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袖里两只龙爪干枯;乱草发下半张素颜惨白;不由得生出明月沟渠,云泥之别的尴尬。莳姜天妃与我娘关系亦似我同云霄,淡淡的,然而白日里有了什么事,仍是经常挂念着;这日莳姜天妃便扯了云霄出来,将手中丹药递与宫娥,也不说笑也不客套,开门见山:“这颗五千年的丹药我是半偷半抢半骗来的,别声张,赶紧给云丫头服下去,敢情病就好了呢!”
阿娘喜出望外,一面称谢,却一眼看见云霄抿着嘴站在身后,亦巴巴的看着那丸丹药两眼放光;不由停下脚步,展颜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何不给云霄?”
云霄公主名望月,我娘名容月,虽然差了一个字,始终是讳。
莳姜天妃看了云霄一眼,叹口气,道:“先给云丫头补补身子罢,云霄小孩子家家的,又没病没灾的,用不着这个。再说,不好好修行,净想着投机取巧怎么行?”
云霄的眼睛暗了暗,旋即又恢复成带着银光的月下深湖般明朗,朝我笑了笑,乖巧道:“云霄不要,给落裳吧。”说着她走上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云海玩。”
时间在我们这些神仙眼中不过是些数目字,一层一层的叠加;这样的事情,在我漫长的三千岁里,简直如同那满地的车钱子,数也数不尽。托那颗五千年的十全大补丹的福,我终于能够离开床榻到处走走,也能去莳姜天妃那里找云霄玩玩,虽然我们始终没有去成云海,然而每次她都客气的接待了我,还拿了很多好东西与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一回一回的,也就不常去她那里了。
我以为她对我好,是因为看我这条病弱得给龙族丢脸的龙,她让着我,谁知其实是我抢了她的。
而一直以来,抢了东西都要还的,不管以什么方式。
褚玉参加祭奠的时候我没去,以后听说了他和云霄看对了眼,便更加不去了;一是懒得走;二是觉得人家都两情相悦了,你在这儿跳着脚做妨碍人家相恋的痴女子,给谁笑呢?
过了不久又听闻父皇忒待见褚玉,要招他做上门女婿;我一蒙被子继续睡觉了。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我服了那颗五千年的丹药,身子骨已大胜从前,再加上这三千年来我苦练修为,早已修成个差不离儿的小母龙,那落鳞之疾亦有好久没犯,偏偏的不久前,也不知是怎么了,又开始掉起鳞片来。
初时是一片一片的,过了几日,开始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脱落。阿娘着人唤了医女来看,常医女翻翻眼皮,说是过度操劳引起的;留下一颗丸药让我服下便飘然而去。
拿着那颗丸药的时候我异常纠结,心中感叹医女果然不是普通女子啊!俗神仙只看到我一天到晚在床上躺着,只有她才知道我与床斗,其实辛苦得很呐!
听听!操劳过度!
服下那可丸药后,我便眼皮一沉,酣睡七七四十九日。第五十日我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褚玉要成亲了,新娘是我。
第二句话是:云罗你从小到大都爱跟我抢,次次我都怜你是个病歪歪的残废让着你;这次你又跟我抢!
我揉揉额角,半眯着眼睛又没看清对面是谁,舌头转得比龙头要快,一句话已经先出口:“请问我求你让过我么?我残我自己的,干你哪根筋痒了?”
话一出口,对面那人气得发抖,怒道:“云罗,你,你好……!”
这时候我的龙头才转回来,暗叫一声糟糕急忙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一眼便看到云霄跌跌撞撞的身影跑将出去。
……糟了……说错话了!
我僵着手,直恨不得一巴掌抽烂自己这张大得不像话,还净说些瞎话的嘴。
第十六章
云霄跑出去不久,算算我也就又睡了个十几日罢;再一睁眼面前已然不是宫娥医官捧着药罐儿燕翅排开等着把我五花大绑的灌药了,屋里暗沉得很,一个异常宽厚的背影沉默的背手立于榻前,我翻身弄出的响动惊动了他;他缓缓转过身,啪的给了我一耳光。
“原本我想找个品貌双全的女儿嫁与褚玉,千挑万选挑中了你,没想到你却令我如此失望!”
我捂着脸愣怔的看着眼前疾言厉色的英武男子,想了三刻方省起,这人是天君,是我亲亲的父皇。
“原以为你体弱多病,原来个中另有原因!如此寡廉鲜耻的女儿,你叫我怎么不恨!?”父皇拂袖而去,声音冷冷的回荡在大殿:“心已经腐烂成了死肉,皮囊再康健又有何用?你也不必吃什么药了;自去诛仙台了却业障罢!”
身边的宫娥内侍亦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原来这房里还是有人的。我呆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方觉着左颊上火辣辣的疼起来。我抚着那块最辣最辣的地方,果然那块皮肉摸着比边缘高了一圈,那边缘又比我的鼻子高了半指。
我捂着脸呆坐了许久,父皇的震怒着实把我吓糊涂了,一直等到阿娘一个宫娥都没带,慌慌张张冲将进来,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是我睡着的时候,有人在我房里搜出了许多男人的衣物,这且不算,真正坏事的是,除了衣物,内里竟还有一个绣春香囊;最最要命的是,那香囊里除了香竟还有一张字条。
上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字条,落款是云罗,本公主的封号云罗。
我五内摧伤了,跳起来便抓住母妃的袍子使劲摇,一边摇一边嚎:“娘,这摆明了是嫁祸呀!你说弄个香囊也就完事了,干嘛还往里夹纸呀?整个沭斛谁人不知我的字是哥哥手把手教的,这种工绣的蝇头小楷,根本就不是我的笔迹!只有……”说到此处我忽然住了嘴。
原来——那个好字后头竟是这般意思么?
云霄!你竟为此恨我至死么?
我一个激灵,身上的鳞片呼啦啦掉得更狠更急更迅速,直似那狂风暴雨般,淅沥沥又哗啦啦。
同我那半身鳞片一同而去的,还有原先侍奉我的一众宫娥,父皇有令,不准别人侍奉我这个不要脸的女子,更不许给我吃药,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若我仙缘散尽死了便死了,若不死,便跳诛仙台然后十世转生,世世不得好死,以作惩戒。近日里来无一人踏足此境,唯有阿娘日日来探视。还有一次我倒是觉出了灏景的气息,可那气息却甚为古怪,半仙半妖,诡异非常;且遮遮掩掩似在躲藏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娘进了来,手里托了一样东西,觑眼一看,竟是一颗内丹。
“阿娘,这是在哪得的?”
阿娘调转目光,只说:“你先服下罢,能拖得一日是一日,目下你先扛着,几日后你哥哥便回来了,他在你父皇跟前说得上话。”阿娘拉着我的手,嘱咐道。
我看了看那颗莹亮圆润的内丹,又想起灏景那阵诡异的气息,心下默然,头一仰眼一闭,一口吞了下去。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我是被冤枉的,冤情不雪,安能横心赴死?
阿娘瞧着我将那粒内丹吞下,又细细的替我盖好绫被,思索了一会儿,方缓缓离去。当时我不知道我娘是拿着那幅画找我父皇了;那幅画是当年我娘刚进天宫为妃时,父皇亲手画了交给我娘的定情信物。我娘向来不求我爹任何事,安心在离宫里做她的山大王,这次为了我,她终于学起了以往最为鄙薄的姬妾争宠的手段,精心打扮了一番去替女儿求情;恰巧那时我想即便我死,也不能吃哑巴亏亏死,就算父皇不信,到底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番;否则到时真在诛仙台灰飞烟灭成了哑巴灰,那可是真真冤枉死!
心动不如行动,我当即溜出门外,为了怕人发现,我一头扎进宫外莲池,偏生我不会游泳,也只好咬着牙,念了轻身诀,扶着莲花,站立着从塘里一路摸过去;所幸天宫中人少塘多,我绕过几对人也便慢慢的摸了过去,待得我湿漉漉从天帝宫后的池塘里爬上去时,见着了我最不愿见的事情。
我阿娘跪倒在父皇面前哀哀恸哭,额前一道红丝分外惹眼。我刚想爬上去,蓦地听见我娘一声冷笑,也不用人扶,自个儿爬了起来,看着我父皇的眼睛道:“连你亦知道为这句话生气,可见你亦知道,这多年来,你有多么对不起我!”
阿娘这是唱哪出?我屏住呼吸,不知该不该动。
只见父皇眉宇间又是愤怒,又是悲痛,停了半晌,方沉痛道:“既便如此,你也不应如此对我!更何况我还差点因此错毁了落裳……”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阿娘喟道:“不过是一个女子普通的愿望,却因为遇着了你,成了我此生最不可求的奢望!既然你当初娶我不过是为了牵扯麒麟,本身对我并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我做与不做,你又何须在意呢?”
啪的一声脆响,父皇指着我娘怒道:“竟说这种话,你到底还有没有廉耻?!”
我发现父皇真是一条十分爱抽耳光的龙,不过数日,我和我娘便已先后挨了他的耳光。我娘捂着脸笑容更冷,蓦地柳眉一竖,大声道:“先是我,然后是云丫头,你为了牵制麒麟不择手段,说起来,不知道谁更没有廉耻!你自己说,麒麟族的侍妾你纳了多少?”阿娘惨笑:“可惜别人偏偏不服你,凭你作好作歹,就是要反!”
“你住口!”父皇怒吼。
“我偏不!”阿娘一瞪眼,吼的更大声。这当儿我忽然觉着身上一紧,随后便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像石头一般,慢慢沉入水中,心底传来阿娘急切的感应。
“傻丫头!你跑到这里来作甚?!我用缚术缚住了你,万莫挣扎!”阿娘的感应越来越弱,越来越小。
“乖妮,过几日你哥哥便要回来了,以后有他在,能照顾你一辈子。”
我眼睁睁随缚术形成的水球沉入水底,一路跳跃回沭斛,那水球啪的一声破了,束缚却并未解开,除非施术人亲自解开或死亡,这缚术是不能解开的。事已至此,我便再傻亦知道阿娘想做什么了;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做放手一搏!我浑身湿淋淋的,双手被缚摔倒在床上,这时候的模样倒真似遭了什么侮辱那般,有辱斯文得很;整个沭斛空荡荡的,我哭死过去也没有人发现。这么想着,我又急又气,当真的控制不住,直哭喊得昏死过去,醒来以后发现缚术未解,又欣慰又心急,更加哭喊得厉害,声音只怕能传到莳姜天妃那里去,仍是没有人理睬;我便这样哭喊一阵,昏睡一阵,醒来了又喊,直喊得最后死过去;一睡不知年月。
终于到我不知第几次醒来时,我发现那缚术已解,身边坐了个医女,手捧一碗汤药,见我醒来,便将药碗凑上来轻唤:“公主,喝药了。”
这样的待遇我已久未尝试过,恍惚间我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便迷迷糊糊接口道:“是,喝完了好跳诛仙台。”
那医女一愣,亦随口回道:“公主这是哪的话,王妃之过,并不累及公主,又何来跳诛仙台之说呢?”
足足愣了三刻,我方回过味来。
阿娘终究是为我的脾气所累,代我跳了诛仙台了。想到平日里阿娘骂我的那些话,我收起眼泪,点点头接过碗,仰头将那药一气喝尽;末了舔舔嘴将药碗递回,那医女却并不离开,悉悉索索,又掏出颗丸药递来。
“这是什么?”我一心难道自己竟猜错了?只不过跳诛仙台改吃断魂丹,虽然还要死,然而终究还是爽利许多,且少吃苦,吧唧一颗药碗吞了,噗嗤一下魂便没了?
这么说,父皇他终究肯给我个痛快了?
“这是定心丹。”那医女陪着小心,觑着我的脸色道:“这几日公主受了惊吓,需要安神定心,多多调理。”
我点点头,接过那丸药,一仰头也吞了。
定心丹也好,断魂丹也罢,都与我无关了,无关了。
那医女似是放下心口大石,整理妥当了捻衽拜倒道:“奴婢告退!请公主好好休息!”
我仍是点了点头,目送那医女同一群宫娥走了出去。
“你们公主不是挺好的么?”我听见她悄悄说:“怎么你们说得她那样?”
“噫!”身旁的宫娥一缩头,亦悄声回答:“前些日子她又是哭,又是闹,疯魔得不得了!你是没听见,听见了,恐怕你比我还害怕!”
她们还没走出殿门便开始窃窃私语,末了那宫娥悄一扭头,我赶紧闭上眼只作听不见,暗里却伸长了耳朵听她道:“虽说那王妃这次做出了这么大的荒唐事,依我说我们公主这疯病,只怕也是落下了!”
“可不是……”那医女附和着,一同走了出去。她们都没想到,我虽有一副比别人孱弱的身子,却生就一双比别人长的耳朵;方才她俩的话,被我一字不漏听在耳里,记在心上。
“我们公主的疯病,可算是落下了!”
我闭眼睡了一日一夜,等到第三夜,我便翻身进了莳姜天妃的宫殿;彼时莳姜天妃不知到何处去了,只有云霄一人在殿内;父皇似乎对自己的女儿们死了心,亦或是被我娘给伤害狠了,总之除去了我,云霄依然没能得偿所愿与褚玉双宿双栖;她正自在那里暗自垂泪,我走过去,她猛一抬头,见竟是我,大惊失色,扶着机案抖抖索索的站起来,颤声道:“云,云罗!是你?!”
“不错,是我。”我点点头,慢慢朝她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别,别过来!”云霄慌忙向后避去,声音颤抖:“你阿娘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我并没有想害死你和你娘!”
“是么?”我不理她,自走我的,一边慢慢的围着她转,一边说:“可喜我娘依然死了。”
云霄顿了顿,忽然尖声叫起来:“这都是你的错!云罗!若不是你与我争褚玉,我又怎么会做这种事?!若你不与我争褚玉,你我仍是姊妹,你,都怪你!全天界有那么多的男人,你为何偏偏要与我争褚玉?你明明知道……”云霄跌坐在地,哭得十分伤心:“没了褚玉,我便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我重复了一遍,冷笑出声:“可是我却觉得你还有爹,还有娘,还有健康的身体;即便没有了褚玉,前面还有好多好多其他的男子在等着你,你怎么能说你什么都没了呢?”我一惊:“啊,抑或是你所有的这些都不想要了?那好,我成全你吧!我帮你像我这样,没爹,没娘,什么都没有可好?”
“你……你要作甚?!”云霄惊叫起来,一边跌跌撞撞的躲避一边尖叫:“你疯了!来人啊!快来人!”
“对,我是疯了。”我眯起眼睛笑道:“你忘了么?在外人眼里,我早已是个疯子了,为此,她们还给了我好多好多定魂丹,一粒不够,便给两粒,两粒不够,便给五颗……”我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纸包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你看,我把它们全都碾成末儿掺和到熏香里去了,现在你那些宫娥们,大约正在梦里飞黄腾达罢!”
云霄的脸色布满了惊恐,她挣扎着,被我一把抓住,我现了爪相,光秃秃的龙爪上面净是白白的肉,一片鳞都没有,打从我证实了阿娘当真跳了诛仙台那日,我身上的鳞片便脱落殆尽。如今我是一条名副其实的肉球龙。
“你……你想怎么样?”云霄那般健康,在我爪下竟动弹不得,这点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抬起另一只爪子,吹了吹,看着她故作惊讶道:“我想干嘛?当然是——”
把你揍得连你娘都认不出来!
爪起爪落,摇曳的蜡烛将我俩背影拉得甚长。
云霄比我想得要娇弱,许是被我的模样吓着了,许是被我可能变成了疯子这个事儿吓着了,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