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18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雷宾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张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一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一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几时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雷宾弯着腰,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言以对地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缓缓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帷掀起一点来,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一丝不动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这样想。
她对于这个农民,觉得可怜——他是如此一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
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
“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跟我们搞到一起。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现在还是靠别人的钱过日子。譬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有时候,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丝给我们寄一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
“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五一节纪念会!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所散布的忧虑。
霍霍尔用手擦着头,不住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啊在我们心目中有种可敬的东西!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同一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爱,不必说话,大家都能了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着,而每个人心里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一样地奔流汇集,成一条江河,于是这条宽广自由的江河,流进了充满着新生活的欢乐的大海洋……”
母亲为了不至于妨碍他,不至于打断他的谈兴,所以努力地一动不动。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似乎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日的童话故事。这种童话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儿子以及一切朋友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周围看一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来,不承认你是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那一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话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对于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得,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一个生了苔藓的岩石一般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象着已经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尔,和已跟莎馨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一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气,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难堪,她感到有点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常常问他书里她所不懂的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朝着一边望着,装出一带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学,理解她的害羞心理,于是不再提议和她一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礼拜日咱们一同到城里去,叫医生给您配一副眼镜……”
19
她已经去过三次了,请求和她儿子见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