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线从来没有如此失望过,她沮丧地跺了一下脚,径直进了厢房,嘭的将门关上了。
烛影摇晃,像层层涟漪泛在水面上,缓缓地铺开。引线抽泣着想发泄出声,举手下意识地摸上面颊,眼帘下真的淌下了一行湿漉的泪。
隔着镂花窗,守夜人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竹梆,更声漏断。
引线没想到进王府的第一天就有了挫败感,这让她难免丧气,又揣摩不出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她想,或者那晚王爷心情不爽,他不是也撇下穿针回去了吗?她开始美滋滋地思忖着,王爷对自己能说上几句,已经另眼看待她了,等下次机会吧。
她终日安慰着自己,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王爷并不出现在荔香院,这让本来闲散惯了的引线感到百无聊赖,胸口闷闷的,梗得难受。
细心的穿针看在眼里,放下手中的针线,内疚道:“线儿,你来了后,姐没好好陪你。你知道姐爱静,倒疏忽你了。这样吧,姐陪你去这一带走走。”
引线对王府内的景致心存憧憬,陈徽妃要她恪守王府的规矩,她自然不敢贸然走动。可心里实在憋得慌,遭穿针这么一说,不禁欢呼雀跃,拉了穿针就走。
秋光明丽,沿道浓浓的垂杨绿荫掩映锦绣宫苑,枝梢上的翠鸟婉转动人地鸣啼着。晴空缕缕丝云牵动姐妹俩的游兴,她们仿佛手牵手走在韩岭村的泥石路上,秋水荡漾,清风拂荡着她们的衣带裙角。
引线的眼睛晶亮起来,倘佯在千丝弱柳中,周围有鸟语花香,前面曲径通幽,亭阁掩映中有暗香四溢,她蹦跳着走,咯咯笑着。
穿针含笑望着一脸娇痴的引线。
“姐,那里是什么地方?”引线手指着前面的亭台楼阁。
穿针的笑意淡了,抬眼望着,回答道:“是景辛宫。”
玉娉婷 桂魄初生秋露微(四)
那个引线刚来的夜里,她又提起了景辛宫。
他慢慢地抿着她煮的茶,她提了茶壶出去,腿脚酸疼感突泛上来,她不由自主地簸了一下,却被他发现了。
他命她褪了脚上的罗袜,细白的脚背上红肿了一块,他定定地凝视着,双手很轻柔地揉娑起来。或许已经习惯了他的动作,穿针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温柔,安静地斜倚在弥勒榻上。
“龚穿针,换个地方住吧。”他突然说话,面上仍是阴阴的味道,“这里冬天会太冷。”
穿针默然不语。片刻,又好像不经意地哂道:“臣妾很喜欢景辛宫,那里有很多杨柳。”
他的手并未停歇,眼神却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用阴沉却镇定的声音回答:“那地方,谁都甭想。”
穿针的心中倏然刺痛,无奈地转过脸去。
眼前的引线还在好奇地张望着,牵了穿针转入通往景辛宫的路。
青石道两旁,粉色的、紫色的花正纷纷扬扬地坠落,流年好似白驹过隙,恍如一瞬就星移斗转,天凉了,那压抑的感觉正如那风吹舞叶乱纷纷。
穿针不由止住脚步,恍惚里一身紫衣的冷霜儿站在眼前,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毫无表情:“你是进不去的,那是我的宫殿,我跟他的宫殿。”
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恼自脚底升腾上来,她一把抓住引线的手:“走吧,回去。”
“我还没过去看呢。”引线不情愿地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死去的晋王妃。”穿针的语气变了变,冷霜儿活着受尽他的宠爱,死了带走他的魂,难道死也是一种福气吗?
引线感觉到了穿针异样的举动,兴趣更浓了:“原来是以前晋王妃的地方,怎么这等荒凉?王爷干吗不再扶正?才四个偏妃呢。”
穿针的心情有了失落,也许不该带引线到这个地方来。可又不能败坏了引线的兴致,思忖片刻,含笑说道:“姐带你去芙蓉洲一带去走走。”
芙蓉洲自然空澈澄明,一路看两边洲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假山花木遮掩着的,层檐飞栋,真正目不暇接。丝丝清新的风儿徐徐吹来,和着周围的鸟语花香,真个令人心旷神怡。
她们无目的地沿洲观赏着王府的秋色,却不料邢妃的游舫正慢悠悠地从接天碧荷之间过来,船舫跟在后面久了,邢妃已经耐不住了,船还未靠岸就大呼小叫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堂堂王府,怎么可让外人随随便便的晃悠?”
穿针一听是邢妃的声音,或许受过其害,人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呼吸略见急促。
引线迷惑地回头,穿针不愿引线碰上邢妃,急急拉住她:“是邢妃娘娘,咱们就当作没听见,快走。”
“不就长了一双小脚吗?以为王爷多喜欢了。这世间小脚女人多的是,可就没这样长得骚狐狸似的,让人见了恶心!”
邢妃在后面近乎挑衅的声音,仿佛一瓢凉水陡地倾脑淋下来,穿针垂着头想赶快离开这里,身边的引线突然止步。
“你在骂谁?”
她回过身去,直直对上邢妃幸灾乐祸的目光,一对桃花眼已迸裂出难以言喻的凌厉。
邢妃怔了怔,睥睨引线一眼,随即满不在乎地哼了哼。
引线也上下打量邢妃,眼眸里暗流汹涌:“你刚才在骂谁?有本事给我重复一遍。”
邢妃眉眼一挑,轻蔑地说道:“我就骂了,骚狐狸!”
“你给我下来。”引线朝着邢妃勾指头。
“线儿,她还会武功的,又是娘娘,别理她就是。”穿针知道引线火气一大,十头牛也难拉她回来。
“别管我!”引线甩了穿针牵她的手,眼睛阴鹜地对着前方。
邢妃下了船舫,带了两名锦衣侍女,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一)
站在引线的面前,邢妃的身量比引线稍高,此时下颌矜傲地抬起,眼睛稍稍一扫引线后,冷言道:“你以为你是谁啊?看见本宫还不下跪!”
“凭你?打扮得不男不女的,我怎么看不出一点娘娘的味来?”引线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冷冷地歪头一笑,针锋相对道。
邢妃勃然大怒,举手朝着引线挥将过来。
引线的反应比邢妃快,毫不迟疑地将脚跟狠狠地踩在邢妃的脚背上。
邢妃猛然吃痛,举在半空中的手一缩,抬起脚哀嚎出声。
“想欺负我?小脚怎么啦?我龚引线倒要试试,你的大脚比小脚厉害多少!”引线凶狠地看住邢妃。
邢妃蓦然发狂,死死地拽住引线的衣襟,大力撕扯着。引线也不甘示弱,顶住头,十根纤长的指头攥紧邢妃的发髻,两人迅速地纠缠在一起。
周围的人惊呼起来,穿针怕引线吃亏,赶忙去扳邢妃的手,另外两侍女也围过来劝架。无奈两人力气出奇的大,又死命地纠在一起,边扯边互相对骂,差点将穿针甩出去。
穿针惨白了脸,在旁边焦急地喊着引线。另一侍女想起陈徽妃娘娘,急急报信去了。
幸好陈徽妃离芙蓉洲不远处,听得侍女的报信,带了一群宫人小跑着赶来了。
“都给本宫住手!”她被眼前的景象也惊得花容失色,嘶着嗓音喊道,“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
听到陈徽妃的声音,两人同时松了手。邢妃的头发蓬散着,一枚簪花歪在发梢,将坠欲坠的样子。引线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襟敞开了,白皙的肌肤暴露出来,颈脖处一道被指甲划开的血痕,尤为触目惊心。
“线儿……”穿针扶住引线,心疼地看着引线的伤口,眼泪汪汪。
引线的眼睛依然瞪着邢妃,急促地喘着气。
“都回去收拾收拾,这事本宫要禀告给王爷!”陈徽妃口吻里带了严厉,“成什么体统!”
末了,陈徽妃告诫穿针:“你妹妹敢跟邢妃闹,王爷定会动怒,看来留不住她了,你还是早点让她回家去吧。”
穿针哑口无言,只好拉着引线往荔香院方向走。
引线见穿针沿路沉默着,一汪水波在眼中盈盈闪动,便教训起她来:“你这妃子当得真窝囊!你越怕她,她越是骑在你的头上。龚穿针,我真的感觉你不适合住在王府里,还是回夜公子那里比较好。”
穿针见四向无人,惴惴不安道:“你还说我呢,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替你担心?王爷要是大发雷霆,这王府岂容得下你?你是为了我才这样,要是他们向你发难,姐替你担着。”
她向引线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在关键时刻,引线还是帮她的,她们是姐妹俩。
引线并未看她,她的眼光透过飞翘的檐角望向更远的地方,清湛的眼睛里分明有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龚穿针侍候了他这么些日子,并没有了解这个男人,或者她根本无心去了解。
肖彦不会赶她走的,她相信。
如果她龚引线温婉可人的样子没有打动肖彦,那是因为有一个活生生的龚穿针在他面前。她大可不必矫情造作地学龚穿针的样,她只要尽情把龚引线奔放不羁的性情展现出来,让那个叫肖彦的男人眼前一亮:龚穿针的妹妹除了有如花的美貌,还有刚烈热情的一面。
半个时辰不到,肖彦出现在荔香院里。
“线儿,快换了衣服,姐给你上点药膏。”引线进了姐姐的卧房一直没动,穿针急得催促她。
引线抿嘴一笑:“这样见王爷正好,让他知道我才是受害者。“
肖彦站在外室,听得渐渐近前的脚步声,他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引线的上襟半敞着,一道血痕划破娇嫩的肌肤,而她鬓间的一缕头发半垂而下,将那道血痕无意间遮住了小半,敛眉垂首,尤显得楚楚动人。
“邢妃真够狠的。”他淡淡地说道。引线眼里涌动壮烈的泪水,却咬牙勉力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他微愣了一下,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唇边噙了欣赏的笑意。
他弯身扶住屈膝跪礼的穿针:“你别去惹她,怎又忘了?女人家相互打架,实在不好看。”
倒是穿针闻言,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收回去,声音透了清凉:“臣妾不敢招惹人家,人家偏要招惹臣妾,臣妾有何法子?”
肖彦脸上的笑意顿然消失,蹙紧眉神色严肃,几乎起了怒意:“龚穿针,本王一直以为你与众不同,这会分明像个怨妇。”
穿针站起来,一把拉住引线,揭了衣襟的一角给肖彦看,声音应激愤而颤抖:“她把我妹妹打成什么样?您不心疼,臣妾心疼!”
肖彦首次出现不耐神色:“本王已经看见了,不是过来了吗?还是你妹妹会忍,你这样子……”
穿针微微一抬下颚,苍白的唇片抖动着:“王爷要臣妾伺候王爷,并没教过臣妾如何忍辱负重!”
这样全没有礼法的对答,让一旁的引线也吃惊的样子,只是冷眼观察着。只见肖彦板着脸霍然一挥衣袖,转身就走。
肖彦这样的神情让穿针从里凉到外,似没看见肖彦的离去,兀自站立着。
引线伸手拉着穿针进了卧房,放软了声音,哄劝道:“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也别顶撞王爷啊。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穿针这才坐在了弥勒榻上,不胜疲倦地闭上了眼。
“线儿,你说得对,姐真的不适合住在这里……”她叹息出声。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二)
那场风波后,王府顷刻又显风平浪静。
肖彦对嫔妃们的事情向来不上心,将府里的要事都交给陈徽妃打理。陈徽妃查出起因是邢妃无端挑衅,邢妃的行为一向风风火火的,陈徽妃无可奈何,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引线照旧在王府住下了,她甚至大摇大摆地跑到芙蓉洲一带游玩,一心盼着能见到肖彦。
穿针和肖彦的关系倒搞僵了,肖彦原先起兴致时,会隔三岔五的奔荔香院而来,上次挥袖而去,断不可能主动上院子了。穿针安静地呆在卧房里,做着她的女工打发日子。有时,当月亮挂在西楼时,她煮着她的茶,唤了珠璎和浅画一起喝。
似乎,他们真的冷淡下来。
这日引线起得比平时早,她心血来潮地想去景幸宫一带逛游。
对曾经的晋王妃她也好奇,冷霜儿就像个谜,让她本就活跃的心蠢蠢欲动。
柳絮蕊雪般在空中洒落,树荫里的鸟儿齐着噪,叫得热闹。引线出了垂花门,刚想朝通往景幸宫的青石道走去,听见游廊一带有人叫她。
“龚引线。”
她蓦地侧脸看去,邢妃带了一名侍女,只穿件桃红线绉短袄,下系百蝶宫裙,面含笑意,远远地扶掖而来。
引线斜眼看着,待邢妃走近,冷声问道:“干什么?”
邢妃却是难得的好脾气,脸上笑意盎然:“找你去外面玩啊,我看你一个人挺闷的。”
引线嗤的冷笑一声,道:“安的什么心?”说完,就回头继续走。
“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啊?真不够爽快。”邢妃在后面叫道,“不就是吵了一架?我倒忘了。”
引线止步,一脸疑惑:“找我玩?你不怕咱俩再干一架?”
邢妃一听,脸上的笑容一凝,生气道:“好好的来找你去玩,我已不计较了,你倒怀恨在心,真小气!”
引线想,那邢妃好像是诚意而来,已经给足她面子了,她们是城里人,又出自富贵,断不会再跟自己计较。自己再拒绝人家,反让别人以为她龚引线不大方了。自己见识虽不多,也不能被人看扁,撂了笑话。
当下她问道:“去哪里玩?”
邢妃又开笑容了:“去我父亲的校场学射箭,然后再带你逛京城。”
引线一听来了精神,催促邢妃赶紧上路。旁边的侍女也被惹笑了:“引线姑娘先别急,奴婢这就去唤马车。”
引线转念一想:“我还是去跟我姐道一声。”
邢妃哼道:“我跟你姐向来有龃龉,她知道你跟我出门,才不会同意呢,还以为我要把你骗了。”
引线略一思忖,还是瞒住穿针再说,省得她要罗嗦。便不再回荔香院,高高兴兴跟着邢妃走了。
荔香院里的珠璎正在引线的厢房里打扫,浅画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刚才我碰见小秀,娘娘她妹妹跟邢妃出王府去了,说是邢妃带她玩京城。”
珠璎一听将手中的抹布使劲扔在桌面上,骂道:“真是揭了伤疤忘了疼,前几天还仇人似的,现在站在仇人一边了!”
两人进去卧房向穿针一禀告,穿针惊得脸色大变,急急地唤她俩跑去府门,把引线叫回来。自己急得在院外反复徘徊,半晌见珠璎两人怏怏地回来了,顿时颓然倚靠在垂花门旁。
玉娉婷 乱红飞过秋千去(三)
阮将军的校场上,旌旗招展,四周还有士兵盔甲耀眼,手提柳叶枪守卫着。偌大的射箭场上就邢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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