提提。水磨和磨面的旱磨不同,水磨上扇比下扇厚,旱磨下扇比上扇厚。磨上的锻纹基本相同,只是水磨上的纹不起尖,是平的,旱磨起尖,纹深些。旱磨不留唇,纹路豁开,粮食一遍一遍磨下来,流成一堆一堆的,让磨面人收下来放箩里筛;水磨留唇,边缘处有一韭叶宽不锻开,所磨的东西连片漫下,流进浆槽,再顺着勺形槽口流到桶里。
父亲当了多年粉匠,白围裙一系,一手提着浆桶,一手拿着撇瓢,一会儿续水,一会儿捺浆罗,不住声地唱着曲子戏,真是神仙一般。磨红薯粉,用红薯干儿,先泡透,赶在头天晚上放木槽子里剁碎。磨红薯不用泡,剁成能下磨眼的小疙瘩就行。两大桶浆出一个十多斤重的大粉坨,一天下来出两个三个粉坨不等。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18)
粉屋靠西墙根儿一溜栽着三口大缸,多半截埋在地下。过浆用的一个下粗上细的拱肚木桶,大口在下,护一圈儿粗棉布,中间蒙一层罗纱。里面是一个海碗大的木头捺子,带把儿,有点像通水管的橡皮拔子。这套家什放在缸盖上那个竹批儿或木片做的箅子上,倒一桶浆进去,加点水使劲捺,捺一会儿再加点水,捺到只剩渣为止。加水的同时要加二浆,行话称之为传二浆,就像点豆腐的卤,不传二浆粉面不会下沉。两桶浆捺完,拿开捺罗和箅子,等一小会儿,粉子澄下去,再用白铁撇瓢把上面的水撇出来,这是大浆,可以喂牲口,倒沤坑里能沤出最肥的粪。传浆一般不用大浆,大浆暴,冬天气温太低时才用,点水滴冻,传二浆就不够劲了。二浆打成的凉粉黑虽黑,吃起来筋,如果不传浆,磨出的纯粉雪白,可打凉粉到嘴里就酥了,寡淡无味儿。捺过头遍儿撇了水之后,上面浮着一层粗捺罗没滤净的细渣,挖出来传上水再过细捺罗。过完细捺罗,大粉缸的表面还漂有一层黑粉汤,这就是二浆了。磨卖粉凉的粉,得把这二浆留下来,与下面的白粉搅匀,不能撇。下粉条要好色气,必须撇干净。
开粉房一般不挣钱,一年下来还得赔进去一布袋绿豆。开粉房的赚头是喂牲口、养猪,沤粪上地。
旱磨
“小白鸡儿,叨磨盘儿,
一叨叨出来八分钱儿。
又灌油,又称盐儿
又娶媳妇又过年儿。”
这首儿歌儿,表述了那个年代农民的清苦,也说出了旱磨对于农家有多金贵。听母亲说,1950年前后,我们家曾经开过磨房,十六七岁的母亲,甩着过腰长的大辫子,围着磨头拨磨、添磨,拿着撮子收糁儿、趴面箱子上筛罗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
我见过的旱磨,盘在生产队的磨屋里,磨屋坐东朝西,北山墙正捂着粉房的窗户眼儿,檐墙只有五尺高,也是麦秸苫顶坯垒的墙。进门靠西墙北边是面箱子,一米多长,三分之二有盖,三分之一敞着口。面箱子里装有罗面橕,两根方木条,中间开四个榫眼,安两根短木条,两头棚在面箱子的板壁上。
筛面罗和过粉的罗差不多,有丝罗、马尾罗和铜丝罗。最好的是丝罗,又称皮罗,结实耐用。其次是马尾罗,不粘底,下面利。铜罗是细铜丝织的底,用不了多少日子就破了。粉房里过渣捺粉,马尾罗直接放在高粱莛子织的花眼儿软箅子上,也不容易捺坏,铜丝罗必得在箅子上垫一层麦秸莛儿,就这样,遇见劲儿使不匀的生手,三捺两不捺就捺破了。筛面罗有粗罗细罗,分成一百号、二百号、三百号。磨细粮比如麦子、绿豆、黄豆用三百号细罗。磨高粱、红薯干儿用粗罗,二百号罗或一百号罗。筛面分手筛和脚踏两种:手筛是弯下腰握着罗帮,在面橕上来回晃动;脚踏的叫脚踏罗,在面箱子外面的地上栽个“驴打滚儿”:两块半尺宽两指厚的木板,中间掏个孔,横一根圆木棍,木棍上装着鹰船形两头尖的脚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