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息走至风夕身后,手攀上她肩膀,将她身子转过来,却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
“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筹划谋算,瞧不起我的巧取豪夺,瞧不起我的深沉心机,但是……现在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又能比我高尚到哪去?不过都是在算计谋划,以利互利罢。”
丰息脸上少有的褪去的那雍容的笑容,变得冷厉,一双眼睛寒芒如针。
“兰息公子,在这个天地间,在这个位置上,有谁会是纯凈无垢的?”风夕无波无绪的开口,然后抬首看向天空,此时天色已黯,那一层黑幕正要轻轻笼下,“那个干凈的白风夕,她只存于江湖间。”
说完掉头而去,身后,丰息看着她的背影,手忽的握紧成拳,良久后叹一口气,也转身回自己住的青萝宫。心头却忽的沉闷,明明刚才已得风夕承诺,许下了整个风国,这是何等的喜事,可为何心情竟怎么也无法再兴奋起来?
仁已十七年四月十五日。
风国惜云公主在风王宫紫英殿继位为王,这是风国历史上的第二位女王。
各国之王继位本应上国书呈报皇帝,但近十年来,各诸侯国已对祺帝视若无睹,不朝见不纳贡,已各自为国为君,因此已省却此礼。但风夕继位却修国书派人专程呈报祺帝,并发诏通告天下。
仁已十七年四月十八日晨,紫英殿。
这是新王继位后的第一次早朝,风夕身着玄色王服,头戴以红玉为骨、嵌以一百六十八颗南海珍珠的王冠,高高端坐于王座上,透过王冠垂下的细密珠帘看着殿下三跪九叩向她参拜的臣子,听着他们响彻整个大殿的哄亮恭祝声,恍惚间有丝明了,皇朝、丰息他们为何会如此着迷于争夺天下,那种万万人之上的感觉确实让人飘飘然!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大殿响。
“臣李羡有事启奏。”一名武将排众而出。
“讲。”风夕沉静的声音响起。
“臣今晨收到急报,华国华王率十万大军向我风国边境压来,请我王定夺!”
此言一出,众朝臣哗然。
“李将军,华军现离边境还有多远?”风夕却不慌不忙的问道。
“其先锋约距七天路程。”
“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李羡才退下,而诸朝臣已顾不得王还在殿上,有的吓得脸色发白,有些已在窃窃私语,有些不断抬头窥视王座之上的人,想从这位年轻的女王脸上找出几分慌乱。
风夕俯视殿下群臣,心中冷笑几声,都怪父王平日精神都集中在他的那些琴棋书画花鸟古玩上,而风国,内近五十年未曾有过动乱,外不主动与他国动兵,比起其它五国来说,相对的便要安定多了,但安逸久了便养出了这些好吃懒做只会享受的臣子,幸好……幸好还有几个能用的!
“各位大人都听到了吧?”清幽的声音压过那些私语声。
“臣等都听到了。”诸臣齐声答道。
“那各位大人有何高见?”
此言一出,底下便安静了会儿。
“怎么?各位大人都白长了脑袋白长了一张嘴吗?”风夕的声音冷了几分。
“臣认为还是议和为佳,这可免我国百姓受苦。”一名年约五旬,三缕长须的大人道。
“哦?议和?请问向大人,要怎么个议和法?”风夕声音温和有礼。
“华军挟势而来,不过是想得些金银城池,我国可将阳城、原城、厉城三城相送,再送金叶十万,我想华王定会退兵。”向大人摇头晃脑答道。
“哦……”风夕不喜不怒,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再问:“请问各位大人是否同意向大人之说?可还有其它提议?”
“臣认为应议和之说可成,但割城即可,无须再送金叶十万。”
“臣认为不可割城,但可送金叶二十万。”
“臣认为凭我风国十万禁军及风云骑之威名,可与华国一战。”
“臣认为可先战,败则议和。”
……
风夕听着底下的议论声,心中感慨不已,若自己是个足不出宫门的王者会如何?是否即任他们一干人说什么便听什么、做什么?
看看底下说得差不多了,递个眼色与侍立在旁的内侍,内侍明了,一声咳嗽声响起,然后尖细的嗓音喝道:“肃静!”
群臣猛然想起身在何处,马上噤声。
“李将军,你认为该如何办?”风夕问向刚才退下后即一声不吭的李羡。
此人年约四十,身材虽不高大但壮实,武艺高强,为十万禁卫军统领,前代风王极为信任,且十五年前与华国一战成名,也是天下有名的将领。
“李羡愿领禁卫军前往厉城,与华军一战,定不让华军踏入城门半步!”李羡沉声道。
“总算有个说人话的!”风夕冷冷一声低笑,虽笑,却让底下之人全打了个哆嗦。
在风王还在世时,风国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王是惜云公主!
风王曾亲口赞道:惜云文能治世,武能安邦!
惜云公主十岁曾作一篇《论景台十策》而压倒当年的状元,十五岁作《论为政》将治世之道阐述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且精辟犀利,一言而中要害!而后作的《八行诗》、《集花词》等为闺阁女子所喜爱而至人人能诵。
而说到武,诸人不由更是冒冷汗,想惜云公主十二岁时曾一剑斩断禁卫军大将李羡将军的龙环大刀!十四岁时以三丈白绫独战五百名将士,而最后的结果是五百名将士手中兵器全部被白绫绞上看武台!更不用提她一手创建的风云骑,风云骑任何一将的威名现今都在李羡大将军之上!
风王对惜云公主言听计从,风国真正的决策者早就是公主殿下了。若非公主常年不在宫中,这个王位或许早几年前便是由她坐上了。
“冯大人。”
在众人正自冒冷汗时,风夕忽然唤道。
半晌后才听得一个有些苍老嘶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答道:“臣冯京在。”
“应该睡足了吧?”风夕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刚才一直置身于外,闭目养神的三朝元老。
“臣从昨日酉时睡至今日辰时,谢我王关心,臣睡足了。”冯京一本正经的答道。
“那就好。”风夕淡笑点头,然后猛的又声音一沉,“冯京听旨!”
“臣恭听!”冯京上前三步,跪下听旨。
“华军将至,本王将往厉城亲战,命尔为监国,本王不在期间,总领朝政,百官听你号令!”风夕的话简短有力。
“臣遵旨!”冯京领命。
“李将军。”
“臣在!”
“十万禁军,你带五万禁军前往晏城驻守。”
李羡一顿,然后垂首答道:“臣遵旨!”
“谢将军。”
“臣在!”一名脸上皱纹深刻的老将上前。
“另五万禁军由你统领,好好守护风都,另王宫内不许任何人出入,直至本王回都!”
“臣遵旨!”
“风云骑所有将领!”
“臣等在!”风云骑除已领令前往晏城之包承与前往厉城之徐渊外,其余齐、修、林、程排众而出,齐声应道。
“随我前往厉城!”
“是!”哄亮的回答声响彻大殿。
“嗯。”风夕点点头,然后再看向其它大臣,声音变得冷肃,“至于其它大人们,请各安职守!并不要给我生出什么谣言,以乱民心!若有,那么……待本王回来后,以犯我军法处置!”
此言一出,那些冷汗才干的人又开始冒汗了。
以军法处置!
想想风云骑的军法……那汗便快要湿透衣裳了!
“没事就退朝。”风夕淡淡吩咐道。
“退朝!”内侍声音响起。
十九、白凤重现
仁已十七年四月十九日。
风夕率四万五千风云骑前往厉城。
二十三日。
风夕抵岐城,留下风云骑三五千万。
仁已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风夕抵厉城。
厉城官邸书房,风夕正端坐于书桌前,桌上摊着一张地图。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
“进来。”
齐、徐、林、程、修五人鱼贯而入。
“王召我们有何事?”齐恕问道。
“你们都过来。”风夕指指桌上地图,然后点点厉城前一点,“算算日子,华军的前锋应在明日黄昏或后日晨即要到了,我打算先给他们一点见面礼。”
“王打算如何做?”修久容问道。
“这里是屹山,是华军必经之道,此山不高也不险,且山上少有林木,人若隐于此易露行踪,华军必以为我军不会设伏。”风夕指尖点着那座屹山,淡淡的笑笑,带一种算计的慧黠。
“但山下这一段山道皆宽不过三尺。”齐恕也指着地图道。
“是的。”风夕赞许的点点头,“大军通行,道路狭窄,其前进速度必缓,而若要回头更是难,所以……”
风夕转头看向修久容,“久容,你只带五百人,分别在这……这……这……还有这……”手指连连在图上飞点,“待华军的三万先锋到时,将之切成几段,记住,只要予以小小惩戒,切不可恋战!明白吗?”
“久容明白!”修久容躬身答道。
“华国挟势而来,我们就杀杀他的锐气!”风夕眼中冷锋一闪,然后看向齐恕,“齐将军,传令三军,除守卫之外,今晚全军休息。”
“是!”
“徐将军,厉城百姓是否全部迁走?”风夕又问向徐渊。
“已遵王令,厉城百姓已全部迁往原城、阳城。”
“嗯。”风夕点头,然后又道:“留下七日粮草,其余全部运往岐城。”
“臣前日前已做好,现厉城仅存七日军粮。”徐渊垂首答道。
“哦?”风夕看一眼徐渊,见他依然是一脸沉静,从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王曾说要在无回谷与华军决一生死,臣记得。”徐渊见风夕目光停驻在他身上良久,只好再加一言。
“嗯。”风夕微微一笑,“你们六人中以你之心思最密,虑事周详,那么此次与华军一战所需粮草医药等便全由你安排,本王不再过问。”
“是!”徐渊沉声应道。
“厉城共有四门,东门由程将军把守,南门由林将军把守,西门则由齐将军把守,而北门,则交给徐将军。”风夕抬首目光扫过众将,一一分派。
“是!”
“好了,今日就到此,各位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四人退下。
等四人全走后,书房后侧一道布帘掀起,走出气定神闲的丰息。
“兰息公子可有何妙计提供否?”风夕将地图折起,抬头看向丰息。
“岂敢,你早已胸有成竹,我岂会班门弄斧。”丰息笑笑,在书桌前坐下。
“我要去城中走走,你可要同去?”风夕站起身。
“佳人相约,不胜荣幸。”丰息站起身来,优雅的向风夕一摆手,请她先行。
两人走出门口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下来。慢步街道上,但见城内各家各户皆是门上挂锁,路上除能见到士兵外,不见任何普通百姓。
两人一路无语,登上南门城楼时,天已全黑。
“虽有一万士兵驻在城内,但却并不见喧闹,皆各就各位,你治军之严,由此可见!而且整个厉城都透着一股锐利的杀气!风云骑果然不可小瞧!”丰息望向那些站得笔直的卫兵感叹道。
风夕闻言笑笑,然后转身面向城外无垠的黑暗,“皇国的争天骑有二十万,华国的金衣骑有二十万,你丰国的墨羽骑也有二十万,独我风国的风云骑仅五万。你们之所以要二十万的精兵,那是因为你们都要争天下,而我,我只要守护好我的风国,所以我只要五万足已。”
“你的五万风云骑乃英中之英,足抵二十万大军,你若要争天下,谁敢小瞧。”丰息注目于她,映着城楼的淡淡灯光,可以看清她脸上的神情,冷淡而镇静,一双眼睛如此时的天幕,黑不见底。
“天下?”风夕却喃喃念一声,然后叹一口气,“江山如画,美人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争天下有时并不一定是为着江山美人。”丰息目光投向那无边黑夜,“争天下的过程才是最吸引人的!领千军万马纵横天下,与旗鼓相当之对手沙场对决,与知己好友指点江山,看着脚下的土地一寸一寸变为自己的,那才是最让人为之热血沸滕的!”
风夕看着此时的他,一身黑衣的他立于城楼之上,仿佛与身后那深广无垠的夜空融为一体,即算是说出这等激昂之语,他的声音依然是平静温雅,他的神情间依然是一片淡然,却又似是胸有成竹可君临天下的王者那般超然而自信!一剎那间,她忽然想起在华都,前往天支山的那一夜,屋顶之上那个张开双臂,要双手握住这个天下的皇朝,不同的貌、不同的语、不同的气势,可这一刻的他与那时的他,何其相似!
天下……为着这个天下啊……
“不论你要不要争,生在王家的我们别无他法!”丰息抬首望天。
今夜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月隐在深厚的云层之后,偶尔露露脸,似对这黑漆漆的下界有些失望,很快便又隐回去。
风夕看着前方,其实夜色中,没有什么能看清,良久后,她忽然道:“我既答应了的事,便不会反悔,况且我……”风夕说着忽然停下来,过一会儿再继续说道:“你无须一直跟着,战场就是坟冢,若有闪失……”
“你好似变了一个人,从回风国起,若非我一直跟着,我还要当见着的是两人。”丰息忽打断她道。
“惜云与白风夕本就是两个人。”风夕闻言回头看一眼他,伸出双手,低首俯视,“惜云与白风夕手中握着的东西是不同的,一个握着一个王国,掌握着那一国的万物生灵,一个握着一腔热气,掌握着自己的生命,一个恭谨谋划冷静行事,一个嬉笑怒骂率性而为,白风夕永远只存于江湖间,而惜云则是风国的统治者!”
“白风夕虽然总对我冷嘲热讽,但却从未对我使过心机。”丰息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右手,“惜云公主………现在的风王………从我踏上风国起便一直对我暗藏机锋。你是真的担心我的安危?你不过想要我离去,不想让我看清这一战,不想让我将风国、风云骑看个清楚罢!”
“怪哉?你总对别人使心机,却不许人对你使心机。”风夕闻言却只是笑笑。
“任何人都可对我使心机,但唯独你……”
丰息目光深沉的看着她,眼中有着一种东西,让风夕心头一跳,神思有几分恍惚的看着他,而被他握住的右手,掌心忽然变得炽热,那炽热的感觉从手心漫延开来,传遍五脏六肺,传遍四肢百骸!
“女人……”
丰息忽然轻轻唤道,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醉人的温柔,眸光柔如春水,握着她右手的手慢慢变紧,轻轻将她拉近,近了……近了……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脸上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灯光的映射下投下的一排阴影,而阴影之后是深不见底的眼睛!
“黑狐狸!”风夕忽然急急的唤道。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彼此,丰息放开了她的手,两人都转过身,面对城外旷野。
良久后,风夕才开口道:“回去吧。”
华都王宫,金华宫。
皇朝正与玉无缘对弈,皇朝执黑子,玉无缘执白子,才开局不久,但黑子西南一角已为白子困住。
皇朝执子沉思,久久不落,玉无缘也不催他,反拈一颗棋子在手,反复把玩。
“华王要出兵风国,你为何不阻?”玉无缘忽开口问道。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