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一时默然不语,想起从此与柳如浪阴阳相隔,永远再不得见面了。
环儿在一旁道:“姑娘,如今临安城里四处在搜查萧大侠,萧大侠现在又受了伤,你们还是快些想办法离开这儿为好。”
林烟碧嗯了一声,向她道:“环儿,这次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和段姑娘,萧大哥只怕……只怕……”
“大家都是自己人,林姑娘何必太客气?”身后忽然传来段薇茵的声音,原来她象征性地拜了拜佛,就让众和尚散去,自己往这边寻来了。
萧峰替两人引见了,段薇茵看着林烟碧笑道:“林姑娘外号‘起死回生绿衣仙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人间绝色。”
林烟碧也笑道:“段姑娘才是超凡脱俗呢,你救了萧大哥,让我怎么谢你呢?”
段薇茵道:“萧大侠对我段家有大恩,又曾救过我的性命,我这次只是出些微薄的力气,报答不了他的恩情的万分之一,何敢劳姑娘言谢!”
环儿接口道:“娘娘为救萧大侠,逆行运气,自伤经脉,姑娘快替娘娘看看。”
第八节 出寺
林烟碧神色凝重,纤手一翻,搭住段薇茵的手,萧峰与环儿屏气站在一旁,生怕段薇茵有什么大碍,忽见林烟碧微微一笑道:“还好,没伤到心脉,只是经脉不通畅,产生心口痛。”她从衣兜里掏出三颗药丸来,递给段薇茵道:“姐姐把这个服了,每天一颗,服后气运丹田,把药力送至各经脉,三天后,应该就能恢复如初。”
“谢谢林姑娘。”段薇茵过接药丸,笑道:“林姑娘不愧是神医,一探脉息就知道我心口痛。”
林烟碧执着她的手道:“姐姐,你冒着性命之危救了萧大哥,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段薇茵笑道:“咱们谢来谢去的,也没意思,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后就别再提谢字了。”她向四周看看道:“这庙里也不安全,你们快离开这儿,我也要回宫了。”她摸出那块金光闪闪的金牌,塞在林烟碧的手里道:“你拿着这金牌,明天就和萧大侠出临安城,现在风声越来越紧了,他们在宫里找不到萧大侠,必要把整个临安城翻转过来。”
林烟碧看着手中的金牌,迟疑道:“这是……”
萧峰忽从林烟碧手里取过金牌,递回给段薇茵道:“段姑娘,金牌你还是收回去吧,这是你花了好大力气才从皇帝那儿取来的,要是给了我们,皇帝必会起疑。”
段薇茵道:“无妨,我就说在途中不小心丢了,你们没有金牌,出城会遇到麻烦。”
萧峰摇摇头道:“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说弄丢了,皇帝肯定不会相信,而且守门的看见金牌,向朝延一报,大家都会明白是你放走了我,你历尽千辛万苦把我救出宫,我已经感激万分,断不能再连累你了。”他见段薇茵依然在迟疑,当下把金牌递给环儿,道:“环儿,你拿着,别让那李宏园抓了痛脚去。”环儿想了想,把金牌接过去,向段薇茵道:“娘娘,萧大侠说得有理,丢了金牌可是杀头的大罪,娘娘已成了李宏园他们的眼中钉,不能再出岔子了。”
萧峰忽然眉头一皱,道:“我这一走,岂不是少了一个人回宫?李宏园若是查起来,这怎么说得过去?”
林烟碧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段姐姐和环儿神机妙算,早就想好对策了。”她说毕,掉过头去“咕咕”地叫了两声,桂花树丛里又窜出一条人影来,身材甚为高大,黑衣黑头套,此人奔到林烟碧跟前,作了一揖道:“姑娘有何吩咐?”声音虽略为粗重,但却是女声。
萧峰吃了一惊,想不到这高大的黑衣人竟是一个女子。
林烟碧道:“外面怎么样?有人往这边来么?”
那黑衣女子道:“没有,属下看了半天,那些和尚都往后院去了,没有朝这边来的。”
林烟碧点点头道:“这里比较隐蔽,要没事,谁也不会特意往黑暗里钻。”她向段薇茵道:“姐姐,她姓沈,是我们碧云宫里的人,你看她怎么样?”
段薇茵点头笑道:“很好,虽比萧大侠矮一点儿,但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萧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早替他找好替身了,难得的是临安碧云宫分舵里竟找得到这么一个高大的人来,但混进去以后,又如何出来呢?他问道:“这位姑娘进去容易,但出来恐怕不容易。”
段薇茵道:“这一层萧大侠你就不必忧心了,这位沈姑娘进去了,要是风声太紧,我索性就回禀皇上,说我这趟出去,又收了一个宫女,让她在我的屋子里住一段时间,等过得一两个月,盘查没那么严的时候,我再想法子送她出来,只是要委屈这位沈姑娘了。”
那黑衣女子垂首道:“娘娘此话见外了,娘娘是我们姑娘的恩人,就和是我的恩人没什么两样,我受点儿委屈算不得什么,再说能侍候娘娘,是我的荣幸。”
段薇茵点头笑道:“哎哟,看不出你长得这般高大,嘴巴倒是挺会说话的,好,我喜欢!”她转头对萧峰道:“萧大侠,咱们后会有期了,你们没有金牌,出城要小心。”
萧峰忽然向她深深作了一揖,慌得段薇茵连忙弯腰还礼,萧峰道:“段姑娘,我一直叫你段姑娘,想来你也不会介意,在我看来,宋朝的皇帝根本不配当皇帝,也不配你如此待他,但我既然答应你不杀他,我绝不会食言。这次的大恩,我也不言谢了,日后萧某若是还有命在,你要是有何差遣,尽管让碧云宫的人送信给我,赴汤蹈火在下也万死不辞。”
段薇茵接连遭受大哥去世、大理灭亡,段家举家流放到北方,她如今可以说是已经举目无亲,忽然听得萧峰如是说,一时心中激动,眼中含泪,她轻轻地点点头道:“好,我记住了,你要保重。”她又向林烟碧道:“萧大侠身上有伤,不能运气,否则伤口会再次裂开,你要好好照顾他。”
林烟碧执着她的手,道:“我会的,你要保重,宫里的争斗比江湖更险恶。”她向萧峰道:“萧大哥,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吧,给沈姑娘穿上,我给你另带了一套衣服。”她摘下背后的包裹,取出一套衣服给萧峰。萧峰到桂花树丛里换了,把太监服给了沈姑娘,沈姑娘也到树丛里把太监服换上,众人一看,压低帽子的她看起来身形竟和萧峰先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段薇茵催促萧峰和林烟碧道:“你们两个快走,萧大侠不能用内力,还是从大门出去为好,我先去拖住灵隐寺的和尚,你们等一会儿就出去。”
林烟碧向段薇茵道:“有劳姐姐了。”
段薇茵与环儿、沈姑娘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道:“你们要是出不了临安城,就再给我送个信,我来想办法,千万别硬闯。”
萧峰心下感动,向她挥挥手道:“好,我记住了。”目送段薇茵远去,萧峰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一百多年前与段誉结义,一百多年后段家的后人又救了他。
林烟碧轻轻抚着萧峰的右臂,想他这一天一夜定是经过无数惊心动魄的事,其间若是稍有差池,如今她大概已见不着他了,心下不由一阵颤栗,她默默地把头靠在萧峰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泪水不禁悄然滑落。萧峰也不说话,左臂环回来,揽着她的腰,他把头垂下,脸颊触到她柔柔的秀发,鼻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仿佛就是当年在雁门关前,阿朱偎在他怀里一样。他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斗,他想上天让他再活一次,在经历种种风雨之后,却让他痛失生死之交的兄弟,不过最终还是让他和林烟碧团聚了。柳如浪的死让他对一切家国之争心灰意冷,也让他明白了珍惜眼前人的道理。他不由左臂微一用力,把林烟碧搂紧,低声道:“从此以后,我们再不过问宋蒙之争,也不管江湖的事了,你说好不好?”
林烟碧喜得仰起头来,颤声道:“自然是好,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
月光之下,林烟碧闪亮的眼睛里泛着柔柔的波光,萧峰只觉心中无限怜惜,不禁抬起左手来,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出了城后,你要去塞外牧羊也好,在江南看桂花雨也好,我都永远随在你身旁。”
林烟碧听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萧峰,忽然嫣然一笑,笑里有泪光闪烁,她垂下头来,重新偎在他胸前,自从遇到他以后,她就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盼到了,让她怎能不激动?
忽听得环儿的声音叫道:“娘娘有旨,命灵隐寺全寺的师父到大殿来领赏,你们快快传来,包括看门的,一个都不能漏,免得坏了娘娘的一片诚心。”
林烟碧叹道:“这位段娘娘想得真是周到,连怎么支开和尚让我们从容出去都想到了。”
萧峰道:“我二弟的后人里就数她最精明能干了,只可惜她是女子,未能学得段家的一阳指。”
过了一会儿,又听得环儿大声叫道:“都来齐了么?。”
一个主持的声音答道:“阿弥陀佛,都来齐了。”
环儿道:“好,都进来罢,娘娘要开始行赏了。”
只听得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走远,林烟碧拉着萧峰道:“好,环儿暗示咱们可以走了。”两人转出来,走过长廊,来到前门,果然整个寺里空无一人,连门前守门的也不见了。
出了灵隐寺,林烟碧带着萧峰往北走去,萧峰道:“咱们这是上哪儿去?”
林烟碧道:“柳庄已经去不得了,安葬了柳大哥后,我们就住在碧云宫的分舵里。”
萧峰忽然站住脚步道:“我想趁天黑去拜祭一下四弟,也许这次走后,很久都不能再到这儿来了。”
第九节 出城
林烟碧想了想道:“不行,你现在身受重伤,全城都在搜捕你,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你和柳大哥的关系,必会在墓前设下埋伏,段姑娘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我断不能再在这个时候让你去冒险。”她握着萧峰宽厚的手,柔声又道:“萧大哥,过些时日,等这件事淡了,你伤也好了,你想来拜祭柳大哥,什么时候来不得?这世上没人能拦得住你。”
萧峰听罢,默然无语,忽仰天长叹一声道:“四弟,为兄以后再来看你,贾似道已经死了,你在天之灵安息吧。”他低下头来,握紧林烟碧温软的纤手,道:“走吧,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能再在此时去冒险,要不然对不起段姑娘的一番苦心。”
两人一路向北而行,约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座民居前,林烟碧停下脚步道:“到了,这里就是碧云宫临安分舵。”她走到门前,叩了几下门,三轻两重,江湖人氏一听就知道是暗号。萧峰看了看四周,见这房子与其周围的民居一样,并无特别之处,与别的地方的分舵大相径庭,萧峰问道:“为什么此处的分舵如此小,别处却都是大庭园?而且一般都在偏僻的地方,这里却在闹市的民居房里?”
林烟碧道:“因为临安比较特殊,那些达官贵人生怕江湖人氏危及到他们的身家性命,所以在这里朝延查得比较严,毕竟是天子脚下,我们也不好太张扬,所以索性隐于闹市之中,而且这里的人也不多,多数在江南分舵,这里属于江南分舵掌管。”
正说着话,门忽“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探出个一女子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见是林烟碧,连忙让进屋里,道:“姑娘回来了?一切都还顺利?”
林烟碧点点头,与萧峰走进屋里,迎面忽又奔出两个人来,为首的却是阿紫。
“姐夫,你终于回来了!”她奔到萧峰跟前,扑入他的怀里。
萧峰举起左手拍拍她的肩膀,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阿紫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忽然惊呼一声,指着他的右肩道:“姐夫,你受伤了?”
萧峰笑笑道:“没事,只是中了一箭。”
林烟碧嗔道:“要是一般的箭自然是没事,可是这是床子弓!”
江春蓝跟在阿紫后面跑出来,此时听了问道:“姐姐,床子弓是什么东西?”
林烟碧道:“是一种射程极远、威力极大的弓,连石头都能射穿的,更不用说血肉之躯!”
江春蓝“啊”地一声,看着萧峰道:“那萧大哥的肩膀岂不是被射穿了?”
阿紫拉着萧峰的左手道:“姐夫,快进屋里来,看看伤得怎么样了。”她扭头对林烟碧道:“你不是神医吗?快给我姐夫看看啊。”
林烟碧道:“正要看呢,你们就出来了。”她向江春蓝道:“春蓝,快去拿我的药箱来。”
众人进了屋,阿紫要扶萧峰坐下,萧峰向她笑道:“我没事,你不用扶我。”
阿紫却执意要扶,道:“当初我受重伤之时,是你整日地抱着我,替我吊着气,如今你受了重伤,我当然要扶着你。”
萧峰一笑,唯有让她扶着坐下,林烟碧吩咐那开门的女子道:“张嫂,你看紧点儿门,别让人进来打扰了。”
张嫂答应了,自到前院去看门。
林烟碧又向阿紫道:“阿紫,麻烦你去烧一小盘热水来,给萧大哥擦擦身上的血迹。”
这回阿紫倒是二话不说,径去烧水了。
林烟碧替萧峰把上衣脱了,她虽是第一次见他裸露着上身,但看见他右肩上缠着的厚厚的纱巾,也顾不得害羞,轻轻解开一层层的纱巾,不时问萧峰道:“疼吗?”
萧峰笑道:“哪里这么容易疼?你尽管解开就是。”
虽是如此,但林烟碧生怕弄疼了萧峰的伤口,解了半日,终于把沾满血迹的厚厚的纱巾解开了,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纱巾粘在伤口上,林烟碧怕牵扯到伤口,不敢用力揭开。阿紫已烧好了一小盘热水晾到那儿,林烟碧从药箱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醮了些水,慢慢地把粘在伤口上的纱巾浸湿了,才轻轻地揭下来。
“啊!”阿紫看着萧峰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由低呼一声,恨声道:“这到底是谁射的?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
萧峰道:“他们也是奉命办事,而且我已经杀了他们很多人了,也扯平了。”他忽然想起曾经在黄蓉面前说过的话,不由长叹一声道:“我曾说过不会杀一个汉人,可是前世办不到,在聚贤庄杀了很多人,想不到今生也办不到,去年我还曾在郭夫人面前说过不杀一个汉人,可这一次我还是大开杀戒了。”
“别说了,你也不想的,这些为虎作伥的人大部分都该死的。”林烟碧看着他的伤口,连眼圈都红了,她一边安慰他一边醮了水,轻轻地替他拭擦着伤口上的血迹,那一堆染红了的纱巾触目惊心地放在一旁,她可以想像当初受伤之时,他流了多少鲜血。
萧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为了四弟,闯贾府也好,闯皇宫也好,我都不后悔,四弟一心为国,却惨遭毒手,谁又曾怜惜过他?我也不会去怜惜那些害死他的人!”他强压心中的悲愤,顿了顿,长叹道:“只可惜四弟对我的几番救命之恩,我再也报不了。”
“柳大哥与你生死相知,如果他在天有灵,必会明白你对他的心意,他会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而不是为他再去冒险。”林烟碧一面说着,一面手上不停,清理了伤口,又涂了一种绿色的药水,萧峰只觉一阵清凉,原来伤口上的发热灼烧感立即消失了,连疼痛都减轻不少,比段薇茵的云南白药还好用得多。
萧峰接着道:“如今什么国家之争,江湖侠义,我也看淡了,好人没好报,这种朝延根本帮不得,在它的统治下,百姓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唉……”他顿了顿道:“算了,这些我都不想管了,我也管不来,从今以后,咱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不问世事了。”
阿紫拍手道:“太好了!姐夫,咱们准备去哪里隐居呢?”
萧峰笑道:“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总之不要再卷进江湖来就是了。”
林烟碧替萧峰上好了药,重新包扎好,吩咐他千万别运气,右肩也不要乱动。众人又商议了一下明天出城的事,就各自安歇了。
翌日一早,张嫂从院子里赶出一辆马车来,林烟碧让萧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