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不禁笑道:“你也折磨的人多了,天网恢恢,这回也该你受受苦了。”
阿紫噘起嘴来,“哼,要不是为了你爱喝酒,我才不受这些罪呢!现在你还笑人家!”
萧峰忍着笑道:“好,委屈你了,你凡事还是要小心些,别露出破绽来,我瞧她脾气有点儿怪。”
阿紫得意洋洋地道:“那你倒是放心,她一点儿没起疑心,还收了我作徒弟呢!”
“哦?她为什么收你作徒弟?”萧峰甚觉奇怪。
“她要我杀尽天下所有的负心汉,所以要教我武功。”
“看来赛杜康真是负她不浅,竟让她恨透了天下的负心人,可惜这种人是杀也杀不绝的。”他看看四周,对阿紫道:“你快回去吧,我和杨兄这几天都会在这里守着,一旦有事,你就大声叫唤,我们立刻来救你。”
阿紫点点头,快步走出树林,来到屋后的大树下,按着陆罗刹所说,揭开土坑的盖子,拿了些土豆和蔬菜放在篮子里,才转身回屋。
阿紫曾跟着程英学过些烹调技巧,虽然不精,但应付这个陆罗刹倒是绰绰有余,她和面赶皮,切肉剁馅,包了一顿饺子,煮了一小锅汤,还炒了两个小菜。陆罗刹四十多年来没离开过遗恨谷,所有一切日用品都是山下定时送来,因日子总在仇恨与寂寞中度过,饿了就胡乱找些东西填填肚子。今日乍一尝阿紫包的饺子与炒的小菜,竟觉十分美味。
阿紫打量着她的神色,“师父,弟子做的饭还合您胃口吗?”
陆罗刹冷冷地道:“还可吃得。”
阿紫笑吟吟地道:“那好,以后我就变着花样给您做,只是材料太少,想做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来。”
陆罗刹瞟了她一眼,“要什么材料,可写在纸上,待每月十五山下有人送粮食来,他会按着纸上所写在下月送来。”
阿紫恍然大悟,“哦,我说呢,这些米面打哪儿来,原来是有人送来,不知送东西的是您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一个屠户罢了!”陆罗刹甚觉不耐烦,“你啰啰嗦嗦问这么多干嘛?闭上嘴吃饭!”
阿紫不敢再问,连忙低头吃饭,心里却暗笑:闭上嘴怎么饭呢?
陆罗刹忽然停了筷子,盯着阿紫厉声道:“怎么每样菜都有酒味?汤里也有酒味,连饺子馅都全是酒味?你在捣什么鬼!”
“师父,您觉得这样不好吃吗”阿紫虽然暗暗吃惊,但表面却故作委屈道,“我做菜一向喜欢放酒,那样味道会好些,而且现在天寒地冻,我想着多放些酒,能驱寒气。”
陆罗刹盯着阿紫,目光渐渐平和,心想:她说的倒也有理,而且看她样子也不像说谎。
她做梦也想不到阿紫是说着谎话长大的,玩弄这些小伎俩于阿紫来说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阿紫继续小声道:“您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少放些就是了,但味道可能就没有这般好了。”
“不必了,就这样做。”陆罗刹收回盯着阿紫的目光道,“就像你说的,喝点酒也好,能驱寒。”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脸色大变,全身抽搐般擅抖,牙齿上下作响。
阿紫纵然大胆,忽然见她如此模样,也不禁吓了一跳,“师父,您怎么了?”
“我……我……啊!”陆罗刹滚在地上,手捂着胸口痛苦地哀号翻滚着,她可怖的脸变得青紫扭曲。
阿紫想起赛杜康曾说过,陆罗刹身中寒毒,每日中午发作,有如万针穿心。她探头看了看门外的太阳,正是中午时分,想来必是寒毒发作无疑。阿紫看着陆罗刹在地上厉声惨叫,心想:这寒毒发作看来比死还难受,怎么这老太婆宁愿身受这种痛苦,也不喝能治她寒毒的药酒?这世间上竟有这么笨的人,真是不可思议!她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罗刹在地上翻滚,心里骂了几百遍“活该”,她知道陆罗刹此时痛得神志不清,绝不会留意到她的表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陆罗刹的叫声渐渐平息,阿紫才奔过去,伸手扶着陆罗刹的身子,满脸惶恐焦急之色,“师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第五节 半世情仇(五)
陆罗刹双目紧闭,用力地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忍着身上的剧痛,她如枯枝般的手在空中颤抖着,隔了半晌才气若游丝般道:“扶……我起来。”
阿紫手上用力,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只见她闭着双眼不住地喘气,身子栗栗发抖,“冷……被……子。”阿紫赶紧到床上抱了棉被过来盖在她身上,但她裹着被子还是在发抖。
没过一会儿,陆罗刹抖着身子叫道:“水……给我热水。”阿紫盛了一碗热水,又偷偷地在水里放了些药酒,端到她面前,喂她喝下去。陆罗刹正在迷糊间,一仰脖喝了下去,根本察觉不出什么味道。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罗刹的身子才渐渐停下来,不再发抖。阿紫见她清醒,赶紧蹲在她身旁,仰起脸来,眼泪汪汪地道:“师父,您吓死弟子了。”
陆罗刹不禁伸手抚着阿紫的头发,用微弱的声音道:“丫头,师父还死不了。”多少年了,寒毒发作时,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身旁关心过她,连拿张被子端杯水的人都没有,如今来了个阿紫,虽然无法减轻她的痛苦,但阿紫在身边照顾着,嘘寒问暖,竟让她与人世间隔绝了几乎五十年的心有了一丝感动。她觉得这次发作似乎比以往发作的时间短了些,她以为是盖着被子喝了热水之故,根本想不到是因喝了阿紫的药酒。
阿紫被她枯枝样的手抚着头发,感觉很不舒服,她站起来道:“我再给您倒碗热水来。”
陆罗刹抬起疲倦的眼睛,喘着气道:“不必了,我不渴,你坐下吧。”
阿紫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小声问:“师父,您是不是中了毒?”
陆罗刹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中了什么毒?”
“寒毒。”
“什么时候中的?”
陆罗刹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狠得吓人,一字一顿地道:“四十九年前,一个黑夜,我永远不会忘记!”
阿紫在她狠毒的目光注视下,不禁身子发抖,她自己已经够狠了,在星宿派比她更狠的人她也见识过不少,但她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狠毒的目光,甚至连想都想不到世上竟有那么狠毒的目光。她立时想转身就逃,但听得陆罗刹咬牙切齿地道:“严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好狠……哈哈……”她忽然充满怨毒地仰天而笑,“我要看着你受尽折磨先我而死!”
听见陆罗刹唤严馥的名字,阿紫惊魂稍定,她心里一动,趁机问道:“师父,严馥是何人?”
陆罗刹侧过头来,目露凶光,阿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她仿佛要吃人的狰狞的面容,阿紫怯怯地道:“师父,您别吓我,我说错话了吗?”
“你给我记住,严馥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陆罗刹收回目光,狠狠地道。
“弟子记住了,”阿紫见陆罗刹目光稍缓,又继续问道,“师父如此恨他,难道是他害你中的毒?”
陆罗刹忽又侧过头来,冷冷地道:“你问得太多了,小心我赶你出谷!”
阿紫忙站起来道:“弟子该死,又惹师父生气了,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赶我出谷。”
陆罗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出去劈柴,我要休息一会儿。”
阿紫心里暗骂,嘴里却无奈地答应着,还要装着很勤快的样子,到厨房里抱了一把木头出来,放在屋外的空地上。忽听得陆罗刹道:“把厨房里的柴火都劈了,练练手力,过几天我教你使暗器的功夫。”
阿紫看看几乎堆满半个厨房的柴火,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心里恼怒之极,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装着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谢师父恩典。”
来到屋外,阿紫抡起斧子朝竖着的一段木头狠狠劈去,嘴里暗骂:“劈死你这个丑八怪,死八婆,竟敢欺负本姑娘!”她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一斧子下去,没有把木头劈开,反而把木头砸倒了。如此劈了一会儿,木头没劈几根,她却已经气喘吁吁。她恼怒地把斧子一扔,坐在门槛上休息。
“快给我劈,不许偷懒!”屋里传来陆罗刹的骂声。阿紫无奈,只得又站起来继续劈着。没过一会儿,她觉得腰酸手疼起来,但只要她稍稍停一下,陆罗刹听不到劈柴的声音,立时就又是一顿训斥。阿紫心里怒极,暗中把陆罗刹翻来覆去地咒了上千遍,但为了萧峰,她不得不强忍着,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继续劈柴。
劈了半日,她实在累得不行了,手再也抬不起来,她朝屋里道:“师父,我实在没力气了,我歇会儿,明天再劈行吗?”
“不行!日头还没偏西呢,快劈!”陆罗刹停下来咳了几声,继续道,“用暗器最讲究手劲,我玉面罗刹收的弟子可不能让人笑话。”
阿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扔了斧子一下子坐在门槛上,尖声道:“你逼死我,我也劈不动了!”
“哎呀,你这丫头竟敢这么和我说话!”陆罗刹拄着拐杖慢慢从屋里踱出来,见阿紫满头大汗地坐在门槛上喘气,外衣脱在一旁,里面的衣服全湿透了。陆罗刹恨声骂道:“真没用,劈一会儿柴就累成这样子,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阿紫撇撇嘴道:“什么扬名立万?我才不稀罕呢!”
“什么?”陆罗刹将拐杖重重一敲,“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连师父的话都敢反驳!”
阿紫正想反唇相讥,忽听得屋后的树上传来三声鸟鸣,阿紫猛地想起与萧峰相约的暗号,知道是他在提醒自己要忍耐。当下唯有装作惶恐之状,站起来垂着手道:“弟子不敢,只是我从没想过要扬名立万,所以一时冲撞了师父,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再原谅弟子一回吧。”
陆罗刹瞪着混浊不清的眼睛看着阿紫,停了半晌才冷冷地道:“你给我听好了,你既然已拜我为师,入我罗刹门下,就不能给我丢脸。以后要再敢偷懒,必以门规处置!”四十九年来,陆罗刹孤伶伶一人在这遗恨谷里生活,是仇恨支持着她在孤寂中度过,愤世嫉俗让她心理极度扭曲,要是换了别人这般冲撞她,她立时就会翻脸起杀机,但这个阿紫,先是让她因同病相怜将其收留,现今又为她做饭为她斟茶倒水,还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竟让她被仇恨占据了四十九年的心冒出一丝温暖,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一夜,但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这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了。
“是,师父,”阿紫答道,“从今往后,师父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绝不皱一皱眉头!”
陆罗刹嘿嘿冷笑了几声,“别买口乖,到那时只怕你逃得比兔子还快。”
“不,”阿紫仰起头来大声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您吩咐,阿紫万死不辞!”
“好!你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日后为师要你去杀一个人。”陆罗刹双目微眯,咬牙切齿地道,“只要杀了这个人,让我的大仇人伤心欲绝、受尽折磨,我死也瞑目了!”
阿紫立即问道:“师父要杀的是谁?弟子现在就去杀了他!为师父除去心头大患。”心想要办别的事或者不易,但杀一个人对于萧峰和杨过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第六节 半世情仇(六)
陆罗刹打量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再练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是合我们师徒之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而我曾立下重誓,不出此谷……看来此仇是报不了了。”说话间,神情既悲苦又沮丧。
“那倒未必,杀人不一定要亲自动手,也不一定要靠武功取胜,还有很多别的法子。”阿紫微微笑道。
陆罗刹摇摇头道:“此人精明得很,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常人无法接近,你这种小丫头恐怕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送了命。”
阿紫还待问下去,陆罗刹却转头看着西下的夕阳道,“日落西山了,你快去做饭,别再罗嗦。”
阿紫不敢再问,唯有转身进屋做饭,这回她不再往饭菜里混药酒,心想每日趁着陆罗刹寒毒发作之时灌她几碗更方便快捷。
冬日的天说黑就黑,陆罗刹和阿紫在微微跳动的灯光下吃着晚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陆罗刹忽然问:“怎么这味道和中午吃的完全不一样?”
阿紫眨着眼道:“我怕师父您吃不惯酒味,所以晚上就不放酒了。”
陆罗刹道:“你这丫头倒挺会见风就是雨,我是只随口说说,你就当了圣旨。”
阿紫笑道:“师父的话当然是圣旨,弟子只盼把师父伺候好,让您过得快快活活。”
“快活?”陆罗刹咬着牙道,“大仇未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阿紫正色道:“师父,您的大仇就是我的大仇,请师父告知详情,弟子定将大仇铭记在心,就是拼了性命,弟子也要为师父报此大仇!”
陆罗刹侧头看着阿紫,隔了半晌,才放下碗筷沉声道:“好!你已入我门下,也该让你知道。”她双目微眯,直直地看着远方,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神色甚是可怖。
“我出生在一个武林世家,我爹以使暗器闻名于江湖,我幼承家学,也练得一手暗器功夫,十几岁时就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人送外号‘玉面罗刹’。我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被我爹与一家姓唐的武林人家指腹为婚,许配给那也还未出世的唐家大少爷。唐家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他们家的大少爷也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为人极为敦厚老实,每次见着我,我没脸红他倒成了红面关公。他们家还有一位二小姐,为人刁蛮骄横,以为有几分姿色便自大狂妄。自小我爹就爱带我到唐家串门,唐伯父是极热情好客的,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他已经完全把我当自家人看待了。但除了唐伯父,在唐家我没一个喜欢的,唐凌,也就是那个唐大少爷,他自小就木讷,也不爱跟小女孩一起玩,见着我总是躲得远远的。那个唐二小姐唐芸,见着面不是和我吵架,就是和我争东西,我们俩谁都不让谁,吵不赢或者争不赢,她就会一面倒在地上打滚,一面哭声震天动地,直到把我爹和唐伯父哭出来为止,每次我爹看到这种情形,总要狠狠地骂我一顿,然后抢过我手里的东西给唐芸。唐芸立时就会止了哭声,拿着我们争的东西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虽然我很生气,但在我爹面前,我不敢和她争。我爹和唐伯父走后,如果她还在我面前玄耀,我立时又会冲上去和她扭作一团,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她那嘲弄的眼神。
“有一次,我在后花园抓到一只受伤的鹦鹉,她见了,要我给她,我不肯,她就伸手来抢,我可不和她客气,挥拳就打。我们自幼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学武功,其时也学会了些招式,于是两人拳脚交加地打起来,各不相让。我生平逞勇好斗,被江湖人被为玉面罗刹,和小时候老和她打架脱不了干系。她年纪比我小,渐渐招架不住,于是就地一滚,滚在地上放声痛哭。我不理她,从怀里拿出疗伤的药,我们用暗器的,身上总会带着解毒疗伤的药,我挑了一点敷在鹦鹉受伤的腿上,又撕了手帕的一角给它包扎伤口。这时,我爹和唐伯父从厅里出来了,我爹指着我喝道:‘秋儿,你又欺负你唐家妹妹了!说了多少遍了,你比她大,凡事应该让着她,你怎么又和她争东西呢?’我低着头,没有吭声,心想明明是她不对,你为什么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唐伯父一面笑着对我爹道:‘小孩儿玩耍争吵是常有的事,陆兄何必认真,别吓坏了世侄女儿’一面转头对躺在地上的唐芸道:‘芸儿,快起来,看把新衣服都弄脏了。’唐芸听了,更加放声大哭,在地上滚得像条泥鳅一样。我爹俯下身子去,拉着她的手哄着问她,‘好芸儿,你要什么?叔叔给你问秋姐姐要来。’唐芸哭道:‘我要她手里的鸟儿。’我爹站身来,让我把那受伤的鹦鹉给她,我不肯,我爹就火了,伸手过来勒令我给他,唐伯父知道我爹的牛脾气,忙护在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