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良秀则惊愕,她竟然会在这里。
少妇见叶晨不闻不问,眼眶更红,泪水滴溜溜地打转,“阿晨……”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少妇眼中滑落。
杜纷纷最看不得美人受罪,不由推了推叶晨。
叶晨叹息,缓缓道:“你为谁而来?”
少妇咬着唇,“我夫君。”
清晰的三个字。
叶晨敛目。
端木良秀突然站起身,“于有粥,随本侯出去买臭豆腐。”
……
于有粥道:“我最恨臭豆腐。”
端木良秀拿眼瞥着他。
于有粥无奈地挪动脚步。
与少妇擦肩而过时,端木良秀不动声色地微微欠身。
少妇颔首。
酒家门被从外关上。
杜纷纷转了转眼珠,对着叶晨轻声道:“你姐姐?”见完宰相见贵妃,她何等有幸。
叶晨纠正道:“我们姐姐。”
……
杜纷纷脸色一红。
少妇望着杜纷纷,柔声道:“听爹说,阿晨带了位姑娘回来,想必是你。”
杜纷纷急忙端了把椅子给她,“我是杜纷纷。”
少妇泪痕犹在的脸上露出一抹轻笑,“我是叶晚晚。”她褪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拉过杜纷纷的手,轻轻带上,“你与阿晨的婚宴我也不知能不能去,且先送一件贺礼吧。”
杜纷纷受宠若惊道:“这怎么好意思。”
“阿晨不是说过我是你们的姐姐吗?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客气。”
杜纷纷偷偷看了叶晨一眼。
叶晨眨了下眼睛。
杜纷纷这才收下。她看看静默的两人,“我也想吃臭豆腐,我去找于有粥他们了。”
叶晚晚拉住她的手,轻声道:“既然是一家人,有些事早晚要知,不如一起听吧。”
杜纷纷只好坐下。
叶晚晚凝望着叶晨,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怪我。”
叶晨不语。
叶晚晚幽幽道:“你怪我不该背弃与冲航的誓言,不该进宫。”
杜纷纷在宰相府叶晨和叶鹤年的交谈中已经知道事情大概,因此听她这么说也不觉突然。
叶晚晚道:“可是阿晨,我不是你。那时冲航失踪,你远在蜀川,府里只有我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若是离开宰相府,我就只能等死。”
叶晨放在杯上的手微微一紧。
叶晚晚垂下眼睑,“何况,他总算对我不错。”
杜纷纷看着突然僵住的气氛,干笑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没嫁错就好。”
……
对着两双形似而神不似的眼睛,杜纷纷蔫蔫地垂下头。
叶晨终于开口道:“所以你来说服我帮你的夫婿对付你昔日的情人?”
叶晚晚道:“我只是希望能化解。”
叶晨神色复杂,“其实你知道。”
叶晚晚沉默半晌道:“木已成舟。”
孤绝峰上群山小
正午,艳阳高照。
数以千计的御林军如潮水般,从端门、承天门、大明门一路退来,直至午门。
午门外,白光如雪。
御林军的目光惊恐仓皇,皆凝于同一处——
那里,一个灰衣男子负手而行,难掩沧桑的英俊面容上,是一抹比黄连更苦的微笑。
御林军手中的武器依然锋利,但使用它们的人却已失了勇气。
偌大的午门赫然在目。
灰衣男子停下脚步,慢吞吞地伸出右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匀称,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不会怀疑它所蕴含的力量。在食指和中指间,一支竹筷色泽青黄,纤细如河岸垂挂的嫩柳。
但御林军看它的目光就好像在看牛头马面手里的镣铐。
一小纵马队从午门中央穿出,骑马者个个身姿笔挺,面色沉静。
灰衣男子夹筷的手指微微一紧。
马队为首者翻身下马,朝灰衣男子抱拳道:“御林军副统领齐尧,见过陆先生。”
灰衣男子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眼角细微的皱纹缓缓松开,“当年,你们不在。”
马队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云。
齐尧向前几步,与他相距一丈,“剑神叶晨有口信留于陆先生。”
灰衣男子的视线再度回到他的脸上。
齐尧的面孔顿时有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应之际,灰衣男子徐徐开口道:“剑神?”
“是。”齐尧小心翼翼道,“自从叶晨打败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峨眉青云上人之后,他就是天下公认的当代第一高手。”
灰衣男子道:“说。”
齐尧朗声道:“孤绝峰上群山小,天下从来无双骄。”
他只是转述这句话,却已为这十四个字中所包含的自信和嚣张所倾倒。
当今天下,也只有叶晨敢放这样的狂言。
能为叶晨转达这样的战书,他觉得荣幸。
灰衣男子似是痴了,良久不动。
齐尧站在他的对面。腰杆笔直,肩膀平稳。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两条腿好像被灌了铅,酸痛发麻。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他每天都要蹲马步一个时辰,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想挪动一下,却不知道该从身体哪个部位开始动。
灰衣男子的嘴角突然动了。
微微上扬。
这种表情应该是笑,但是齐尧却又觉得不是。
灰衣男子缓缓抬起头,望着那碧空如洗的蓝天,轻声道:“时间?”
“下月初五。”
马车颠簸。
杜纷纷拼命赶着马车。
自从叶晨送叶晚晚回宫回来之后,便连夜拉着她上路。
于有粥和端木良秀原本要跟来,却统统被无形剑气逼退。
杜纷纷相当懊悔在他使出无形剑气的时候自己后知后觉,没有站在端木良秀那一边。至少那样的话,她的屁股不会像现在这样,裂成五六块的疼,手不会像断了又接接了又断似的,上臂疼完手肘疼。
叶晨一直坐在车厢里休息,每日只出来两次。
马车也只在那两次和晚上才能休憩。
杜纷纷换了三次马,终于赶到山脚。
在山下流窜的轻风带着草木清香,让她的精神略振。
车厢门开,叶晨潇洒地下车。
看看他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再看看自己又皱又脏的灰衣,杜纷纷极度自卑。
叶晨道:“上面就是孤绝峰。”
孤绝峰的位置对大多数江湖中人来说都不是谜,但是真正上过孤绝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想到自己竟然能到武林中能排进前三的禁地一游,杜纷纷的精神才算真真正正地振奋起来。
叶晨似是看出了她的兴奋,微微一笑,身如影晃,瞬间移到她身侧。在她错愕之际,将她拦腰抱起,如狂风般朝山顶卷去!
孤绝峰顶峰孤绝。
滔滔云海,唯其独尊。
杜纷纷从叶晨臂弯里跳下来,不禁屏息于这连绵若峦,浩瀚如海的美景。
“喜欢么?”叶晨在她身后轻笑着问。
“嗯。”杜纷纷频频点头。她此刻心中的震颤悸动,又岂是单单喜欢二字能尽言。
叶晨的身躯缓缓从身后贴上来,温热的气息微拂着耳腮,“每日晨昏都能见到。”
每日晨昏?她又不是天天住在这里。
这是杜纷纷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叶晨大人住在这里。
第三个念头是,难道叶晨大人以后要和她一起住在这里?
杜纷纷心头一紧,然后就感到他的手臂正轻轻环住她的腰,牙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她的耳朵。
……
杜纷纷边躲边干笑道:“叶晨大人,肚子饿的话,我包袱里有馒头。”
叶晨舌尖轻触着她的耳朵,“包袱呢?”
……马车里。
杜纷纷欲哭无泪。这是预谋啊。“那个,生吃不好。没味道。”
叶晨手臂紧了紧,“你是想让我在你身上撒点盐么?”
“其实我更希望你去找另外的食物。”
“纷纷啊。”他缓缓直起身子。
杜纷纷一听这三个字就紧张,连忙按住腰间他要缩回去的手。
叶晨任由她按着,也不坚持。“帮我把无尽取出来吧。”
无尽?
这么严重?
杜纷纷浑身一颤道:“不用这么认真吧?”
“只能认真。”
杜纷纷道:“可是,就算你不用无尽,也是赢定了啊。”她虽然自认为武功尚可,却也绝对没有尚可到能与剑神一较高下的地步。
叶晨轻笑,“纷纷。”
“嗯?”
“你果然对我信心十足啊。”
杜纷纷连忙点头,“那是那是。”尤其是见识过他的无形剑气之后。
“不过,你不该太小看青云上人。”
她哪里有小看……咦?青云上人?
杜纷纷诧异,“不是……”她吗?
叶晨道:“不是什么?”
“不是……呃,不是小看。是对你有信心。”杜纷纷一个急转,“不过把无尽取出来也是对的,有备无患嘛。”
叶晨松开手,“那取吧。”
“在哪里?”
叶晨指着靠近悬崖的一小方土地,旁边还插着一块歪斜的牌子,上面写着:无尽之墓。
杜纷纷捋起袖子,“铲子呢?”
“没有。”
……
杜纷纷认命地拿起绵雨刀,开始拨啊拨啊拨。
半个时辰后,她看着差不多膝盖深的坑,问道:“还有多深?”
“嗯,还早。”
……
杜纷纷继续。
两个时辰后,杜纷纷埋在坑里,气喘吁吁道:“还有多深?”
叶晨坐在她旁边,悠哉悠哉地看着风景,“嗯,再深。”
杜纷纷叹气道:“叶晨大人,你为何非要我来挖无尽?”于有粥是多么想要这个荣幸啊!
叶晨笑眯眯道:“当今天下,我只允许你来玷污我的剑和我的人。”
……
叶晨大人。天下这么大,美人这么多,于有粥这么闲,你何苦只逼我采花?
孤绝峰上坟不绝
峰上青木密集,晨光下,郁郁葱葱。
山道尽头,一袭玉色袈裟如舞蝶,迎着山风,冲破山岚,翩翩而来。
杜纷纷一口吞下手里的烙饼,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临大敌。
玉色袈裟款步停下,一如往昔的方脸宽耳,善目慈眉,“阿弥陀佛。贫僧唐突登门,还请两位见谅。”
叶晨依然坐着,单手撑地,单腿屈膝,从容潇洒。“今时今日依然如此虚伪,青云,你比我想象中更卑鄙。”
是青云,当然是青云。
青云上人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道:“我若是不卑鄙,又怎么显得你正义?”
叶晨终于站起身,笑得真诚,“所以我虽然用嘴骂你,用剑杀你,但心里却还是有点喜欢你的。”
青云上人道:“哦。那真是巧。我虽然脸上在笑,嘴上称赞,但是心里却恨不得一刀捅死你。”
叶晨含笑道:“真好。至少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
青云上人点了点头,“今天孤绝峰上活下来的不是一个人就是两个人。”
杜纷纷紧张地握着刀,小声问叶晨道:“等会,我也要一起出手吗?”
叶晨道:“你只要乖乖在旁边坐着就好。”
杜纷纷道:“那万一……”
叶晨瞥她。
她立刻改口:“没有万一,只有一万。一万个放心。”她边说,边提着一万个心,吊着一万个胆,走到一边去。
青云上人看着他手上那把窄长雪白的剑,“无尽还没有生锈?”
“还未破云,他又怎舍得生锈。”
青云上人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把刀,刀柄上锈迹斑斑。“我的刀却已经生锈了。”
锈刀。
一把仅次于无尽的名器。
也是一把生了锈却更加名贵的刀。
叶晨道:“现在开始?”
“等等。”青云上人道,“我有疑问。”
叶晨道:“我为何要回答?一个怀着疑问的对手,岂非比一个释然的对手要容易对付得多?”
青云上人道:“因为你是剑神。”
叶晨笑道:“你问。”
“你算准我今天会来。”他的语气是笃定。
叶晨含笑而答:“是。”
“你知道峨眉会被封。”
“是。”
青云上人眼中精光一闪,“因为你知道于有粥是六扇门的人。”
杜纷纷吃惊。
叶晨不否认。
“你何时知道的?”
叶晨缓缓道:“第一次见面。”
青云上人终于愕然。
叶晨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六扇门告知锦绣侯,吟这几句诗的人,就是探子。”
杜纷纷这才知道,原来于有粥不是弃暗投明,而是装暗报明。
青云上人叹气道:“我不该一时心软,推荐这个孽障给南阳王。”
叶晨挑眉道:“于有粥虽然其貌不扬,武功低微。但好歹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孽障二字有点过了吧?”
青云上人奇道:“难道你不知道他是江湖有名的采花贼么?”
“我只知有人设下种种圈套陷阱,迫使他不得不成为采花贼。”
青云上人道:“原来他竟连这事也与你说了。”
叶晨微笑,“你说呢。”
“若非他无意中窥晓我与南阳王的联系,我也不必出此下策。”他语气中不无遗憾,“他本是峨眉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叶晨道:“正邪不两立。”
青云上人苦笑道:“我是邪么?”
叶晨道:“自古从来是胜者为正,败者为邪。”
青云上人道:“你若是站在南阳王一边,是否今日结局就有所不同?”
叶晨道:“若是你站在我这边,今日结局必然不同。”
青云上人叹道:“南阳王是我的姐夫。”
叶晨也叹道:“皇帝是我的姐夫。”
他们的立场,本在南阳王决定谋反的时候便已经注定。
青云上人道:“因此你不惜与陆冲航决战?”
叶晨微笑道:“你觉得我会输?”
“你接住了我的无花,可是他却让我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无花。”答案不言自明。
叶晨道:“你的无花尚未练成,只是残花。”
青云上人道:“那是当年。”他顿了顿,“七天前,南阳王和我姐已经在边境双双自尽。”
鲜花已凋,旧人故去,还有何物残留?
无也。
叶晨道:“我决斗并非只为皇帝。”
青云上人淡然一笑,“孤绝峰上群山小,天下从来无双骄。这句话如今已经传遍江湖。”
叶晨自信道:“这本就是一句值得传遍江湖的话。”
青云上人道:“天下从来无双骄……当初若非你心存此念,千里迢迢赶赴峨眉寻我比武,也许叶宰相就没有机会将你姐姐送入宫中。也许今日你的姐夫就不会是那个坐拥后宫三千的皇帝。”
叶晨眉头微拧。
“而今日,我在你心中,却已经不配成为双骄之一了么?”青云上人的锈刀在斑驳锈迹中,透出森寒的光泽。
叶晨手中的无尽轻吟。
杀气迸发。
山岚如潮水般退逝。
两人中间,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青云上人道:“你心已乱。”
叶晨挑眉,“何妨一试?”
这是杜纷纷生平仅见,最激烈也最平淡的交战。
仿佛两人只是一眨眼,一抬指,便可决定战局。
而事实上,两人从头到尾只动了一次,单这一次,已分胜负。
作为此战唯一旁观者,杜纷纷并不懂所以然。
就好像两个绝代国手下棋,旁边却站着一个童髻稚子,空见棋盘上黑白两色星罗密布,怎晓得这其中的气象万千?
她唯一记得的,便是青云上人此生最后长叹:“我以为‘破’已是武学巅峰,却未悟到‘破而后立,破而后创’。我败而无憾。”
孤绝峰上峰孤绝。
孤绝峰上坟不绝。
无尽之墓虽然惨遭挖掘,但那个坑终究没有白挖。
叶晨在那块书写着无尽之墓的木板背面,认认真真地写上‘绝代刀客之墓’六个大字。
所埋是谁?
生前为何?
死又为何?
却是无从知道了。
青云上人依然是传说,一个在峨眉派解散、南阳王府抄家之后,飘然远游,脱离红尘,归隐世外的高人。
他依然活在无数年轻刀客的心中。
依然有无数刀客的一生以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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