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女人们问。
云婉儿慢吞吞从椅上立起,肢体僵硬,她雪着小脸,心提到嗓口,两眼发直地瞪着山子,心中已知那人是谁。
姑娘像是落着泪。
她两袖不住往脸上抹,抹啊抹,泪仍涌着,脸蛋也仍旧湿漉漉,而盈盈的步履跟到最后有些踉跄,让他心绞着,彻底尝到离别的滋味。
三十晚上讨媳妇儿,初一早上赶骡马,阿妹骂我没良心的,要赶骡马就别讨她……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大年初一要出门,哎哟,我的小心肝,阿妹不舍我……阿妹不舍我……
唉,天地良心,他又哪里舍得下她?
力千钧迷迷糊糊在梦境里打转。
说是梦,倒也不是,那场景确实有过,就在骡马队启程走域外的那一天。
姑娘说他会平安归来,他没再回话,母骡的红漆铃子叮咚、叮咚地响,他越走越远,想如以往出外走货时扯嗓高歌,无奈胸口堵得难受,潇洒不起来。
直到他下意识回首扬眉了,才见姑娘竟沿着生长桑树和柏树的黄土丘陵地一路追随,起起伏伏追了好长一段。
她居高临下望着队伍走出“霸寨”地界,白裙黑发在风里飞扬,面容已模糊,他却知晓她落着泪。
“回去吧。别再跟了。”心里对着她喊。
“我会平安归来啊!”无声地承诺。
而他的诺言实现了。
他已归来。
懒懒翻过身,力千钧知道该起来了,有好多事等着办,然知道归知道,极端疲惫的躯体硬是跳脱他意志的掌握,继续屈服在铺着蒲草软垫的土炕上。
他可以在下一瞬又轻易入睡,但有谁正站在薄薄门板外说话,嘀嘀咕咕的,让他两耳不由得去捕捉那话中内容——
“……当时情势万分凶险啊!一根绳子系紧五人,除了他,余下四个接二连三全被拽落,我还给吊在最尾端,惨的是骡马群躁动不安,顶上的落石迟迟未歇……他好样儿的,硬是给我挺住了!我阿爹在世时总夸他一个能抵十个,爱他爱得不得了,我瞧不止,应该抵得过二、三十个吧!哈哈哈……”笑声好不得意,像是欢喜自个儿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原来是他们家悍名远播的帮主大人。
力千钧粗肩微拢,两眼仍懒得掀开。
怎么跟人提及一个月前那场落石意外,还说得好有兴致?是玉家行会这儿的管事吗?
门板外,石云秋笑音稍止,清朗又道:“他真是死命硬顶的,浑身血筋爆突,不仅吊住底下人,连落石砸上身也不避不退……呵呵,瞧你吓的,放心啦,他重伤没有,小伤有些多,至于暗伤嘛……嗯,也慢慢恢复中。不过待会儿见到他,别被他的模样吓着了。”略顿。“……落石意外后,有几匹驮骡和马匹陆续累倒,春花也有些状况,他一路照料,快把自个儿累垮,即便抵达这处行会,这两、三天还窝在人家的马槽棚子里看顾心爱的母骡入眠,直到昨日才被我赶去冲了澡、上炕睡觉……”
咦?连这等事也拿出来说,帮主大人会不会太不够义气?力千钧低唔一声,眼皮掀了掀。
不过提到春花,他的确该起身了。春花不舒服,又累又乏的,不知食量有无变好?他得去瞧瞧她,和她说说话、逗她开心。
然后……
他听到门外响起另一个熟悉嗓音,仿佛怕惊扰了谁,轻轻细细地说——
“我进去瞧瞧他。”
他蓦然一震,高大身躯猛地翻正、躺得直条条,十指紧抓那件对他体型而言着实过小的被子,意识瞬间清醒。
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要去瞧春花,姑娘却要进来瞧他,那……那他该动还是该静?
装睡好吗?
不不不!装睡太辛苦,他呼息不顺,耳根发烫,睡相不够逼真,要露马脚的!那、那那……
他内心尚“那”不出个结果,门板已被轻推开来。
来人把足音放得好轻,缓缓靠近。
于是,他目中淡淡地映进一抹秀影,一张被乌发烘托、白里透暖的容颜,和一双如泓的丽眸。
四目交接,他脑中空白一片,连大气也不敢喘,只知梦中的姑娘终于来到身旁……
也许该说,是他回到她身边。
第六章
“你说,咱们要真能平安归去,见着那姑娘,我该同她说些什么好?”男人嘴里叼着一根草,眉峰微蹙的模样挺苦恼,期待再见梦中人,又怕庞大心灵再次受创,伤上加伤。
“呼噜噜——噜噜呼——”母骡嘴里也咬着草,慢条斯理嚼着,边喷气。
男人佩服地瞪大眼。“什么?你竟然会吟诗?自古多情空余恨,自作多情最可怜……春花,吟得太好了!你做学问确实比我强!”
母骡也不骄傲,乌亮大眼珠暧暧内含光。
略顿了顿,男人叹气,真学心爱母骡嚼起嘴边那根干草,道:“你最好了,那姑娘喜爱你,见着你,她总是抱着你亲亲、摸摸又拍拍,每回就爱附在你耳畔说悄悄话,把你当好姐妹对待……唉,我可惨啦,不知怎么面对人家,说什么都奇怪。”
“呼噜——噜噜——噜——”认真出主意。
“用不着多说?多说无益?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哇啊!他的好春花时常会自个儿晃去寨中的小学堂,原以为是和学堂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看来也听了夫子讲课,给的建言颇有深度呢!
“可是……我还能怎么起而行?瞧我把人家姑娘惹得泪眼汪汪的,昏头昏脑尽干龌龊事。她说我要,她就愿意给、甘心给,流着泪像只要送去祭天的小羊羔。春花……我很久不当恶人,在那当下,我还真想豁出去当一次恶人,把她强占了,先夺再说,你瞧我下不下流?”
母骡迄会儿没空给评语,因为有两只蝶儿高高低低飞过她的鼻头,她摇晃大脑,想瞧它们要双飞到哪里去。
男人也不是真要她下评断,只是习惯把心事对她吐露,说出来,仿佛忏悔过,省得他真的动手赏自己拳头。
“春花,你说,我和姑娘还能从头再来吗?咦……你咬一朵花给我干啥?”
“呼噜呼噜噜——”
“什么?要我……数花瓣?”
片刻过去。
“……能?不能?能?不能?能?不……不、能?!”两根粗指掐着最后一片花瓣,男人面色发白,快要不能呼息。
“这朵不准!”
尽管已听过帮主大人的描述,心里多少作了准备,云婉儿此时见到平躺在炕上的男人时,胸口陡抽,无形的重量沉沉压落下来,她依然大受震撼。
他变瘦了,眼窝深邃,双颊捺出两道明显阴影,使得粗犷的面容棱角尽现。
更教她吃惊的是,他古铜肤色隐隐浮出暗红和深紫,东一小块、西一大片的,散布在宽额、面颊、肩颈到一双铁臂,而她相信,他覆盖在被子底下的身躯,定也留着红红紫紫的痕迹。
老天……他出什么事了?
眼睛刺热刺热的,有湿意直要涌出来,云婉儿费力忍着,朝发怔的男人微微牵唇。“你头发留长了。”那一头仿佛会扎疼人的粗硬短发变长后,显得柔软许多,一样又黑又密。
姑娘一出声,刹那间打开他天灵似的,神魂整个回笼。
力千钧霍地翻身坐起。
他是赤裸着上身睡觉的,此时被子落在一旁,他上半身光裸裸袒在她面前,肌理分明的胸腹果然如她所料,亦是一块块近似瘀血未退的红紫色。
“我……我没想留长,但没去留意,它们就长了。”抓抓黑浓发,他直勾勾的目光未曾须臾离开姑娘的脸蛋。
“寻个空闲时候,我帮力爷理理发,好吗?”她假装将颊边的发丝拨开,其实是为了揭掉眼眶里的雾气,嘴角仍翘翘的。
力千钧有些糊涂了,抓了头发又挠着耳,听到她近似乞求的口吻,他只能愣愣点头,哪里有本事拒绝。
离开寨子走域外的那一日起,他脑中便不时猜想,若能平安归来见到她,该要对她说什么?用怎样的表情?
他俩之间不是起口角,也没闹别扭,是他对不起人家好姑娘,怎么说都该他错,他实在没脸见她,心里偏生放不下。但现下一见,她来得好突然,瞧着他的眼神与以往一般温驯,语调一般的轻柔,仿佛彼此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那些伤还痛吗?”她眸光怜惜。
力千钧先是一怔,压根儿不记得身上带伤,循着她的凝注一瞧才意会过来。
“这没什么,不痛的。是我使劲儿使得太猛了,肤底的细小血脉绷得渗出血,所以才一块块的又红又紫,待瘀血慢慢消退也就无事。”
他四两拨千斤带过,但云婉儿一听,方寸又是绞疼。
算一算,落石意外都过去一个月,他肤底瘀伤仍未全部消退,可以想象当时他有多强、多狠、多拚命,才会把浑身血脉绷得渗血。
“婉儿……你在哭吗?”姑娘突然把身子侧开,眸睫闪着莹光,力千钧吓了一跳,忙跃到她面前,两掌轻扣她的肩。“婉儿……”
云婉儿吸吸鼻子,随即扬起螓首,泪中有笑。
“寨里的人都平安回来,力爷也回来了……我心里好欢喜。”
某种渴念驱使着,她小手自然而然抚上男人刚硬的面庞,泌香的指尖温柔滑过那些瘀痕,像要将他的伤全抹去。
她的抚触静谧谧却极具震撼,震得力千钧左胸激躁,再这么下去,很有可能血脉又要绷爆开来。
然后,姑娘小手略顿,双颊霞红,小小头颅似乎有些羞赧地轻垂了。
他这才发觉,她的手怯怯地停在他肩膀上,因为再抚摸下去就是那两块结实光滑的胸肌,她似乎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是光裸上身挺立在她面前。
“你别哭……我没穿衣服……我、我回来了……我去穿衣服!”语无伦次。唉,他反正在她面前出糗惯了。
丢下话,他忙从炕头边的包袱里抽出衣衫套上,把衣带子系得紧紧的。
云婉儿趁他穿衣时,抓着袖子把颊畔的润意抹净。
她手烫、脸烫、心也烫,指尖尚留着他的肤温,鼻中也缠萦着他的气味,教她好难宁定下来。
房中沈静了片刻,力千钧这才徐慢转过头,重新面对她。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见着她,既惊且喜,浑沌脑袋瓜现下才想起这疑问。
粉颈微抬。“你们一行人抵达玉家行会,头儿便派人快马回寨,说是要从寨里赶出另一小批骡马过来补缺,打算驮着部分的货先跟着玉家人马往江南去,而几匹已然疲弱或受伤的骡马则先在行会这儿歇养几日,再放缓脚步领回‘霸寨’。山子说他想帮忙赶骡马过来,可能有几日没办法帮我提水,问我允不允,我说没关系,因为我也要一道儿来。”
力千钧淡蹙着眉峰,有什么仍想不通透。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出来走走看看,顺道散心吗?
云婉儿抿唇不语,白里透红的颊肤变得更赭红,她脸容略侧,似要避开男人那一双热烫烫、探究的眼。
她眸光定了定,瞧见异样似地低咦一声,人已盈盈走近炕头边。
“婉儿?”力千钧不明就里,只怔怔看着姑娘伸手从他翻开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破破的衣衫,大大摊现开来。
他大窘,搔头。“呃……那个……我那时太出力,所以把它撑破,线脚也都绷断了……”语气像个犯错、等着挨罚的孩子。
“都破成这样早该丢了,怎么还收在包袱里?”叹息。
“你亲手为我做的,舍不得丢。”他答得好老实,话一出,耳根跟着红了。
云婉儿心头陡紧,连喉头也微微紧绷。
此刻,她抓着他的衣,记起那一夜他表白过的话——
他说,他总想着她,想很多、很多,没办法克制。
这男人要的是她以情意相报,她手足无措了,内心悲喜交杂,在那当下能拿出来回报的,也只有她这一具身躯。
他离开寨子那天,她跑啊跑,沿着起伏的丘陵线追着队伍,心里有满满的话,却不知能不能对他说。
她什么承诺也给不了,连安抚都做不到,舍不得他走,只能一直追寻他的身影,内心反反复复、起落无边,直跟到好几里外,那叮叮当当作响的红漆铃音破风吹过天云,她终才在风里止步。
能吗?
她真能放胆回应他,不再有所顾忌吗?
老天爷真能允她吗?
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力千钧心底暗叹,大掌抹了把脸,道:“我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单纯把想法说出,你别理会我。”
“这件破得好严重,不好缝补了,但布面还能裁出来做袜子。嗯……”她拿着破衣前后翻看,沉吟后笑了。“应该能缝上两只大袜子。”
力千钧掀着唇欲言又止,觉得姑娘待他似乎哪里不同,又似乎一切一如以往。
真要命!真头大啊!谁可以对他说分明?
“婉儿,我——”
“对了,今年寨里的麻和棉收成都好,我织了些布,也帮力爷做好几件冬衣,待回到‘霸寨’再取给力爷试穿,看看有没有地方得改,好吗?”
“呃……好。”
云婉儿温婉地点点头,又道:“我来时,大娘和婆婆们托我带来几瓮酱菜,要给那些尚不能返回‘霸寨’的汉子们带在路上吃,还特别烤了些香麦芝麻饼一块儿带来给大伙儿,你想吃吗?我取些饼过来,好吗?”
“呃,好……”
于是,力千钧就傻杵在原地,看着姑娘对他羞涩一笑,看着姑娘把破衣郑重地收在自个儿臂弯里,看着姑娘身儿一转,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身在梦里,思绪飘飘的,抓不到边际。
还有,姑娘来这儿的最终目的……她适才说了吗?
走域外的人马回到玉家行会暂歇,再做整顿后,盛夏早过,秋气已甚高爽。
“霸寨马帮”与“江南玉家”各取所需,各得利益,队伍又一分为二,马帮归马帮,玉家归玉家,只除十来名马帮汉子将继续走货到江南去,把此次在域外搜罗到的几箱珍品驮给合作多时的老铺代为销出。
到江南的这趟路对马帮汉子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石云秋起用年轻一辈,冲劲十足的汉子领队,仍由经验老道的莫老爹压队,自个儿则领着其余汉子们,赶着大批骡马先行返回“霸寨”。
向来领头的力千钧这会儿也随队回寨。
他尽管浑身瘀痕,但歇息几日后,精气神已然补足,要他再来三趟远途走货都不成问题,得留神在意的是母骡春花。
春花领着骡马队挺过那场落石后,一路无事回到玉家行会,但刚抵行会第一天,她状况忽然不太对了,像是累坏了似的提不起劲,食量变得好差,硬要她吃、又或者连哄带求地要她多吃一些,她水汪汪的大眼瞧着满脸焦急的主子时,总有种力不从心的神气,让力千钧当真心如刀割,痛得要命。
而从行会启程回“霸寨”的两天路程,力千钧舍不得母骡再操劳,他让她躺在大板车上,一路将她拉回寨子,带她回家。
马帮返抵“霸寨”已五日。
这五日,力千钧哪里也不去,成天守在住处后头的大草棚里,和心爱的母骡在一块儿,连寨中前所未有的庆功兼洗尘大会也没露脸。石云秋亲自来拎他去大吃大喝,他不依,据说那晚他跟悍马般的帮主大人干了一架,打得昏天黑地、风沙四起,被连连击退的帮主大人最后还气得大骂——
“呆头!你老死在里面好啦!春花见你这要死不活的德行,板牙都要笑掉!”
结果,一张方桌和两张椅凳追着帮主大人掷将出来。
没辙了。
石云秋最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