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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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官员-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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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妥善处置了此事。县长仍无法释怀,特地把苏心慧找了去,让她亲自到湖内送钱给死者家人,并请村里代为慰问。县长找她谈这事时非常懊恼,说那天要不是有事急着赶回县里,真应当停一会,听听老人说什么,帮她一把,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当时没有告状,上级也没有追查,县长完全是真心诚意。”苏心慧说。
  刘克服说他知道了。他问苏心慧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情况?
  “你明白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吭。
  苏心慧指指门外。几个月前的那个晚间,湖内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半夜,他们俩曾经站在那片黑暗里,她问他看到什么了?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知道你看到什么了。”她说。
  她还知道刘克服可能听说过一些什么。事情不全是他看到的或者听到的那样,但是她不是要解释那个,她想告诉刘克服自己的一些情况。她说过她曾经很艰难很无助,为什么呢?家庭因素,还有自身性情。她是本地人,他们苏氏在本县是一个大族,她祖父解放前当过旧政权的官吏,解放初被镇压。她的父亲当过乡粮站职员,被控挪用公款判刑,后病死于劳改农场。祖父死亡许多年之后她才出生,父亲在她记忆里的印象也很淡,无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却一直被罩在他们留下的阴影里,就像身上盖着两个黑戳。总有人拿他们说事,对她指指点点,讲东道西,她自己也总是自觉卑微和屈辱,沉甸甸背着心理重负,付出的比别人多,得到的比别人少,对种种不公只能咬牙承受。

借用干部 第四部分(5)
“这种滋味你最明白。”
  刘克服说是的他知道。
  苏心慧还讲到自身性情。本来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当年曾经有人告诉她,有些事情可以是事,也完全可以不当个事。那人有权势,指着办公室后边的一张长沙发向她示意,说把门关上,半个钟头就够,没人会知道。以后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她怎么能接受这个?当时站起身打开门就走掉了。这以后当然要什么没什么。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为阴影所苦,为不公不平,一步步走来,终于有了今天。这是因为应县长。
  “无论如何我牢记不忘。”她说。
  刘克服表示理解。
  苏心慧说,湖内这件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本来已经了结了,忽然又闹腾起来,这是有问题的。她非常注意,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应远县长。
  “明白吗?”
  “不会的。”刘克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离开湖内之前,林渠带调查组去山前村,找相关人士了解情况,同时看望断手男孩阿福。小孩在奶奶去世后被接到母亲和继父家里。这家人原本不富裕,又背上了为孩子治伤的沉重债务,生活尤其艰难。男孩的母亲叙说情况,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这孩子今后怎么办。但是孩子自己茫然不觉,他在院子里玩得很高兴,已经学会用两个光秃秃的手臂夹一根细树枝,把一条毛毛虫挤进围墙的缝隙里。临走前,组长林渠带头拿钱给孩子的母亲,大家有的两百,有的一百,纷纷表示同情和慰问。一行人里仅刘克服一毛不拔,因为身上恰没带。他掉头走出门去。
  两天后调查组回到县城,隔日汇报。县长应远亲自听,政府办、监察局、农办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调查组全体成员依例出席,由组长林渠汇报。刘克服坐在会议室后排位子,听得胳膊不住发抖。
  汇报稿是林渠自己整理的,事前调查组成员讨论时各自发表过意见,然后就由组长定夺。林渠办理信访事务经验丰富,他知道怎么办。刘克服在组里很低调,因为苏心慧交代过,一切听林主任的。刘克服自知自己不过一个借用人员,当然谨遵上命。他在讨论时没多说,只讲过一点看法,认为反映问题应当尽量客观。
  他没想到林渠那般厉害。汇报挂炮事件还基本客观,讲到死人就变了。林渠说调查组经过细致走访,认为郑菊自杀的原因主要两条,一是家庭纠纷,二是病患严重。郑菊老人爱孙心切,为了孙子的医药费,她跟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有孩子的生母继父都吵过架。事发前一天,郑菊到山前村向孩子的生母和继父要钱无果,被赶出家门,双方都说了重话。老人骂自己的前儿媳,说你生的你不管,我死给你看,让你们管去。阿福的继父则骂她:“老疯癫”,对她刺激很大。第二天就出了事。老人确实也有病,除多种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她曾经“失心”,也就是发过精神疾病。老人性急,固执,走极端,跟她的精神疾患有关系。
  刘克服参加了整个调查过程,他知道死者郑菊跟家人确实都吵过架,阿福的医疗债务,主要承担者是其生母和继父,其两个姑姑和老人自己也都负担了部分。老人后来不听家人劝阻,坚持上访,还屡屡向他们要钱,纠纷更甚。自杀前一天,老人在赶集后确实去了山前,主要却不是要钱。她是听说县长在湖内,要阿福的母亲跟她一起去乡政府拦人告状。阿福的继父反对,认为白费功夫,而且还要花钱。双方因此口角,彼此说了重话。死者身体状况不好,性急固执,旁人以“癫”称之,这是事实,但是她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言谈正常,绝非神经病。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借用干部 第四部分(6)
林渠汇报的都有出处,他没有编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实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描绘的图像便不再完整。被这位主任突出的是老人的家庭矛盾,模糊的则是与县、乡官员有关的内容。他说老人郑菊到乡政府上访,被乡干部劝离。乡干部不了解老人与家人口角的情况,没有深入疏导,因而未能及时阻止其自杀。
  结论就是老人自杀主要由于个人原因。乡干部也应吸取教训,改进工作。
  应远县长问:“调查组成员有什么补充的?”
  没人回答。这就是说没有其他补充。
  汇报之后询问有无补充是惯例,该说的由组长说,大家只是陪坐而已,场中人个个清楚。那天也怪,应县长询问过后无人发声,已经可以了,他显得格外慎重,竟然又来了一下,一一点名,还问各自有何补充。被县长点到名的都应一声“没有。”最后县长说还有一个谁?小刘,刘克服?在哪里?
  刘克服站起来,说在这里,然后又坐回座位。以为这样就行了,县长却没放过。
  “你说,有什么补充?”
  刘克服没说话。
  “有?说吧。”
  刘克服脑子一热就张嘴了。一时结结巴巴。
  “有,有一个张富贵。”他说。
  他说了情况。张富贵是个卖豆腐的,为现场目击农民。张富贵听到副乡长陈海骂郑菊“老癫泡”,看到陈海握起右掌的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指挥乡干部把郑菊捉猪一般拖走。半小时后郑菊在乡政府围墙外喝了农药。
  应县长厉声喝道:“林渠!这怎么回事?”
  林渠说他了解过了。张富贵跟郑菊是同村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张这么讲可能别有目的。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与在场其他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刘克服说:“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参与拖走老人的乡干部。”
  应县长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去再查,给我搞清楚。”
  县长拂袖而去,苏心慧立刻跟着追出门。会议室里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离开,居然个个不出一声,不一会儿走得只剩刘克服一人。刘克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呆坐在会议室里一动不动,苏心慧忽然又走进门来:她的笔记本还丢在会议桌上。
  她看着刘克服,却不说话。刘克服问:“刚才我不该说吗?”
  “我怎么交代的你?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说林主任汇报有缺漏。他觉得今天应县长特别慎重特别认真,逐一点名,再三询问,指着要他说。既然这样,不如实反映哪里对得起县长,自己哪会心安。
  苏心慧说刘克服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刘克服不服:“我没讲半句假话。”
  苏心慧说她真后悔。不该让刘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她说。
  刘克服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举了起来,用尽全力,举到了齐肩膀高。
  他说他发觉自己比那个阿福幸运多了,这胳膊还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两条断臂,夹着树枝在院子里玩,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当时他实在看不下去,立刻就把眼睛转开。这孩子失去两手,现在又失去奶奶,今后日子怎么过呢?那天在湖内集市上,老女人扑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抓住,老脸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现在这张老脸还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他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她。一个小孩残了,一条老命没了,两个人都很卑微,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么了?林渠他们凑了钱,他没有,铁公鸡一毛不拔,只好给点其他帮助。他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苏心慧跟他谈的话,他认为事情挂不到应县长身上,但是确实跟陈海有关系,就这么一笔勾销,对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借用干部 第四部分(7)
苏心慧说刘克服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能为男孩和死者讨到公平?
  刘克服说他没为谁讨,是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说话,因为县长点名,也因为自己忍不住要说,没治,不能怪人家领导。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体验,痛感人应当平等,社会应当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不一样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残疾,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应当是平等的。这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道理,怎么总是很难做到?他人微言轻,自知做不了什么,但是一旦遇上,这胳膊无力,却会抽,一阵阵抽痛,那就很想要做点什么。
  苏心慧不再说话。她拾起笔记本转身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刘克服在办公室加班,调查组已定第二天一早动身二下湖内乡,他翻看所有记录,略做准备。忽然吴志义走进门,在他办公桌上敲了敲,也没多说话,把右手举起来,用指头指了指天花板。
  应县长招呼。刘克服赶紧收拾东西,跑步冲上顶楼活动室。应远已经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运动短裤,挥着拍子独自热身。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刘克服感觉异样。县长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机,有话要跟他单独谈谈?
  但是没有。看到他,应远下巴一抬,示意他准备。刘克服往桌边一站,那边的球就发过来了。
  那场球打得很凶。刘克服使劲吃奶之力拼抢,始终打不上去,可能因为心里有事,加上县长在政府大楼这里特别得心应手,狠狠把刘克服压在下风。刘克服感觉到对方的强大气势,他竭尽全力,没办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时,县长把手一摆,让刘克服走人。什么都没说,如此结束。
  第二天林渠带调查组再次前往湖内。还是那些人,还用那辆面包车,还在机关院内大榕树下集合,但是气氛大为不同,一路上车里静悄悄,没有人跟刘克服说话,一个个装聋作哑。
  此行让刘克服大出意料:张富贵改口了,说他什么都没看到。阿福的其他亲属也一样,不再咬定乡干部打骂老人,只说他们并不在现场,都是听张富贵讲的。人已经死了,算了吧。林渠很认真,吩咐详细记录几个人的谈话,让他们各自按手印确认,还要调查组成员在记录上一一签字以示无误。
  刘克服不愿签字,他说不能就这样。当事者突然反悔,情况不正常。
  林渠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规劝。林渠说他知道刘克服要面子,想搞出点东西,免得被认为多嘴多事。但是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是不行的。
  刘克服说应当把事情搞清楚,应县长在会上一再强调。
  林渠说刘克服没明白领导的意思。这件事不是要搞清楚,是要办清楚。什么叫办清楚?大家说法一致,这就清楚了。其他的不要去管。应县长在汇报会上,为什么指名调查组个个发言?那是表明他特别慎重,也要表明大家非常一致,绝无异议。县长这么大的领导,哪里会吹口哨请乌鸦多嘴?陈海一个副乡长算什么?没有谁非保他不可,问题是可能连带出现其他情况。假如陈海真的动过手,这陈海是为了谁?为应县长解围。现在出事了,都是陈海的问题,应县长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刘克服说这两回事,县长又没有打人。
  林渠说别犯傻,没那么简单。不说领导那头,老百姓这头同样也有其他道理。刘克服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为他们做好事,事实上他是在害人家。老乡们改口不外两个原因,或者是原先没说实话,或者原来说的是实话,经乡干部说服改了口。乡干部可能拿什么说服人家?光口水可不成,至少得有几颗糖,包括金钱补偿,还有承诺。把陈海或者谁谁捉去痛加处置,死者家人能够有什么利益?拿一笔钱对他们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刘克服是希望死者家人一无所得,还是让他们尝几个甜头,有可能减轻一点债务负担?为男孩安排一点未来?
  刘克服说这样公平吗?
  林渠说不必扯那么远。刘克服眼下应当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后果。他在调查组里不代表个人,是代表政府办。这件事的调查本来就是政府办苏心慧牵头抓的,政府办自己的人这样不配合,一味坚持个人意见,置所代表的单位于不顾,会让政府办,特别是苏心慧处境尴尬。都知道苏心慧这女领导一向对小刘不错,他这么做对人家算什么?恩将仇报,自家狗咬自家主人。刘克服拒绝和大家一起签字不会改变什么,当事人按手印承认的笔录依然有效,而刘克服自己将面临什么后果?
  刘克服不觉低下头去。
  林渠把笔硬塞过来,刘克服不接。林渠说真是搞不清楚吗?说到底还是借用人员,这么不懂事,不打算干下去了?
  他把笔硬塞进刘克服手里。刘克服拿着笔,胳膊不住发抖,笔在他手中摆动,笔头在纸上哆嗦,嗒嗒有声,好一会儿,他什么字都写不出来。
  林渠不高兴了:“你还搞不清楚?”
  有人在旁边低声道:“林主任你弄错了。”
  林渠说哎呀忘了,是左撇子。
  于是改塞左手。刘克服在他逼迫下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他的胳膊就像给打断了一般。
  隔天调查组打道回府。刘克服进了办公室,发现房间的摆设忽然有变,办公桌少了一张,又回到两竖一横摆法,他的桌子不知去向。
  老吴让刘克服去找行政科。办公桌原先是从那边要的,现在调整办公室,他们搬回去了。刘克服问这什么意思?让他走人吗?老吴说具体情况刘克服可以找苏副主任了解。如果愿意,也可以直接找一下应县长。
  “苏副现在就在应县长那里。”他说,“去吧。”
  刘克服发愣,一动不动。
  “张富贵怎么样?忽然改口了?”吴志义问。
  刘克服没有回答。
  老吴说这在预料之中。
  刘克服不觉苦笑。他说算了,就这样吧。
  他走出办公室,掉头离去。
  

借用干部 第五部分(1)
苏心慧进了湖洼地,到学校看望刘克服。两人在校长办公室见了面。苏心慧说:“小刘,脸色不太好。”
  刘克服说他很好,能吃能睡。
  苏心慧说上一次李老师闹腾,刘克服离开展览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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