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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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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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呼啦响。就有性急的人拿竹筢子搂搂,捆回家喂了牛。有耐性的,又等了十来天,一场大雨下来,将死的谷子忽地支起身来,照常结出了尺把长的穗子。春谷子又香又出饭,麦茬谷子熬粥不黏,喝起来寡淡无味,它们收藏的阳光雨露太少了。春谷子碾成米,蒸干饭熬粥都出油儿,新谷子米汤一出锅,能香半个村子。平原上的人欠柴火,就把米轧成糁儿,煮起来不顶火,一会儿就黏了。也有连壳一起吃谷面的,放碾盘上碾出来喷鼻香,在石磨上磨出来味就淡了。谷面可以烙饼,可以搅糊涂,擀面条当面醭。碾净的米磨成米面,过春节时掺上黄豆面蒸“灯盏儿”,“年灯”是每月一盏,按月份捏出十二种不同的花纹,蒸熟了添上香油,黄陂草莛儿做灯心儿,穿上一缕棉花当灯捻儿,正月十五,点了放在祭祀用的神桌上。另外,各个屋门两边的门墩上要放门灯;鸡笼门外放“鸡窝”,窝中一只老母鸡抱一窝小鸡;牛屋里放的是“牛槽”;打麦场上放的是“麦垛”和“谷垛”;粮食茓子里放条盘起来的“蛇”,叫“常吃常有”。有新女婿来过十五,当嫂子的就要做几个“猴看灯”、“兔子看灯”、“王八看灯”,放在十二个年灯旁。聪明的女婿扭脸不看,还要回敬做灯的人:“谁做的谁看。”如果拉着让他拜灯,他又说:“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我们那儿不兴这一套。”闹的人不依,就把他按在院子里,头上扣个锅盖,放盏灯让他顶,他假装顺从,一边嘟哝着:“怕老婆顶灯,那是在床前地上,谁见过跪在当院!”说着,趁放灯的不留神,猛一起身,灯盏里的香油就全数洒在了大嫂子的衣襟上,气得她撅起嘴来,小姑子在一旁嗤嗤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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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3)
值得提起的,还有犁地翻出来的谷茬子,人们叫它谷疙瘩。拿一杆连根小椿木刮成的疙瘩锤儿,踩着松散的新土,啪啪敲净了泥沙,成箩头成捆收拾回家,堆在院子里,是最好的柴火。
  萦绕着代代人事的谷子,是光色袭人的金子。
  高粱
  大块的高粱曾经生长在中原大地上,凡低洼的地亩,都是高粱林。高粱高,不怕水淹。清明下种,早十天不早,晚十天不晚。苗长一拃深时“锄四锄”,垄里两锄,掏苗过垄一边一锄,要深,松土保墒。长到一尺深时“抹横量”,横着深锄一遍,促苗多发根。长到齐腰深,再锄一次叫“耍独垄”,须根扎有巴掌大了,在大垄里拉两锄,除掉杂草,有肥的追一次。锄过三次,就等着收了。
  我知道的高粱有达子眼、高秆青、甜到梢、关爷脸、莛半截、珍珠矮、连毛僧……不下十几种。甜到梢的叶子宽厚有白霜,模样敦实,土名“甜秆儿”,水分大,可以榨糖。不记得有人成大块种过,只有那心闲之人,会在菜园边上种一行,让孩子们当甘蔗吃。大田里也有浑身长穗的“甜秆儿”,人称“二转子”,是好高粱的变种,吃着也很甜,只是篾子太厚,不能像甘蔗一样啃,砍下来劈成瓣儿,一节儿一节儿把穰子扳断揭下来吃。一不小心,刀子一样锋利的篾子就在手上划一道口子,鲜红的血冒出来,得赶快用嘴吮。连毛僧的穗儿像剪短了的拂尘,倒披下来耷拉在莛子上,扎扫帚最好。连毛僧口松,容易掉籽儿,籽落地里再出来,就成了野生的,一年两年,口儿越来越松,刚一发黑就掉得光光的,只剩下刷子毛儿。所以又叫“老不还家”、“老掉毛”,产量低,少有人种。
  立秋三天遍地红,高粱晒红米了。筷笼子一样的穗子,朝阳的一面先是粉红,一眼没看见就红透变紫了。背阴这一面,由青变白,一兜儿浆水被风忽忽悠悠吹硬。砍倒之前,先刷(掰)叶子。妇女孩子进地里,拣中间没被风甩烂的宽叶子刷,一把一把扎起来,刷牛腰粗一大捆,背回家去,再由老年人捋成一摞一摞的小把儿,放太阳下晒到半干,挪通风背阳处阴干,蒸馍铺箅子。每家根据人口多少,量用而收存。高粱熟透,有些亮秆了,就得从根到梢把叶子全都刷下来,拿细高粱秆儿捆好,砍罢高粱,这些成捆的叶子也干透了,收回去垛在场里,冬日没青草时,掺麦秸喂牛,所以又叫“掺草”。
  刷过叶子的高粱,被秋风浸泡得一天天泛黄透亮,高粱熟了。砍高粱是男人们的活儿,妇女们跟在后面,拿着钐刀儿“扦”。不是钐草的大钐刀,几寸长的平行四边形的刀片儿,嵌在一段没剥皮的粗麻秆或光滑的木棍上。握在手里,刀刃斜着下,靠近穗儿脖儿扦一刀,在上面第一个结节处扦一刀,手一扬,莛子就被甩到了一边儿。说是扦高粱,女人们心中最在意的是莛子。要说高粱面并不是什么美味,人们爱种,是因为它从根到梢都有用处。高粱秆,盖房绩里子;织成箔,铺床比木板软和,棚在过梁上是放杂物的隔板,在过梁下竖起一道“箔篱儿”,就是分开里间外间的界墙,圈起来竖在茓子底儿上,就盛下了吃一长年的红薯干、玉米棒。至于当柴,算是贱用了。
  至于那高高在上、被秋风吹得柔韧无比的莛子,勒筛子打席编枕头,穿排子穿筐子穿篓子,样样离不了它。走进一户人家,你看吧,梁上挂的,屋里摆的,锅上盖的,床上铺的,手里的,都是这玩意儿。二截儿莛子能勒出簸箩大的筛子,又轻又装货,专一用来晒枣,晒刚摘下来的绿豆荚、棉花,晒萝卜丝儿。就是最不起眼的秫裤儿,从半干的莛子上褪下来,也舍不得扔,放水中泡软了,抽四根打个十字扣,一圈一圈编成蒲团儿,坐下来纺线很舒坦。圆的是蒲团儿,长的是放孩子的摇篮。圆圆的蒲团儿不锁边儿,折起来再编个半尺高的筒子,装些刮篾子刮下来的篾穰,收口扎了,那叫“绣墩”,坐上去很软和。如果盖房子没有竹竿和木料当椽子,就用高粱秆绩里子,不去根,牛蹄子一样的根在脊檩上十字插花扎成房屋脊,垂下来七八根为一把儿,隔一把儿扳一把儿拿两根高粱秆儿织布一样交替着穿结实。房坡深的二檩处再挂一次带根的高粱秆,到了下半坡,一颠一倒交插着,这样前后墙上都担着一行高粱根,苫上草拍耙一拍,齐展展厚实实的屋檐就出来了。不过苫这样没有椽子的草房,房坡上得横一根圆木当滚杠,把人的重量分散开,才不至于压坏了高粱秆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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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4)
砍高粱的季节,有闲心的大人会用二节儿莛子编出许多小玩具。蚰子笼、老鸹窝、调羹、小庙、大戏台,花样繁多,一件件都是清香清香的。
  除了竹子,高粱就是最大的草。早年的乡下人,落生到尘世,就是用半根莛子劈成的篾瓣儿割断脐带儿的。活人一世,吃它用它铺它盖它还拿它变出无数的游戏来。等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免不了拿高粱秆织个四道经子的箔一卷就入土为安了。也许这才是百姓们自称“草民”的真正缘由吧。
  绿豆
  在顶河那块名叫“十字路”的地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带着她新婚的儿子、儿媳摘绿豆。1949年的阳光还不曾照见我,因为我还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那绿豆差不多长疯了,黑实实的豆荚压在豆秧上,前边刚摘过,后面又黑一层。妇人横在地垄里的小板凳半天挪不动窝儿,五个一束七个一簇的豆荚子直打手,三个人摘一晌,就是两大包单、三大筐。天道酬勤,一季下来,一亩二分地收了七斗三百来斤,那是“针拔儿豆”,豆荚子弯弯地长到四寸长,鸟眼一样的豆粒绿莹莹的喜煞人。
  我记忆中最早摘过的绿豆是“西瓜秧”,秧子爬好长,像翻红薯秧儿一样来回翻着摘,豆荚结得稠,小小的豆籽绿得鲜净。“西瓜秧”生长期长,不断地摘,不断地结,一直到打霜,能摘七八遍。还有一种“老鸹座儿”,结荚就像朝天椒,一簇簇直指青天。下地五十多天就黑荚,棵型小,不发扑棱,精精神神地结籽,麻麻利利地腾茬,不误种麦。绿豆绿豆,六十天还家。有一年立秋涨大水,地里庄稼一抹光。就剩下老北岗坟园地那几分绿豆黑了荚,摘下来赶着种下地,热苗子抢时抢晌地长,到霜降割下来,一亩地也打一百多斤。另外,还有绿得发灰的“灰包儿”,黄灿灿的“鹁鸽眼”……
  村子里有个外号老贼婆的女人,一辈子不偷别的庄稼,专偷绿豆。听人说,她娘家穷,出嫁时没别的陪送,一口旧木箱就装了十几斤绿豆种。她和丈夫靠着二亩坟园地,种绿豆卖粉条,没几年便置下十五亩河湾地。集体化后,她就犯了偷绿豆的毛病。一到吃午饭,就端个小筛子下地了,腿脚麻利,眼见她在地里摘豆,赶过去已经换了看庄稼人管不着的地块。再说她每次摘的也不多,看庄稼的人也拿她没办法儿。再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地又分到各家各户,老贼婆上了年纪,就由两个儿子替她种。由于绿豆产量低,现今又有化肥不缺粪土,人们已经很少种了。可为了她多年来的癖好,儿子们每年都会在地边儿种两耧。也许是老还小,她已经分不清人家自家了,只要看见绿豆有了黑荚,她照样去“偷”。最好笑是有一年大儿子盖楼房,把两布袋绿豆放到弟弟家,等往家搬时,发现少了一袋。他啥也没说,走进母亲屋里掀开被子一看,那袋绿豆熟睡的娃娃一样在床上躺着呢。
  绿豆种起来也不费事儿。割罢麦不用犁地揭茬子,只要有墒,沿麦茬垄耩上,长出五六片叶子时,用锄把麦茬连草一起除一遍子,叫“盘麦茬”。如果雨水多,再锄几遍草,说话不及,豆棵子就把地皮罩严了,这时候只要防着“搦花虫”,就等着摘豆了。搦花虫很讨厌,它钻进花心里,打药不管用,只能用手逮,看见那朵花蔫了,一捏一个稳。
  绿豆是仅次于麦子的细粮,一斗绿豆比麦子重两公斤,磨起来没麸子,这一套留下的麸皮儿,对到下一套再磨,比小麦出面。绿豆面擀面条之外,摊煎饼、炸丸子都比小麦面好。小麦面摊煎饼得掺粉面儿,不掺粉面儿摊不开,粘锅还起疙瘩。小麦面做的丸子,放菜锅里一熬就散了,根本成不了形。到了年节,女人们就和些绿豆面,掺上黄豆芽、胡萝卜丝,放点儿葱姜大料,做成丸子放松子油或麻油里一炸,熬大锅菜比肉还香。绿豆能磨上好的粉,下粉条、搅凉粉、做粉皮,青丝丝起明发亮,吃起来筋拽耐嚼。高粱面糊涂喝到嘴里一包水儿,丢一把绿豆就不一样了,那豆花儿在锅里翻滚,引逗得馋嘴的孩子眼珠子乱转,照翻滚处舀一勺倒碗里,稠乎乎香喷喷,高兴得这小小的顽童搓脚又拧手。小米汤锅里丢绿豆,金黄点着碧绿,米也出味儿,豆也出味儿。绿豆掺红薯片儿蒸干饭,沙沙地甜软,连菜都省了。绿豆长在伏天,却是天生的凉性。豆花茶败火,和茅根、蒲公英、芦山草一块煮,治温疫,抗流感。当然,要说绿豆芽是样好菜,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不会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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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5)
麦收之后,在麦茬地里稠稠地撒一层绿豆,等豆秧子挤挤挨挨长到尺把深,开了一层花儿,套上牲口一犁,把豆秧翻扣在田里,热风热雨热太阳,连沤青肥带炕地,长麦子比上一茬土粪还壮。
  大豆
  温柔的叶子,秋风中悄然落地,覆盖在光洁的土粒之上,如同母亲抖开床单,轻轻覆盖在熟睡的婴儿身上。如果你是一个农人,最终覆盖你的就是这庄稼与清风。你在这庄稼与清风里轻松转换,转换成随风摇摆的谷子、小麦和大豆……
  灰里芝麻泥里豆,割罢麦墒情好,才能种大豆。如果只有黄墒,可以种玉米,种高粱,种谷子。连黄墒也没有,地皮干得风一刮起黄灰,那就只能种芝麻。大豆也是直接耩在麦茬垄里,管理方法和绿豆差不多。大豆有黄豆、青豆(又叫绿黄豆)、紫豆、黑豆十多种。黄豆又分大黄豆、小黄豆,小黄豆棵小性躁,一尺来深,比大黄豆早十天成熟。结荚密实,叶将落尽就得收,晚了炸籽儿。大黄豆一般不炸,只有个别年头会炸,百姓称之谓“天年”。大黑豆结籽比皂荚籽还大,人称“母猪眼”,不单种,一般点种在棉花垄里,摘回来放汤锅里囫囵煮,一锅稀饭都染香了。
  有句俗语“一麦二秋”,说的是理发匠收取报酬的方式。匠人挑着理发担子走村串户,约定俗成一包一年,按人头每年每人给他一升麦子二升黄豆。如果那匠人手脚勤快,包下几百口人,一年收的麦和豆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
  被称作“黑五类”的黑豆,是上乘的牲口料。磨成糁儿,倒一瓢在料缸里,半缸水立马变得稠乎乎的,浇在槽里冒一股冲鼻子的豆腥味,牛能多吃麦草。由于黑豆产量太低,现在很少有人种了。
  黑豆面可以调和中药丸子。早年站在外婆家院子里,透过年年开花的木槿树,能看见二三里外有一道岗丘,岗丘上有个村庄叫范冢寺,范冢寺有个范姓的中医世家,治妇科病有绝招儿,十几代传男不传女。范家的传人十几年前进县城里开诊所,现今只有他家种黑豆。老先生八十多岁了,每天上午还在老宅里坐堂看病。下午闭门休息,谁叫也不应,说年纪大了,怕脑子糊涂误诊了病人。范家行医,只收取少量的费用,多半是义诊,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知道范冢寺。范家的黑豆面药丸子特别大,一个足有一斤重,病情轻的,药到病除,不让你跑第二趟。
  没有化肥的时候,最好的底肥就是黑豆,煮熟或是磨成糁儿,一亩地耩三十来斤,来年的麦子一准儿丰收。
  大豆是间作植物,豆地里带高秆作物——玉米、高粱、芝麻,一点儿也不歇地,收回来算是添头。“麦到芒种谷到秋,豆子到了寒露收。”寒露前后,豆熟叶落,就可以开镰收割了。拉到场里晒两天,套石磙碾,翻几遍,拿桑杈挑开豆秆,黄澄澄的豆籽儿扫扫就可以装布袋了。“麦上垛,谷进仓,豆子扛在肩膀上。”豆子是最好收藏的,只要好收好打,晒都不用再晒。
  种罢麦人和牲口闲了,再去把垛在场边的豆秆垛摊开,放石磙仔细碾,碾得只剩下不多的粗豆秆,挑开去,把软和的荚皮拢起来装进大草箩头,担去藏在草屋里,冬天喂牛。冻得人手脚没地儿放的五更天,牛把式一草筛一草筛拣着豆荚皮里扎牛嘴的豆秆儿,集成一堆点着了,不大一会儿,人和牲口就暖和起来。
  “刮大风,搂豆叶。一搂搂个花大姐。”割倒的豆子拉走了,留下厚厚的一层豆叶铺在地垄里,欠柴火的农人就拿出竹筢子、铁筢子、带筢排的大筢子,男女老少齐上阵,搂豆叶去。一个拥有三四十亩地的种地户,搂回的豆叶垛成高高的码头垛,差不多够烧大半年,省下那些高粱秆、花柴等能上要子捆的柴火挑城里卖钱。起五更吃一碗清水红薯,挑起高粱秆跑几十里路去赶集,就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一个金字塔一样的高粱秆垛到年关就卖完了。
  摊煎饼烧豆叶,拿根烧火棍压着,想要多大火,就是多大火,换了别的啥柴也没有豆叶好。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36)
去王岗的那条路
  村小学高高地坐在黄土岗上,十四个村庄的孩子在这里上学。四条大路通向东南西北,唯有那个叫王岗的村子不在大路上。通往王岗的路从东南往西北,下岗上岗两公里,斜着穿过整大块的庄稼地,全是抄近路。
  春天,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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