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神雀苑”,因为聚饮会餐的殿堂之外,还有不少可供游乐消遣的场所。东边有射圃浴房,还有一座大花园,姹紫嫣红,群芳竞艳,最堪消食流连。西边依次是一个斗鸡场,一个斗牛场,客人可以围观助兴,下注博采。西南角有一所百兽园,栅笼里豢养着一些珍禽异兽,白象、犀牛、金钱豹等,还有一只孔雀,蓝冠绿羽,神形硕大,据说已活了四十多年,几乎超过了正常寿命的一倍,“神雀苑”的题名也由此而来。
方品奇本来酒饭已足,滞留席间的原因一则是等待宋钧,二则也想通过交谈吸取更多新鲜的信息,谁知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这个人就是曾使宋钧大破其财的赤朗,想必顺利通过了关验,押货沿水路入城,随即也接到了邀请。此刻乌孙商人换了一件杏黄色长袍,华贵挺括,益显意气风发,满面的笑容仍未改变,但在方品奇看来完全是一副虚伪吝啬的小人嘴脸。赤朗似乎也看见了他,扬了扬手向这边走来。出于恶劣透顶的印象,方品奇懒得理会,甚至不屑同席共坐,于是不等人走近,就匆匆向身旁的宾客提出告辞,起身走出殿堂。
气候宜人,薰风解愠,方品奇胸中的浊气也逐渐消散。信步向北走去,穿过一道长廊,看到一条通幽曲径。沿着小路继续行进,四周阒然无闻,右侧成排的白杨树后隐现一溜围墙,不远处两扇木门虚掩。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仿佛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方品奇径直过去推门而入。
这是个不大的园子,亭阁玲珑,花木掩映,静谧异常,是个宴乐归来歇足闲话的好地方。方品奇寻声轻踱,打算查看究竟,不料附近的葡萄架下蓦地荡起一条身影,着实吓了他一跳,转头望去,又不由得呆住了。
7…2
葡萄藤上翠绿的枝叶间开满了黄灿灿的花朵,令人不免憧憬着硕果累累的季节。但更吸引方品奇的是葡萄架下方,一副秋千上坐着的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
她有一头柔顺而略微卷曲的褐色长发,标准的瓜子脸型,两道弯眉乌黑细密,眼窝自然凹陷,一双眸子宛若艳阳照射下清澈见底的孔雀河水。鼻梁挺直,鼻尖小巧,菱角形的嘴唇两侧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几分俏皮可爱。穿一件葱绿色的罗衫,下面是深灰色宽松式束脚裤。身材苗条,体态匀称,足尖时而点地,在藤条编织的秋千上悠悠荡漾着,嘴里轻轻哼唱着一支欢快的歌谣。
和王后稍显病态的美丽不同,她红润的肌肤象是极富弹性,周身散发出一种蓬勃的活力,仿佛漫漫苦旅中见到的一股喷薄的甘泉,又似炎炎夏日里扑面而来一阵清凉的风。她的衣饰简洁普通,除了腕上的玳瑁手镯,只有颈下一条麻绳串贝的项链,胡桃木制成的链坠儿造型别致,像是一枚护身符。她的神情慵懒恬淡,透出一份掩盖不住的矜贵气质,秋千旁的草地上放着一顶白色毡帽,上面斜插着三根色彩斑斓的雉翎,另有一个双耳酒瓮和一盏瓷碗。
莫非是什么王室贵族的千金,为避喧嚣独自携酒游玩,方品奇胡乱猜测着,趁对方毫无察觉恣意贪看,甚至忘记了眨眼。但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娇叱,原来是女郎不经意抬头发现了他,立即扶稳秋千,脸上怒色乍现。
那是一句楼兰土著语,方品奇没听太懂,只觉得如同水边柳下一声春莺啼啭,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揉了揉已经酸麻的眼睛,多少有些忸怩不安。
“哦,是个汉人。”女郎再开口时已是纯熟的汉语,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仔细打量着方品奇,眼里透出混杂着讶异,轻蔑以及懊恼的意味。“你不在前面享受款待,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方品奇期期艾艾,竟不能答,一方面仍为对方的姿容所震撼,一方面也因为近似偷窥的形迹被人识破后的尴尬。
“难以启齿,是吗?”女郎轻轻笑一笑,宛如朝霞灿烂。“我来替你说吧,大概是酒后兴起,想找个姑娘开心,又对殿堂里的舞伎瞧不上眼,所以才像只发情的公羊到处乱撞,打算寻觅一个合乎自己口味的女人。”
“不,不,小姐误会了,我只不过是偶尔路过。”方品奇解释。
“何必难为情呢,”女郎笑着说,“楼兰姑娘美名远播,天下的男人谁不动心?既然存有这个念头,就不要遮遮掩掩了。”
方品奇啼笑皆非,极力表白,“诚如所言,小姐的仙姿佚貌令人倾慕,但我确实一时误入此地,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是吗?”女郎是质疑的语气,“那么,你敢跟我打个赌吗?”
“打……什么赌?”
“赌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如果是来找姑娘的算我赢,相反就是你赢。赌注嘛,”女郎的视线落在草地上。“就是这一瓮酒,输者必须当场喝完。”
方品奇越发感觉滑稽,窃笑,莫非女人的美貌和智慧是成反比的,这种诛心之论如何能够证实,即使自己真是登徒子之流,一味矢口否认谁也无可奈何。不管怎样,可以和眼前的姑娘多消磨一会儿总是乐事,于是说:“小姐若有兴致,我当然愿意奉陪,只是不知道你的酒量如何?”
“看来你认定自己会赢呀。”女郎说。
“我有输的理由吗?”方品奇悠然自若,“你又怎么推翻我刚才的陈述?”
“不提那个,先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吧。”女郎也安之若素。
“好呀,请教……”
“老实讲,我是楼兰王庭派来侍奉各位嘉宾的女人,凡是第一个见到我的客人,可以随心所欲,我无不顺从。”
“啊?”方品奇始料不及,暗叹,楼兰果然是美女之乡,难道如此清丽脱俗的姑娘只是个陪笑承欢的角色。想到“随心所欲”四字,更是心头一荡,目色迷离。“小姐,你在开玩笑吧?”
“一个姑娘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不要犹豫了,还不快来和我共享欢娱?”女郎双臂张开,眼波流转,丰满的胸脯起伏不定,神态极尽妩媚,世上的男人谁可抗拒?
方品奇也锁不住意马心猿,但念及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又不敢越雷池半步。
“怎么,对我的长相身段不满意?还是觉得这地方不合适?”
“不,小姐的好意心领了。”方品奇嗫嚅着,“你的秀色只可远瞻,不可近亵,我万万不敢唐突。”
“呵呵,口是心非的男人,怎么想就怎么做嘛,何苦委屈自己呢。”女郎继续*,风情万种。
方品奇却垂下目光,肃立不动,心里抱定宗旨,如果实在不堪撩拨,掉头离去就是。见他一本正经,女郎沉下面孔,满含幽怨的叹口气。“唉,你的麻木不仁可是害了我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7…3
说着,飞快抽出腰间的一把小刀,刀尖直指自己的胸口。那是楼兰人的随身佩饰,也是用以切瓜割肉的餐具。
“你这是干什么?”方品奇惶然失色。
“不能取悦客人,就无法完成王庭的差使,与其回去受责罚,不如在此以死谢罪。”女郎凛然作答。
“咳,何必这么迂腐?我马上离开这园子,你权当从没见过我,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又怎么可能受责罚呢。”方品奇急切劝道。
“什么,这就是汉人所谓的‘人无信不立’吗。诸佛在上,我们楼兰人做事可从不敢瞒天昧地。”女郎先是诧异,又泫然欲泣,“再说了,得不到你的喜爱,我的颜面何在,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她的刀尖越发逼近身体,方品奇大骇,喊道:“不要乱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尽管享用王庭的赠品就行了。”女郎淡淡一笑,见方品奇仍彷徨无措,又说:“当然,你也不必勉为其难,大不了等会儿通知一声外面的奴仆,进来清扫一下园子。”
言外之意还是要血溅当场,方品奇慌忙道:“好吧,一切听你吩咐便是。”
看上去迫不得已,内心的感受却难以形容,说不清是紧张,惊奇还是渴望,总之像患了魔怔似地向前迈步,当隐隐闻到一股如麝如兰的异香,忍不住缓缓地伸出手去。
“哈,终于上钩了吧。”那女郎忽然大叫一声,刀子横在身前。
“怎么?”方品奇愕然,看到她的唇角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容。
“到了此刻,你该承认来这里是为了找姑娘了吧。”女郎说。
方品奇如梦方醒,哪有什么飞来的艳福,分明是一个圈套,可是“我的行为是受你要挟,不能算数吧。”
“怎么要挟你啦,不拿把刀子防身,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的衣服撕开呢。”女郎咯咯笑着,手里的刀子来回比划。
“小姐,你不能信口雌黄,实际情况可不是这样子。”方品奇抱屈衔冤。
“就像你刚才说的,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实际情况还不全由我们两个阐述,不如找些公正长者来评理,看看大家更相信谁的话?噢,对了,来‘神雀苑’赴宴的多半都是有地位的人物,你大概也不情愿把这件事公诸于众吧。”
方品奇顿时不安,自己丢人现眼倒不要紧,连累了宋钧的声名却极为不妥,于是愁眉锁眼地说:“小姐,请不要张扬……可是,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我也不想刁难你,愿赌服输,把这瓮酒喝了就没事了。”
方品奇无计可施,只好捧起那只足有五斤重的酒瓮,硬着头皮喝了起来。酒是上好的佳酿,只不过灌入饱食的腹中绝非享受,“咕咚”“咕咚”咽了几大口,就觉得胃腔鼓胀的难受,加上本来酒意未消,越发感到目眩神摇,停下来喘息着乞求:“实在喝不下去了,能不能网开一面?”
“你的酒胆可不如色胆大呀,”女郎讥讪地笑道,严正声明:“不行,一定要喝光为止。”
方品奇叫苦不迭,想到莫可预知的后果又不敢违拗,遂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那大半瓮酒,刚刚艰难地凑到嘴边,突然被身后的一个人伸手夺过去,说:“方郎官,不要喝了。”
是阿盖达的声音,方品奇象是遇到了救星,又感到羞惭局促。只听阿盖达不无责备地对女郎说:“苏曼莎,你太过分了,这位方郎官可是我们的贵宾。”
“我管他什么贵宾,贼头贼脑地偷看姑娘,就该尝点苦头。”
苏曼莎不以为然,阿盖达也无可奈何,放下酒瓮对方品奇说:“国师有请,您随我来吧。”
方品奇如蒙大赦,忙跟着阿盖达向外走,但行不几步,就觉得五脏内如翻江倒海,一股激流直冲嗓子眼,随即侧身弯腰,哇哇大吐了起来,不消片刻,就把方才席间所进的美味佳肴如数清还。
阿盖达替他摩肩捶背,后面却传来苏曼莎银铃般的笑声:“呵呵,这么快就想翻本呀,记着还欠我半瓮酒呢。再有,赶紧叫人过来收拾,看把园子糟蹋成什么样子,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方品奇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在阿盖达的搀扶下踉跄离去。一吐空喉,腹内虚弱,四肢绵软,头脑却能保持清醒。不知什么缘故,虽然遭到了戏弄嘲讽,心底却没有什么怨恨的感受,想起苏曼莎曼颊皓齿及慧黠灵性,只觉得神思不属,回味无穷。默默忖度,象那么一个浅显的陷阱,若非自己抱有一亲香泽的贪念,又怎么可能轻易入局,当即又愧又悔,还有一份无法遏制的好奇。
“这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呀,可真够刁蛮的。”他自我解嘲似地问阿盖达。
“苏曼莎是黎贝耶长老家的人,您以后最好不要惹她。”阿盖达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8…1
“神雀苑”北边琼楼玉宇,似乎是王室的行宫,另有一处正方形建筑,门外侍卫把守,室内宽敞明亮,正北居中供奉着佛龛,西面是一个壁炉,东面有两排高大的书架,上面塞满了捆扎整齐的木简。窗前桌上也有摊开的木牍,以及红柳木制成的书写用笔,大小不一的印章和银制的烛台等。屋里分布着八根彩漆立柱,锦织的地毯上放置着细杨木矮几,均配有软垫茶具,可供多人安坐,看起来象是一间议事办公的“签押房”。
国师黎贝耶本来在一张矮几后合目养神,听到动静,看见方品奇同阿盖达入内,立刻扶着手杖起身相迎,和善的笑容里透出几许憔悴。
“方郎官,你所需的关符已拿去王庭加盖印鉴,宋公也出诊未归,我请你过来小坐片刻,免得一个人在外面枯等无聊。”黎贝耶说,阿盖达招呼仆役斟茶,然后尽皆退下。
“多谢长老,宋公替什么人看病去了?”方品奇随意问道。
“唔,他稍后就回来,”黎贝耶答非所问,随即岔开话题,“刚才听宋公透漏一则消息,仓促间未及详谈,所以想请你来核实一下。”
“如有垂询,方某知无不言。”方品奇说,看到黎贝耶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听说你们来时的路上遇到了匈奴骑兵,可否给我讲讲具体的情况?”
“哦,是这样的……”方品奇正襟危坐,把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复述了一遍。
黎贝耶听后喃喃自语:“人数不多,却是伊都王子带队,拦下货船又没有实施劫掠,真不知他们在搞什么花样?”
“大概是孤军深入不敢久留吧。”方品奇引用当时船上赤朗等人的推论。
“不,匈奴人羊狠狼贪,即便单枪匹马,对既得的财物也不会放弃,他们的行为或许暗示着更深远的图谋。”黎贝耶说,“午后汉使接到急报,匆匆返回轮台驻营,我就担心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您是指,匈奴将会有什么军事动向吗?”
“是呀,方郎官怎么看?”
“我……”方品奇支吾着,“长老,我出关不久,对西域的局势还很隔膜,只知道长期以来汉匈之间的交锋从未停止。”
“不错,熊据虎峙,互有胜负,这种情况在二十年前有了改观。当时汉军联合焉耆和敝国兵马在交河大败匈奴,从此匈奴退守车师以北,之后再没有大规模地侵入孔雀河沿岸。”黎贝耶说,“可是,随着日逐王的崛起,匈奴在北道诸国的势力又有所恢复,他们设立了僮仆都尉,相继占领了焉耆,危须,尉犁等地,并时常在山国以南的地带出现。”
山国,亦称墨山国,也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位于尉犁和危须之间。这个山间游牧小国看似无足轻重,其地理位置却不容忽视,一旦越过这里,匈奴便可以从车师国所在的吐鲁番盆地直扑楼兰国所在的罗布洼地,继而占据丝路古道。方品奇说:“看来,匈奴控制西域的野心从未泯灭呀。”
“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们表面上安享太平,却始终没有摆脱过匈奴威胁的阴影。”黎贝耶神色沉重,“不提那些掳掠边民,杀戮地方官吏的事情,他们甚至派遣死士潜入楼兰王宫意图行刺,虽然没有得逞,却留下了几封书简。”
“哦,什么内容?”
“指责敝国参与了交河之战,声称一定会卷土重来,血洗楼兰。”
“嗨,无非是嘘声恐吓,色厉内荏。”方品奇故作镇定,试图宽慰对方。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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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黎贝耶沉声纠正,“凭我的印象,匈奴人不是徒托空言之辈,他们制定的目标,通常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更可怕的是,匈奴人生性凶悍,往往以战死沙场为荣,寿终正寝为耻,所以当初才能叱咤风云,锐不可当,分别击败乌孙、月氏等多个民族,在西域长期称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