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想着,阖目睡了过去。
当红烛燃了一殿的微光,冷霜儿终于来了,来得依然冷傲。月下清光映照着她的疏影,紫衣上仿佛还留着梨花飘落的痕迹。穿针惊艳地望着她,一时竟不能言语。冷霜儿视她如无物,毫不理会,径直走到一边玛瑙案几旁,摊开一张白卷,微微沾墨,轻拢慢拈地描绘起来。
穿针看她专注的样子,忘了她的傲气与轻慢,缓步走到近前。冷霜儿安静地坐着,起手处,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陡峭崆峒的层峦叠嶂,寥落而清幽的寨子,云雾深深,还有一汪碧瀑飞流而下……穿针凝神注视着,只有满心满意的赞叹。冷霜儿开始画鸟,不,是鹰,只只睁着狰狞欲脱的眼睛,山涧处、丛林间,忽高忽低,孤独而寂寞地展翅飞翔。
“要是有只鹂鸟就好了……”穿针脱口而出,抬起了眼。
窗边映上淡月,千丝万缕的清光洒进殿内,穿针好好地躺在床榻上,四周漫散奇异的清香,混杂着一股似浓还淡的砚墨味。她急速地起床,殿内人静,玛瑙案几上什么都没有。
她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大铜镜子里映出她素色的身影,芳姿淡若烟柳,眼眸里染着深深的惋惜。
“冷霜儿,你真傻,多好的男人,你竟弃他而去……”她喃喃地对着空间说道,“就为了皇帝而自杀,你真不值啊!”
而在皇宫里,引线打了个冷战,也醒了。
房间内芸香拂拂,红烛残烬,香炉里袅烟尽散,四周寂静无人。
“来人!”她叫唤,一名随侍宫女从外面进来。
“蕊贵人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引线睁着困乏的眼睛,这瑶华宫可真冷清,说什么给新贵人的,比穿针的荔香院好不到哪里去。
“回蕊贵人,已过子时了。”
“皇上呢?已经半夜了,皇上怎么还不来?”
“奴婢早先从御膳房出来,还看见皇上在碧池那边玩闹着呢,这会大概歇息去了。”
引线闻言,起身就往外走。
“蕊贵人去不得,今日是您进宫头一夜。”宫女惶急急拦住了她,“您还是歇了吧,皇上今夜不来,明日就会来的。”
引线教训道:“到明夜就不希罕了!我去找他来,今日是我进宫的日子,他不来,这面子教我往哪搁?这三宫六院的,咱腰板得挺直了,别让人轻视去!”
一番话把宫女训得连连称喏,引线刚走出屏风口,前面又迎上来一名垂髻宫女。引线唤她好生看守瑶华宫,自己携着原来的那位宫女往碧池方向走。路过中间的御苑,一带光影班驳的树林,前面垂帘的轩榭内烛光透亮,隐约还有阵阵嬉笑声,针芒般刺耳。
引线打帘子进去,轩内热气腾腾,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正中的龙榻上躺着皇帝肖沐,榻周围绕着一群衣衫单薄的赤脚女人,每人一对金莲秀足,个个做出风流婉转的情态,鱼贯从肖沐身边穿来穿去。透过人墙,引线看见肖沐的九龙袍半敞着,白皙的胸脯上唇印点点,半张脸被宽厚的红稠遮着,只现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侧面像极了肖彦,引线的心突然一紧。
肖沐的样子很是适意,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伸手闲散地朝地面上摸索着,突然地抓住了其中的一只脚,被抓的娇滴滴地呼叫,肖沐胡乱地猜了个名字,不中。被抓的女子照例在肖沐袒露的胸前结结实实啃了一口,惹得肖沐狂笑不已。
“再来,再来,下一个。”
游戏又开始了,肖沐摸将过去,五指有意无意地引逗着,接着又抓住一个,哈哈笑起来:“这回朕要好好猜一猜。”方捏了一把,突地放手,另一只手顺势揭了掩面的红绸,愠怒道:“谁把大脚搅进来了?”
玉娉婷 芙蓉帐暖度春宵(四)
“是臣妾。”引线应道,她的声音轻灵地划过肖沐的耳畔,她直率地看住肖沐,可心里无法抵住厌恶,对这种游戏的厌恶。
“是你。”肖沐认出她来,懒懒地起了身,唇边扬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不乖乖地呆在自己的宫里,出来搅什么乱?”
“臣妾请皇上回瑶华宫。”
肖沐哧笑出声,唇角扬起:“要么在这看热闹,要么自各回去。”
“皇上不去,臣妾不走。”引线坚持着。
肖沐已经意兴阑珊,他并不理会她,挥了挥手。待那些小脚女子都出轩了,才迅疾地挑了眉宇,对着引线讥诮道:“皇弟要朕纳你为妃,如今你也遂了心愿,该满足了,你还是回去吧。”
“臣妾要的不是这些,皇上如今是臣妾的夫君了,今夜臣妾要求并不为过。您不替臣妾想想,也得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肖沐瞥了她一眼,挖苦道:“别拿你肚子里的孩子来压朕。想当初你是冒名来着,恐怕是看上皇弟了吧?也怪朕太粗心,竟让你给缠上了。”
引线气得面孔青白,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反讥道:“皇上不也看上我姐了?堂堂一国之君,反做这种苟且之事。”
肖沐脸上惯有的笑意猛然收敛,手指着引线,眼角散射出凌厉的寒光:“别以为皇弟罩着你,你就可以如此放肆!”他的面上现出嘲笑和讥讽,“那次朕也在纳闷呢,如此温柔的珉妃怎么***得猫叫春似的,朕心里还恨之痒痒,原来是你在叫啊,要不要再叫一遍给朕听?”
引线浑身发颤,脾气又收束不住,一扬手将茶几上的果盘打翻在地,满盘的果子骨碌碌滚在他们的脚下。
“谁希罕当什么蕊贵人,明日叫人把胎儿打掉,逐出宫去好了!”引线哭着,转身就走。
红烛滚出千重泪,满屋柔和的烛光映着引线苍白而柔弱的脸。她抽泣着,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在空落落地回响。铜镜里的半妆美人凄凄哀哀的,更显梨花带雨,蝉露秋枝,只是,心中涌起的是一种无法明喻的空洞,整个身心如被抽空似的。
“蕊贵人。”宫女端了描花瓷盆进来,盆里盛满着热水,好心劝道,“您还是歇了,别哭坏了身子。”
“出去,都出去。”
引线赶着她们走,停止了哭泣。
哭死也没用。
入宫来竟也是穷途末路,比穿针初入王府的处境还艰难,她狠心抛下最后那句话,是不甘心,不甘心皇帝对她视若无睹。她的美貌,对于看惯了六宫粉黛的皇帝来说,丝毫不起任何吸引力,她在入宫的第一夜便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她颓丧地坐着,头上花钿翠翅宝簪一迭一迭地卸下,耗了半个时辰,才将整盘头发披散下来。她感到了轻松,刚梳了两下,心头又沉重起来。
她站了起来,褪去了所有的衣裙,连蟹青色绣双蝶繁花翩跹的肚兜也甩了,在铜镜里端详自己雪白姣好的肌肤。她低头,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对于里面的小生命她是懵懂无知的,她难以想像没过多久那里便会鼓胀起来,她甚至还要大腹便便的在人们面前晃来晃去。
原来幸福是摸不着,抓不到的东西,她涩涩地苦笑。双手摸挲着逐渐凉滑的胸脯,有种涨裂的疼。
此刻的肖彦和龚穿针在干什么?她想着白日俩人恩爱的光景,此刻的龚穿针定是小鸟依人蜷缩在肖彦的怀里,他们才是幸福的吧?
为什么?为什么倒霉的总是自己?她低怨着,从骨头到灵魂都在层层的剥开,无可磨灭的惨烈。
“蕊贵人,皇上来了。”外面的宫女突然大惊小怪地叫道。
她吃了一惊,拉了厚重的锦色窗帘一角,却见有宫人执了彩绢宫灯,引着肖沐悄无声息地进来。引线的眼珠骨碌一转,收拾起地上的衣裙,飞快地围上了海棠红掐丝睡袍,入了衾,背朝着床外一动未动。
一直小心翼翼守在屏风口的宫女,等肖沐漫步进来,落了帘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肖沐径直走到床头,唤道:“蕊贵人。”
引线动了动,拖起慵困的声音:“皇上有事白日再说,臣妾乏得很。”
“哎呀,朕良心发现过来了,你却撵朕走吗?”肖沐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躺在了引线的身边,那股龙涎清香撩得引线一阵颤栗,她回过身,正对上肖沐温和安适的笑脸。
肖沐就势搂住她,嘴角灿烂地漾开:“你是个美丽的女子,朕还真有点舍不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朕理应待你好一点,是不?”
他轻轻挑开了引线身上的睡袍,引线细腻如白瓷的肌肤裸露出来。引线紧张地看着他,肖沐的脸上带着些微的亢奋,放在胸前的是一双保养得十分精细的手,手指纤长得如同女人,微露的骨节在光线下透着青白。那手已经不规矩起来,引线一惊,抬手想要推开他,肖沐沉重的身子压了下来,牢牢地将她束缚住了。
“我的肚子!”引线突然惊天动地的喊道。
果然肖沐侧了身,抚摸她的动作也变得轻柔了,掌心的温度弥漫至全身,让引线心底有了莫名的悸动。她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怡然的低吟,肖沐不知怎的轻叹一口气。
“皇上一定又想起我姐了吧?”引线依然闭着眼,嘴角浮起一缕笑,无邪得让人晕眩。
肖沐咬了咬牙,心神又荡漾开了:“你知道,皇弟发了火,朕不敢怎样……你姐真是个***啊!以前还能熬得住,被皇弟一骂,这滋味更难熬了。”
“臣妾虽出自乡野人家,可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那夜臣妾也是无意去的,本想看看东瀛神宫的景致,我姐就让我了……臣妾阅历浅,什么都不懂。”
两个人竟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肖沐手中的动作停止了,引线微侧过头,就看见肖沐微眯着眼睛,那道眸光凝在不知名处。
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在那个夏日的黄昏,肖彦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龚家院子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那高大的人影兀自挺立着,眼光落在围墙外面的老樟树上,几只麻雀正唧唧喳喳地闹着。金色的阳光撒进院内,铺到他的侧面上,他也是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
手指颤抖着,最后环住了肖沐,如同在幻觉中抱住了肖彦。房内静极了,一颗清泪无声地滑过她的脸颊。
玉娉婷 今年花胜去年红(一)
春天里丽日当空,大地一派郁郁蒸蒸的景象景辛宫里的名贵花开得争奇斗艳,花团锦簇,清晨带带着滚滚呖呖的露珠,有彩蝶在花蕊上惬意地飞舞。这样的天色染得穿针的心暖融融的,想起引线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天的长大,理应早早给她准备了。
唤了珠璎,乘蓝呢轿子去裕仁街。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们来来往往,春天的气息拂得每个人都开了笑颜。布是浅色的上等面料,做成孩子的短袄、虎头鞋甚是好看,穿针一路挑选,等走了大半条街,珠璎手上已经捧满了几大包布料,想着娘娘路程走不远,便催着穿针回府。
穿针正要回头,听前面寺庙有钟磬念佛声传来,原来这日正遇上寺庙里斋会。这寺庙本是民间供奉,平日香火鼎盛,信男信女众多。待穿针过去看,庙内庙外全是密密堆堆的人,供奉的各色糕饼瓜果小山似的叠着,连上炷香也要排好一针子。
“娘娘,这人挤的,咱不要进去了。”珠璎劝道,“要是出点事,王爷会担心的。”
穿针恋恋地听着里面诵念的佛号声,轻轻叹口气:“本想替线儿求个平安,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珠璎笑道:“娘娘替自己也求一个。”
穿针脸色一阵绯红,抬头向殿阶下的人群看了一眼,这一眼,隐隐约约的,看见了南宫老夫人因步履缓慢略显吃力的身姿。
“老夫人。”穿针迎了上去。老夫人的身边有一名婢女搀扶着,她在另一侧扶住了老夫人。
南宫老夫人抬眼看她,诧异地大张了眼,好半晌才醒悟过来,呵呵笑道:“瞧我这老糊涂了,还以为在并州呢。巧得很,头一趟来京城拜佛,碰上龚姑娘了。”
“是啊,穿针跟老夫人有缘,这些日子还想起您,您身子骨还好?”穿针也笑得开心。
南宫老夫人不再多说,只拉住她的手,出了寺庙。
她们走得慢,出了寺门就是比邻皇宫的护城河,河上船只悠悠荡荡地来回,也有停泊在岸旁等待生意的,穿针扶着老夫人下了船舱,珠璎和老夫人的婢女守在船头跟船夫聊着闲话。
河水荡漾,伴着划桨的唉乃声。老夫人打量着穿针,拿手轻抚她的面颊,亲切地点头:“气色不错,水润润的,日子过得一定好。”
穿针含羞笑了。
“晋王定是很宠你。看来你呆在王府,不会出来了。”
穿针想起了夜秋睿,她知道老夫人了解她与夜秋睿之间的事,心里莫名的一紧,低头不吭声了。
老夫人似是猜出她的心思,倒直言不讳:“孩子,你过得好就行。夜郎那里你说不出口,老身替你说去。”她低叹一声,“那是他没这福气,怨不得你。”
穿针犹豫着,说道:“我欠了他,其实……”
“这算不上谁欠谁的。”老夫人摆手截断了她的话,感慨道,“咱女人哪,总想天下太平,守着小小的庭院,相夫教子,平淡过完一生,可想过这日子还由不得你。那些男人,有几个懂得怜香惜玉?战场上是男人的事,紧要关头总是需要呈上女人,让女人冲在最前头。结果呢?什么都捞不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世道何谓公平?就是至尊至贵的女人,既是知大义,识大体的,不一定能拥有普通人的幸福……还是做普通人好啊!”
“老夫人……”穿针疑惑地唤了一声。她料不到向来慈和淡定的南宫老夫人,也会有这番让她听来懵懂的感叹。
老夫人轻拍她的手,自嘲道:“看来老身佛心还不诚,下次再来拜过。”
这时,船头的珠璎探进身来:“娘娘,邢妃正在岸边呢,她看见奴婢了。”细细的声音飘入,她又闪了出去。
“我还是回去了。”穿针怕邢妃多事,刚起身,老夫人的手握住了她,低低说了一句:“孩子,下次拜佛,还可以再碰上你。”
她的气息拂过穿针的鼻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的清香。那双慈蔼而真挚的眼眸,像是蘸满了暖日的金色,一丝一线地渗进穿针的心。
原来,南宫老夫人也是寂寞的。
穿针使劲地握了老夫人的手,转身出了船舱。
上了岸,河上的船只继续行走,随着层层微波左右轻荡。穿针定定望着,两岸有杏花盛开,老夫人寂寞的眼眸融进这片花海中。
“在跟哪位小情人约会呢?”后面邢妃的刁钻的声音兀地响起。
穿针并不理会,唤了珠璎往桥头走。
“站住!”邢妃叫住了她们,一身行武打扮英姿勃勃,时不时把路人的眼光吸引过来,“你干吗看见我就想逃?说几句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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