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父亲好像忽然想通了,看开了,还破天荒地陪吾吃饭,甚至带了吾去那十五年不允许吾踏足的宫灯帏让吾得以祭拜爹爹,还将御皇给了吾,教吾爹爹的武学剑法。那时候的吾以为,一切都不同了,他愿意回头来看吾这个儿子一眼,愿意爱吾,愿意弥补吾们之间缺失了十五年的父子亲情,但是吾却错了。
他用吾最亲之人的性命,逼吾反噬他,吾看着将吾一手带大的仙凤姐姐在他手下窒息挣扎,满脸的痛苦,吾不想不愿,却又不得不为,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在爹爹的墓前被烈日灼烧,灰飞烟灭,仙凤姐姐亦随着他的离去而自杀了。一夕之间,吾失去了所有亲人,独剩您一人,将吾带回了不解岩,吾知晓了您曾经去到未来世界改变了那嗜血末日,于是求您将吾送回到过去,改变这因吾而起的一切悲剧。所以,吾便出现在此,扰乱了你们原本的时间轨迹,吾亦受到了时间的惩罚,失去了记忆,现在,却是全部都想起来了。
吾名,疏楼唯仙!”
“仙儿……”
他虽是平静无波地语气,却是说出了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泣血悲剧,包含着那无声的哀鸣,触动着那佛心同悲同泣。这十五年来,他该是怎样过的,被父亲憎恨,差点死在挚亲之手,听不到一丝有关爹亲的讯息,终日躲在黑暗中舔着伤口,甚至,亲手反噬了他的父亲,这些,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的残酷。怪不得他会如此的恨,如此的怨,如此的悲,刺进龙宿心口的那一剑,毫不留情,他那被折磨了十五年的心,压抑了十五年的心,终是在那一日崩溃,也是解脱。
铭仙看向佛剑,再说起这些曾经让他痛苦心死的回忆,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锤心刺骨,因为他现在,可以改变这一切,阻止这一切,不会再有那一连串的悲剧发生了。所以,他还有什么好恨好怨好悲的呢。
“您该已经知道吾想做什么了,爹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未来的吾,吾要改变这一切,便定不能让自己出世。”
“汝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汝伤害了还未出世的自己,那么,汝又岂可存于这天地?”
“吾自是知晓这后果的,义父您那时候,可是因为这事,罚吾禅坐了好久,却终究没能将吾说服,那时候说服不了,现在,亦是相同的。”
“若是说服不了,便阻止。吾若动手,汝可觉得自己能离开?”
“哈!义父,您果真是不由分说的,没用的,您现在阻止了吾,吾亦是会死。扰乱时间的惩罚,岂又仅仅只是失忆而已。吾若能改变这一切,死了,也是开心的,若是改变不了,随着自己的出世,不是他死,就是吾亡,或者,两个吾都一同死去,爹爹,亦是活不了的,一切悲剧都将重演,这是您所愿意看到的么?死吾一人,便周全了所有,或者,再多拖上几条性命同入黄泉,这样,您还打算阻止么!”
佛剑沉默了,对于这必死的结果,他确实无力阻止,不管如何,都将是一场悲剧,为何未来的自己会答应这孩子如此自毁的要求送他过来,丢给他这么大的难题。
“义父,仙儿告诉您这些,只是希望一切结束后,能有人知道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虽然,吾亦是恨他入骨,但他真的,是很爱爹爹的,爱到连吾这个亲生儿子,都能恨十五年,宁愿抛弃吾,也要随着爹爹的脚步而去,随他一起灰飞烟灭,这样疯狂又深刻的爱,吾恨不了,也怨不了,只怪自己,毁了那原本幸福的一切。仙儿既然来了,便不会再让这一切重演,只是希望您能幸福,续缘哥哥在您失踪的那十五年里,依旧常来不解岩等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却是从不放弃的执着,抱着那不为人知的小小奢求,只为在您身边留个影子,相伴相守。”
“汝不用说了,吾是出家人!”
一说到续缘,佛剑自认无情无波的心,又是一阵涟漪。
“哈,出家人又如何,您不照样杀生斩罪,佛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这佛手中的刀剑,可曾放下。”
“那自是不同,杀生是为护生,吾为众生斩罪,永坠无间亦是不悔。”
“既是抱了那永坠无间都不悔的心,又害怕什么,破了情这一戒,也不会让您坠入那十九层,总归都是无间,可有区别。还是有了情后,您便不再护生?总归,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又何须逃避。您可以拥有自己的幸福,继续您那护生斩业之路,或许直接便还了俗,更是毫无顾忌的。并非只有佛,才能护生渡厄,只要您有那救护苍生的心,是何身份,又有何关系。”
佛剑无言,那一番话,他竟也是一时无法反驳。
“若吾告诉您,在您送吾来这里之前,您便和续缘哥哥牵手相伴,您可还会犹豫?莫要等到失去后,才惊觉身边的人对自己的重要,那时候,便是迟了。续缘哥哥是个好人,善良又懂事,不愿给您造成任何困扰,所想所为,一切皆是为您,不像吾,才见面多久,就给你惹了一堆的烦恼。他默默守了您多久,吾虽不知,也是知晓这日子,定是不短的,否则,又岂会等您十五年依旧初心不变。因为吾的出现,打乱了你们两人原本的轨迹,害得续缘哥哥心死神伤,吾今天见到他的时候,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是满心说不出愧疚和歉意,即便是告诉了他真相,您只是吾的义父,他亦是心灰意冷地将自己躲在心碎孤寂的壳里,不愿出来,若您再不放手去追的话,便是吾亲手断送了这段幸福。若吾来到这里成全了爹爹和父亲,却是害了您,便是死,也不会原谅自己的。仙儿实不愿再因为自己,再伤害到任何人了。”
是啊,正因为不愿伤害,所以他退缩了,推开了那人,然后告诉他自己确实恢复了,以后,他不用再处处护着自己,处处让着自己,为他下厨做那被他嫌弃的面,吃他吃过的东西,被他戴上那可笑的野花,总归,他自由了,解放了,不用再做那傻铭儿的保姆了。
他一路心慌意乱地跑到不解岩,久久才平静了心中燃烧不止的火,烧得他仿若窒息,烧得他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烧得他明白了那颗嗜血者的爱憎之心里,突然闯进了一个不该进入的人。
他是个将死之人,比之那佛,更沾染不得情。
一夜的回忆,不为人知的真相,当一切明朗后,佛剑终究只能如十五年后那般,随了那人,应了那人,守着这个秘密,看着他一步步去向那不归路。
第二天,佛剑便离开了不解岩,铭仙则来到了那颗梨花树下。
失了发带的紫色长发,随着那雪般飘落的花瓣飞舞,心,亦随着那飘落的花瓣凋凛。
那树下,再也不会有那耳边别着纯洁雪白的梨花,美得不染凡尘的身影,默默守着他,陪着他,宠着他,看着他闹,看着他笑,任由他抛洒着一身的花瓣,替他温柔地拾去。
如果可以,他多想傻一辈子,痴一辈子,单纯一辈子,赖着他一辈子。
铭仙取出小金剑,在那梨花树上,刻下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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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铭仙独自一人,来到了岘匿迷谷,依旧是那天真无邪地少年,陪着他心中十五年的奢望,痴痴地笑着,发自内心地笑着。
自从铭仙那天安抚了他腹中的胎儿,剑子的气色便一天好过一天,那孩子,也再没有吞噬他的精血,现下有铭仙在这里陪着,慕少艾便很是安心地带着羽人,出去散步,独留两人仿若一对父子,开心地聊着不着边际的话,说着孩童般的言辞,笑得那般地开心无忧。
“爹爹,要喝药药了,仙儿给你端!”
那声爹爹,在剑子以为,只是义父,却是从未想过,那是一声藏在心中十五年的称呼,包含了多少的爱和恨,他,毫不知情,点着头,让他小心别烫着自己。
铭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端出那碗药的,又是怎么递给那人的,陷入手心的指间,强忍着颤抖,看着他,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好像失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傻傻地笑着。
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十八
【卷十八】
佛剑和梵天一同赶到岘匿迷谷的时候,那个让他们担忧不已的少年,正躺在剑子腿上,睡得香甜,似是就算天塌下来也叫不醒的安详。
“剑子……”
“好友,梵天,你们怎么会来?”
“汝……唔……无事,吾只是来看汝最近可好”
佛剑看着那安睡的少年,和那似是没什么问题的好友,松了口气。
他回到不解岩的时候,发现铭仙不在,立马便去了云渡山找人,却闻他并未回来,心下一惊,想他必是去找剑子完成那最后的心愿了,便和梵天一起心急如焚地赶到了岘匿迷谷。佛剑虽然早已知晓会有那么一刻,却是没想到那孩子竟连一声道别也无,就这么俏俏离开了。
佛剑知道,他是不愿自己亲眼看到那一切会不忍,会不舍,才会选择不告而别,那小小的肩膀背负了十五年的伤痛,现下,又要独自承担起这一切么。
现下见一切都好,佛剑那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梵天将靠在剑子腿上熟睡的人儿,轻手轻脚地抱到了自己怀里,心下不免叹这人都恢复记忆了,还这般不懂事,这么躺着那有孕之人腿上,可是给人徒添负担。
剑子笑笑说无妨,由佛剑搀扶着起身,脚,却是有些个麻了,只得靠着佛剑缓了一会。
刚刚那孩子,突然瘫坐在地,痴痴地笑,可是把剑子吓到了,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却说自己困了,想要睡觉,说要靠在他怀里睡会,却因为他那已经不小的肚子阻了,只能睡在他腿上。铭仙很快便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剑子轻轻地唤了他几次,他都未醒来,便只能由着他躺着,直到佛剑和梵天到来。
“好友,抱歉,让汝担心了。”
“嗯!”
“耶?就这样?汝难道不该说无妨,只要吾一切都好便可么,哎,真是人情凉薄啊!”
“还有心情说笑,说明汝很好。”
“哈!汝怎知吾在此的?”
“续缘告诉吾的,梵天亦是知晓。”
“如此么,可别人尽皆知了才是!”
剑子言下之意,自是说的那人的。佛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任何替那人辩驳的话。想那人对那孩子做的一切,就算不是现在的他做的,也总归是他,帐自然也就算他头上了,让他再急些日子,等些日子,算是报应吧。
少艾回来的时候,闻到了那不该属于岘匿迷谷的药味,又去了厨房查看,见那剑子的药还放在那没动,匆忙出来询问。
“剑子,汝可是喝了药了?”
“喝了啊,怎了?”
“可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嗯……没那么苦了可算?”
他喝药的时候还以为那慕大药师终于大发慈悲愿意放过他那被虐待到快尝不出味道的味蕾了。
“还有呢?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
“除了喝下去之后,小腹疼了一会,倒也没什么了。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少艾看到了一边的空药碗,拿起来放到鼻尖仔细闻了闻,确定了心中的猜测。这是堕胎药,根本就不是他给剑子准备的,而且药剂下得很重,是想置那孩子于死地,所以他一回来就能闻到那个药味,他一辈子都在和药打交道,自然是一闻便知了。
众人都沉默了,看向梵天怀里的那个少年,这药,是他准备的!而唯一知道真相的佛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能不能说,总归那药现下看来是对剑子无效的,那孩子的一切打算落空,可是会放弃,还是继续坚持再寻他法,不死不休。
剑子不解,为何那个和自己如此亲密的少年,口口声声唤自己爹爹的少年,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的少年,要如此害自己,害他腹中的孩子,莫不是因为那人抛弃了他,他认为是因为自己腹中孩儿的存在,而让他被父亲抛弃失去了一切,所以接近他,企图报复么。
他真的很失望,他以为,他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只因他一声爹爹,他剑子仙迹便会给他一个依靠,补偿他所失去的父爱,而现在……一切,都成了阴谋下的笑话。那一声声天真的稚言,如今想来,全是讽刺。
“带他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吾不想再见到他。”
剑子说完,不愿再看那少年一眼,转身回了屋。那禁闭的房门,隔绝的,岂只是父子亲情……
“剑子……”
佛剑想要说什么,却是只得摇头一叹,与梵天一起离开了。
这无解的死结,终究,是要有一人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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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友,汝还隐瞒了什么?”
梵天看着床榻上犹未醒来的少年,清明的心,自是看出了这事,没那么简单。
佛剑沉默不语,又闻梵天说他已经知道铭仙恢复记忆,想着或许梵天能有什么办法阻止这既定的悲剧发生,便将一切都娓娓道来。
梵天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是每一种都远不及而今听到的这一切来得动魄惊心。该是怎样的执着,让那瘦小的身子毅然决然撑起那不该由他背负的责任,抱着必死的心,只为圆满双亲的幸福。怪不得他总是那般悲伤,那般害怕,那般孤独……
铭仙醒来的时候,佛剑已经离开,他看到了那个才两天就仿佛已经许久没见的人,满是欢喜地抬手抚上他的脸颊,笑了。
原来,人死了后,还能见到心中所念,倒是不亏了,怪不然,那一个个,都喜欢殉情闹自杀呢,总归,死了相守,比那活着孤独好。
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那以为自己魂归天涯的人儿又突然想到,若是只有自己死了,那人没死,又岂会看到他,而且人死了,还能感觉到温度吗……
铭仙突然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房间,和身边熟悉的面孔……
“吾没死?这不可能,怎么会没死,吾应该死了才对啊!”少年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拉着梵天的衣襟,“爹爹呢,他人呢,那孩子呢,死了吗?死了吗?!”
“铭儿,冷静点!”
“难道爹爹他……不,不会的!”
在他知道那人腹中的孩子已经五月大时,更是加重了药量,莫不是害了爹爹……
铭仙不敢再想下去,放开梵天想要去岘匿迷谷一看究竟,却是被梵天拦了。
梵天告诉他那人无事,只是……不会再见他了。
“不再见吾么……哈……哈哈……这样也好,也好……”
总归他被那人恨了十五年,早就习惯了,现下不过多了个人恨而已,这没什么……没什么……只要爹爹还好,便好了,这样便好了……
哭不出的泪,说不出的痛,铭仙咽下满心的苦涩,握着那把承载了他所有幸福的小金剑,望着那人所在的方向,在佛岩上站了三天不语。
那身后默默驻立的身影,亦是陪了他三天,直到少年回头,说他想吃冰糖葫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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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小镇,同样的热闹,同样的两人,却是不再握住的双手,一前一后,一步之遥,仿若隔了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戒情之佛,终究,走不到一起。
少年用身上的珍珠,换了一串冰糖葫芦,惹得那小贩连连道谢,将手里的糖葫芦梆子都要整个送给他,少年笑着拒绝,说自己只要这唯一。
如鲜血般红艳的色,甜了嘴却甜不了的心,少年回头,将那抿过的糖葫芦又递给身后那人。
“书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