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面沉如水,声冷如冰。
“云罗,你怎么老是喜欢捅娄子呢?”
娄娄娄娄子?
我看了身边宫娥一眼,拼命回想这几日我又捅了什么娄子,是前日早上睡到午时方起,还是昨日没有做晚课便自去睡了?要不就是喝茶时没有以袖掩口,坏了礼数!?
不,这些都只是小事……这些都是小事!
我想起了一件大事,顿时两股战战如被雷劈。
说来又是灏景!前日不知从何处弄了好些美酒,香气直飘进我的屋里。引得我肚里的酒虫翻江倒海恨不能从嘴里蹦出来。于是……于是……
于是我便理所当然的去他那里要了些酒来喝了……
全天界都知道我哥同灏景不合,我这是大娄子,天大的娄子啊!
“哥……我知错了……”
我哥挑起眉头,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面色凝重:“还未长牙便急着咬人,落裳,你叫哥怎么办呢?”
这就太夸张了!我哪有咬人?我就是咬破了他几个碗而已……
我哥脸色忒愁忒愁的,思量了好一阵子,眉头一皱下了狠心:“云罗,为今之计,你只有下凡一趟,躲过去了再说!”
“……啊?”
“就这么定了!哥这就去打点打点,明日亥时,你便下凡!”
……
就这样,我在我哥忒愁忒愁的背影中,正式滚下凡间历劫去了。
因为我哥当时脸色黑沉沉的吓人,把我之前想和他说的一件事吓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那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我在灏景那里遇着了一个人。那人同灏景站在一起,初时我以为是玄武君萧墨夜,或是我家那位不知道堂什么亲的白龙王即墨;都是小时候见过玩过的,也就没计较,大大咧咧的便提着裙子跑过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大刺刺的挥手:
“灏景,乖~乖~把酒拿出来!不准藏私!”
站在灏景对面,背对着我的那人便回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撞过来,撞进我的眼里,撞到我的心里。
……竟然是个生人……
我扭头,转身,脚底抹油——
“姑姑消息倒灵,连侄儿这里有几坛子酒都清清楚楚!”
没错,虽然他年纪比我大,可是我是天君的女儿,他却是孙辈,是以,他是我侄儿。
“……”灏景,你这恶鬼转世!
“姑姑?”那个陌生人似乎愣了一愣,语带犹疑:“你……是他姑姑?”
我转过身,一时不知是该行礼还是该答礼,只好干站着,等灏景来介绍。顺便悄悄将来人打量了几眼。唔,一个嘴巴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有两只耳朵。怎么,很普通嘛!
要说他全身上下哪不寻常,大概就是一双眼睛异乎寻常的黑。
“对啊!”灏景兴致勃勃:“咦,你应该对她有映象的,她就是……”灏景意味深长的看着那人:“云罗公主。”
“云罗?”他挑高眉毛,拖长声音轻笑:“云罗。”
我迟疑着:“……我们曾见过面么?”
那人眼神闪烁,沉默一回,方开口道:“……不曾。”躬身一礼:“小仙唐突,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雅量,切莫怪罪!”
他朝我颌首行礼,头慢慢的低下再抬起,脸上的表情是异样的柔和。
那感觉,就像是看见一只老虎,摇身一变成一只小白猫,还抬起爪子喵喵讨好的叫。
咯噔一下,我的心跳卡了一下。
“噢……”我有些讪讪然;想到方才其实是我失仪在先,他唐突在后,但也只有厚脸皮的点点头,装模作样道:“方才失仪,应该是云罗请仙君勿怪才对。”
这话我自以为十分得体,却不曾想一番话下来,对面两人脸上都变了颜色。灏景的表情像在看戏,那人的脸色就比较复杂了,几分讶然,几分猜疑,还有几分玩味;一时间我竟参悟不透。
……这人到底是谁啊……
我才想起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还没问人家名字。刚要开口,却见一群宫娥施施然鱼贯而入,没人手里抱了一个小坛子,然后……
然后,不知为什么,我们便言笑晏晏,把酒言欢了。
记得我酒过三巡时曾也曾趁着酒意问过那人名号,那人同灏景交换了一下目光,随即客气的颌首道:“小仙名号……”
名号……
我抱着脑袋对月思索,月亮她很无奈的翻着白眼说不记得了便不记得了,挣扎啥呢!
我只记得那夜我在自个儿床上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抱了个花枕滚到地上打地铺的时候,似乎模模糊糊想,那人跟灏景站在一起,竟没被他盖过锋芒,其实他,挺不简单的。
而我原本要跟我哥说的,也不过是灏景身边有个比之毫不逊色的人物,你前途堪忧堪忧哦……
只是后来我哥那么一闹,我也便忘了这么一茬。晚间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打包裹,打来打去,忽省起我是下界托身,又不是去旅游,打了包裹只怕也用不上;便将那打了一半的包裹丢回床上,自己坐了一把椅子发呆。忽然身后的窗户“吱呀——”一声响,一回头,好家伙!当场把我从椅子上吓下来!
要问为何?只因为大半夜的,我窗户上蹲了个人!
前日那人!
他穿了件绛紫滚边宽袖大袍,头上只随意束了条帛带,见了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听说你哥要你下凡去?”他坐在窗沿上,偏着头,语气十分熟络。
“呃……”
“下去是投哪家?”
“……呃……”
他皱了皱眉,环顾左右,想是怕有人来撞见不好。
我也不知当时脑袋怎么就一抽,竟然说:“我这里平日没人来的。”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一跃而入,没有一点声响。
“我想你此去难保没有个需要用人的地方,”他笑笑:“打听清楚了,到时有什么事情,我也好往那处找去。”
“……”思量再三,我还是小心翼翼的开了口:“请问……我和你有那么熟么?”
“没有。”他老实承认。
“对嘛!”我拍拍椅子坐上去:“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爱投胎、转世、托生都是你的自由;我嘛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仍然老实开口:“告诉我吧!”
我捧杯茶抿:“给我个理由先!”
“有趣。”
“……噗!”
“啊呀!”他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可惜道:“看,茶水都喷到裙子上了吧!不过三更半夜的,喝茶容易走困,倒了也好,哈!”
……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能让你泪流满面,默默的转身离去。
我纠结的看着他体贴的扶我起来,仔细的掸净衣服,小心的捡起茶碗,皱起眉头随手将之扔出窗外,思考了好久,我羞涩开口:“……那个……茶盅是云窑的,我就得了这么一个。”
他干脆道:“哦,云窑出的东西,胎厚釉薄色不均……”一见我脸色不对,赶紧改口:“你喜欢这种……品味真、真特别。嗯,特别。”
这便是我和他再次相遇的光景。
那晚我到底有没有告诉他我要投身哪家呢,时间太长,我记不大得了。但有时我想,假若那日我没去灏景那里喝酒,便不会遇上他;若我没有遇上他,只怕我现在仍是天宫里史上第一条没有鳞片的肉球龙,在云海中快乐的游来游去;而他呢,或许也还是那只无比骄傲的麒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又或者,设若这次我仍像以往那般,即便见了他,也不过转眼即忘;下次再见也全不认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此生再无交集,或许也便不会有后来那许多烦恼。
可是命运这档子事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第二章
次日天放亮时,我已将昨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爬起来战战兢兢跟我哥请过早安,便自觉拉了朵云往身上一裹,滚下去了。
临走前我哥破天荒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云罗,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啥时候学乖了,哥啥时候来接你。别急,就当修身养性,啊!”说着,忽然眉头一皱,又叹口气:“你啊,就是心眼太实,脾气又太急,往常说了你也不知道多少回,终究还是吃亏在脾气上了!”
我哥又说了:“你下去好好学学三纲五常,礼仪规矩;凡间同仙家礼法是相通的,省得下去一趟把原来学的都荒废了!”
还学!我肩膀一软,差点没倒在地上。
那时我想着,依我哥的个性,恐怕我这辈子都学不乖的。
谁成想这回我竟似错看了我哥哥,我将将在人世呆了不过廿年,算成天界不足二月,我哥便一道天符,将我招了回来。
我投身的凡家古怪,不重男儿重女儿,是以我在那家的时候,非但没可能学到我哥心心念念记挂着的礼法,反倒染了一身娇小姐的气派;待得回了天庭才想起我是被派下去学礼的,这一下让我有些些着慌,生怕我哥看到连凡间都奈何不得我了,要亲自动手教我。
我当时暗想,若果真如此,我必然不用再劳烦他,自己便会打个包裹滚去云荒再也不回来。
当年我觉着我做出这个决定甚是有骨气,甚是勇气可嘉;未曾想二千年后终于有人做了件比我还要有勇气的事情。我那侄媳妇紫苏,竟然真的跟我哥学了一天礼没有落跑。
非但没有落跑,反而把我哥气得半死。
说实话,我对她,佩服得紧,我觉得她甚有勇气……嗯,有勇无谋。
不过无谋未必就是坏事。我哥有谋有得紧,只可惜碰上了灏景,那个人你说他有谋,他真没有我哥那般周密,平日嚣张跋扈,生怕自己这棵树不够大不够招风——可是,你就是斗不倒他,你说这个,是不是命?
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怎么争也没用。
我哥跟我说了那么多道理我都听不进去,是以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即便我磨穿了舌头,我哥该听不见的,还是听不见。
那日我抱着必去云荒的决心打了个包裹便没拆,丢在房里,随时准备跑路,然而待得我明白我哥这么早便招我回来真正的原因时,我仍忍不住想感叹一句:哥啊,你真是我的亲哥!
不,长兄如父,我哥比我父还父。
我在后院自己的房中过了几日,我哥便说设家宴替我接风洗尘。我在天宫混了整三千年也没挣得他一个正眼,谁想这不过下凡短短数月,回来他竟特特为我设宴洗尘,可见到底是血浓于水,兄妹情深。
虽然我这哥,与我年龄隔得忒远了些。他排行第三,我爹得我的时候,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女儿了。
话说我听闻我哥要替我接风洗尘,急忙唤来侍女梳洗打扮;等到华灯初上,三对仙娥两盏灯笼引着我进得我哥的中厅,第一眼当然是见着我哥;第二眼,我便看到一个玉白身影,与我哥言笑晏晏,把酒言欢。
我先是一愣,随后便觉着有些惊悚。
凡间规矩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虽说天界不比凡间,神仙们你到我这里蹭蹭饭,我去你那儿偷壶酒是常事,可是这是哪?这是我哥,博伊的地盘儿,可不是灏景那个浣景苑,平日三日有两日不见人影的,婢子仙娥乱跑;平日在我家,小仙娥连走路都有规矩,错了一步,就要被我哥踢下凡去——是以,那些修行得差不多了的仙娥,十个里倒有九个愿意往我家当差;然后一着不慎,甘愿被我哥抬脚踢下凡间历劫。
因此我见着了那抹玉白身影心中就打起了小鼓,莫非我哥他寻回我这疙瘩又看不顺眼了,又要寻我个勾搭男人的过儿将我一脚踢下凡间去?
按说我在这天宫不过是个闲散公主,上头姐姐一大堆,比我美的比我巧的比我有才的多得是,怎么着也轮不着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比不上我在凡间投身的那家风头出尽,千人宠万人爱的,是以设若我哥真是要再将我踢下去,也不过是劳动了他的脚,对我可是没点损失。
只是我掐指一算,我在天宫已呆了七八日有余,换在人间已是过了七八年,我要这时再投身下去,恐怕跟那人已是有缘无分。
这么想着,我又有些幽怨起来。人就在这一会儿期盼一会儿幽怨之际,给那两盏红灯笼忽悠进屋了。
一进屋那抹玉白身影变先站起来,朝我一礼;接着我哥也站起来,忒板正的朝我招呼说:“落裳,来见过你未来的夫婿,褚玉。”
我一个不稳差点一屁股坐下去,愕然的盯着那个面如朗月,温文尔雅的俊俏男子,指着他结结巴巴:“未、未婚夫?!”
褚玉抬头对我温和一笑,真真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褚玉?我抓抓脑袋,琢磨着这名字似乎也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听闻公主前些日子抱恙,不知现下可好些?”
“呃?”我一惊抬头,褚玉温和的笑着,十分温良如玉。
“多谢关心……我好多了。”
“以后都是自己人,不用如此拘礼!”看着我哥豪笑着把褚玉薄薄的肩膀拍得前后摇晃,我都有些替他疼。找了个机会,我悄声跟他道歉:“抱歉啊,我哥他平日不是个随便的人,是以他难得一随便……难免有些豪放。”我干笑两声:“多有得罪,云罗在这里替家兄道歉。”
那褚玉回身正眼将我上下瞧了一通,十分好脾气的一笑,连连摆手道:“公主多虑了!”
不好再说什么,我也一笑,趁便就离开了。
那个褚玉确乎十分之君子,方才他看我时,目光里一丝热度都没有,上上下下仿佛在打量一件东西。
我想,大约我哥觉着,比起一而再再而三的踢我下凡,也许找个人把我嫁了是个更妙的法子;但无论怎么说,人都是要嫁的;而今我既重返天宫,与凡间那人便已是无缘,既然如此,嫁与谁又有何干呢?
是以后来我哥要我准备准备下个月便出阁时,我脚底虽然还是有些不稳,然而毕竟是不会摔倒了。
然而谁知到了下个月我却并没有按期出阁,原因是,灏景,我那长我千岁的侄儿子,终于跟我哥对上,把他踢倒了
灏景和我哥想来争得很凶,我的婚事一放再放,渐渐的便没了声响;所有人都围着天君的位置打转,自然无暇去顾及我这闲散公主,倒是褚玉,虽然没能像以往那样日日往我这边跑,隔三差五的会送些香包,扇坠儿,或是哪位神君的墨宝之类之类的。可是这些总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消遣;我一个人在天界呆着没甚意趣,遂挽了个包袱,跑了。
我总觉着吧,人要随和一些。有些事情,没人逼着你去面对,你便不要老是一股子热血的进去瞎搅和。我不在这里,你好我好大家好,哥哥侄儿都轻松;哥哥不用怕妹子被侄儿挖了墙角后院起火,侄儿不用怕姑姑三纲五常非要逼着自己落得个弑亲之罪,多好!
当然,若有人非要说我是思凡偷溜下去会老情人,那我也没法子。嘴长在别人身上,还不是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再说,我确乎是回到我凡间托身的顾府,我在那名唤冉秋。顾冉秋。
我在那里倒有好家世一身,好父母一双,好妹妹一个。
不过世事变迁,我现在是决计不能再进那府,否则光天化日的跑来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闹起诈尸,这多不好多晦气多羞人呐,对吧。
八年未见,顾府仍旧是那顾府;外头虽不见车水马龙,然而门口两尊石狮威武依旧,外头种的那一槡一梓,是我八岁那年亲手挖的坑,撒的种,浇的水,除的虫;初时不过两根二指宽的小棍儿,而今已长成参天大树,满地荫凉。
我一眼看见那树上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