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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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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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动手做,这样可以省出钱来。假如是在一两年以前,菲利普说什么也不肯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因为他对自己的残疾过于敏感。不过,现在这种病态心理已渐趋淡薄:在巴黎,他的残疾似乎算不了一回事;尽管他自己一刻也没忘记过,但他不再感到别人老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他俩终于搬了进去,又添置了两张小床、只洗脸盆架和几把椅子,生平第一回感受到一种占有之喜。乔迁后的头天晚上,在这间可以称为〃家〃的屋子里,他们躺在床上,兴奋得合个上眼,唧唧呱呱一直谈到凌晨三时。第二天,他们自己生火煮咖啡,然后穿着睡衣细饮慢啜,倒真别有一番风味。直到十一点光景,菲利普才匆匆赶至阿米特拉诺画室。他今天的兴致特别好,一见到范妮·普赖斯就朝她点头打招呼。
  〃日子过得可好?〃他快活地随口问了一声。
  〃管你什么事?〃她反诘了一句。
  菲利普忍不住呵呵笑了。
  〃这可把我给问住了,何必呢?我不过是想显得有点礼貌罢了。〃
  〃谁希罕你的礼貌。〃
  〃要是同我也吵翻了,您觉得划得来吗?〃菲利普口气温和地说。〃说实在的,乐意同您说句把话的人并不多呀。〃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对不?〃
  〃当然罗。〃
  菲利普开始作画,心里暗暗纳闷:范妮·普赖斯干吗存心要惹人讨厌呢。他得出结论:这女人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这儿,大伙儿对她没好感。要说还有谁对她客客气气的话,那无非是顾忌她那片毒舌头,怕她在人前背后吐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来。但是那天菲利普心里着实高兴,连普赖斯小姐也不想多所得罪,惹她反感。平时,他只须耍点手腕就能使她回嗔作喜,这会儿他又想重演一下故技。
  〃嘿,我真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的画。我画得糟透了。〃
  〃谢谢你的抬举,可我没这许多闲工夫,我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普赖斯小姐,他自以为已摸透了她的脾气,只要开口向她求教,她准会欣然应允的。只见她压低嗓门,气急败环地往下说:
  〃现在劳森走了,所以你又来迁就我了。多谢你的抬举。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可不愿拾别人的破烂。〃
  劳森天生具有当教师的禀赋,每逢他有点什么心得体会,总是热切地传授给别人。正因为他乐于教人,所以教起来也颇得法。菲利普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习惯,一进画室就挨着劳森坐下;他万万没想到,范妮·普赖斯竟会打翻醋罐子,竟会因为看到他向别人求教而憋了一肚子火。
  〃当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所以很乐意找我来着,〃她悻悻地说。〃可你一交上新朋友,立即把我给甩了,就像甩掉只旧手套那样。一她把这个早被用滥了的比喻,不无得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就像甩掉只。旧于套那样。好吧,反正我也不在乎,可你休想叫我再当第二次傻瓜!〃
  她的这番话倒也未必没有道理,菲利普由于被触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脑子里一想到什么,立时脱口而出:
  〃去你的吧!我向你讨教,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
  她喘了一口粗气,突然朝菲利普投来满含痛楚的一瞥。接着,两行泪水沿着腮帮子滚落下来。她看上去既邋遢又古怪。这种神态,菲利普从未见到过,也不知算是怎么一回事,只顾忙自己的画去了。他心里很不自在,深感内疚。然而,他说什么也不肯跑到她跟前去,向她赔个不是,问一声自己有没有伤了她的心,因为怕反被她乘机奚落一番。打这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对他讲过一句话。起先,菲利普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很有点惴惴不安,可事情过后,他似乎反倒为自己摆脱了这样一个难于对付的女友,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以往,她总露出一副菲利普非她莫属的神气,菲利普真有点消受不了。这个女人确实不寻常。每天早晨八点就来到画室,模特儿刚摆好姿势,她便立即动手作画。画起来还真有一股韧劲,对谁也不吭一声,即使遇到无力克服的障碍,也依然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埋头问于,直到钟敲十二点才离开画室。说到她画的画,那真是不可救药。大多数年轻人来画室学上几个月之后,总多少有所长进,好歹能画几笔,可她时至今日,还远远赶不上他们。她每天一成不变地穿着那身难看的棕色衣裙,裙边上还留着上一个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初次同她见面。时就看到的破烂处,至今也没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菲利普跟前,问菲利普待会儿她能否同他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随你说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说。〃十二点我留下来等你。
  课结束后,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吗?〃她说,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她冷不防这么问。
  〃哎,我说呀,咱们可别吵嘴,〃菲利普说,〃实在犯不着哟。〃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抽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原以为你对我颇有几分好感。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有点缘分。是你把我吸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跛足吸引了我。〃
  菲利普哥地红了脸,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走路的姿势来。他讨厌别人提及他的残疾。他明白范妮·普赖斯这番话的含义,无非是说:她其貌不扬,人又邋遢,而他呢,是个瘸子,所以他俩理应同病相怜。菲利普心里对她十分恼火,但强忍着没吭声。
  〃你说你向我对教,不过是为了投我所好。那你认为我的画一无是处罗?〃
  〃我只看过你在阿米特拉诺作的画,光凭那些,很难下断语。〃
  〃不知你是否愿意上我住处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从不让别人看我的那些作品。我倒很想给你看看。〃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人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一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了,再加上满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色。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点头。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强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她曾眉飞色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满青藤的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罗,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科普。
  〃我不懂你干吗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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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四十七章

  到三月份,画室里热闹了起来,大家净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艺展投送画稿。唯独克拉顿超然物外,没准备任何作品,还把劳森送去的两幅头像画大大奚落了一番。这两幅画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是直接根据模特儿写生的,不过笔力苍劲,有股雄浑之气,而克拉顿所追求的,是完美无缺的艺术,他不能容忍火候功力还未到家的彷徨逡巡之作。他耸耸肩对劳森说,一些连画室门都拿不出的习作,竟要送去展览,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处接受了,他仍然固执己见。弗拉纳根也试了运气,结果送去的画被退了回来。奥特太太送去了一幅《母亲之像》,一幅具有一定造诣、无可非议的二流作品,被挂在十分显眼的地方。 
  劳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一次聚餐会,对劳森的作品荣获公展聊表庆贺之意。这时海沃德也到巴黎来小住几天,正好凑上了这场热闹。打他离开海德堡之后,菲利普还没见到过他。菲利普一直很盼望能再次见到海沃德,可是如今真的会了面,倒不觉有点失望。海沃德的模样变了。一头金黄色的柔发变得稀稀拉拉,随着姣好容颜的迅速衰败,人也显得干瘪瘪的没一点生气。那对蓝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面容都带点灰溜溜的神情,然而他的思想却似乎丝毫未变。可惜,使十八岁的菲利普深为叹服的那种文化素养,对二十一岁的菲利普来说,似乎只能激起轻蔑之情。菲利普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一整套有关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而今一概视如敝屣;至于那些至今仍死抱住这些迂腐之见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急于在海沃德面前露一手。等他陪着海沃德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也不过刚接受过来的革命观点,一古脑儿端了出来。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用颇带戏剧性的口吻说:
  〃我愿意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取眼前的这一幅杰作,当然委拉斯开兹、伦勃朗和弗美尔的作品除外。〃
  〃弗美尔是谁?〃海沃德问。
  〃哟,亲爱的老兄,你连弗美尔都不知道?你莫非是还没开化怎么的。要是连弗美尔也不知道,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他是唯一具有现代派风格的古典大师。〃
  菲利普把海沃德从卢森堡展览馆里硬拖了出来,催着他上卢佛尔宫去。
  〃这儿的画都看完了?〃海沃德怀着那种唯恐有所遗漏的游客心理问。
  〃剩下的净是些微不足道的作品,你以后可以自己带着导游手册来看。〃
  到了卢佛尔宫之后,菲利普径直领着他的朋友步入长廊。
  〃我想看看那幅《永恒的微笑》,〃海沃德说。
  〃噢,我的老兄,那算不得杰作,被文人捧起来的,〃菲利普答道。
  最后来到一间小房间,菲利普在弗美尔·凡·戴尔夫特的油画《织女》跟前停了下来。
  〃瞧,这是卢佛尔宫内首屈一指的珍品,完全像出自马奈的手笔。〃
  菲利普翘起他富于表现力的大拇指,细细介绍起这幅佳作的迷人之处。他一口画家的行话,叫人听了不能不为之折服。
  〃不知我是否能尽领其中妙处,〃海沃德说。
  〃当然罗,那是画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说。〃我敢说,门外汉是看不出多大名堂的。〃
  〃门……什么?〃海沃德说。
  〃门外汉。〃
  跟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很想充当行家,最怕在别人面前露馅。倘若对方闪烁其词,不敢断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就要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来;倘若对方引经据典,振振有词,他就做出虚心听取的样子。菲利普斩钉截铁的自信口吻,不由海沃德不服,他乖乖地认可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只有画家才有资格评断绘画的优劣,而且不管怎么说也不嫌武断。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了聚餐会。克朗肖这回也破例赏光,同意前来尝尝他们亲手制作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动跑来帮厨。她对女性不感兴趣,要他们不必为了她的缘故而特地去邀请别的女客。出席聚餐会的有克拉顿、弗拉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屋里没什么家什,只好把模特儿台拿来权充餐桌。客人们要是喜欢,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高兴,那就席地而坐。菜肴有查利斯小姐做的蔬菜肉汤,有从街角处一家餐馆买来的烤羊腿,拿来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画室里还散发着一股油煎胡萝卜的香味,这可是查利斯小姐的拿手好菜),这以后是一道火烧白兰地梨,是克朗肖自告奋勇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块大得出奇的fromage de Brie,这会儿正靠窗口放着,给已经充满各种奇香异味的画室更添了一股浓香。克朗肖占了首席,端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盘起了两条腿,活像个土耳其帕夏,对着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宽厚的笑意。尽管画室里生着火,热得很,但他出于习惯,身上仍然裹着大衣,衣领朝上翻起,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硬边礼帽。他心满意足地望着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西昂蒂葡萄酒出神。那四瓶酒在他面前排成一行,当中还夹着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说,这引起了他的联想,好似四个大腹便便的太监守护着一位体态苗条、容貌俊美的彻尔克斯女子。海沃德为了不让别人感到拘束,特意穿了套花呢服,戴了条〃三一堂〃牌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看上去好古怪。在座的人对他彬彬有礼,敬如上宾。喝蔬菜肉汤的时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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