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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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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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烂木头碰一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但是——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霍霍尔忧虑地说。
  他常说这句话,在他的口头上,这句话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含有哀愁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一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整夜都不曾睡踏实的母亲,跳下床来,生旺了前一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一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但是寻思了一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好像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一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阳一边快乐地嬉戏,一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一会儿慢慢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房间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巴威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一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巴威尔快乐地答话。
  “太阳升起了!”霍霍尔说。“有云在天上飞!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头发蓬乱,样子憔悴,可是却很高兴。
  “早安,妈妈!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怕身边,压低声音说:
  “安德留夏,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当然!”霍霍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只要我们在一起,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并排走,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巴威尔问。
  “没有什么,巴沙!”
  “妈妈对我说,洗得干净一点,姑娘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一面回答着,一面走到门洞里去洗脸。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巴威尔低声歌唱。
  太阳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
  母亲正在准备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在想,这一切是多奇怪:今天早上他们两个是都是非常愉快地在打趣,带着微笑,可是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很镇静,差不多觉得欢喜。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们喝茶喝了许久。
  巴威尔和平常一样,慢慢地、很细心地用勺子调匀了杯子里的砂糖,在一块面包上面,——他喜欢吃带硬皮的面包——仔细地撒了食盐。
  霍霍尔老在桌下挪动他的两脚,——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望着蒸汽反射的阳光在天共板和墙壁上跑来跑去,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当我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我想用茶杯去捕捉太阳。我拿了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猛力一扑!结果呢,割破了手,又被打了一顿。挨了打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躲在水潭里,我想要用脚踩它,哪知浑身溅满了泥浆,又挨了一顿打……怎么办呢?我向太阳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痛!红毛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朝它们伸着舌头,这样,总算出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骂它红毛鬼呢?”巴威尔笑着问。
  “我们对门铁匠店里,有一个红胡子红面孔的铁匠,他是一个又愉快又和气的汉子,我觉得太阳很像他……”
  母亲忍不住地说:
  “你们最好是谈谈你们怎样去干!”
  “谈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只能使事情更混乱!”霍霍尔温和地说。“妈妈,如果我们都被抓了去,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定会来告诉你怎么办的。”
  “那很好!”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想到街上去!”巴威尔梦幻般地说。
  “不,还是在家里等一会儿好!”安德烈制止说。“我们何必白白地让警察们眼睛疼呢?他们对你已经知道得够清楚的了!”
  非佳·马琴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全身都洋溢出欢喜的劲头,驱散了这等待的乏味。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脸蛋都像斧头似的。工厂门口,维索夫希诃夫,古塞夫,萨莫依洛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十点钟了!……”
  “我要去了!”巴威尔坚决地说。
  “看吧,”马琴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
  他跑了出去。
  “这个人像迎风的蜡烛似的忽起忽落地燃烧着!”母亲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想送儿子出去。她站起身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衣。
  “妈妈,您到哪里去?”
  “和你们一块去!”她说。
  安德烈扯着自己的胡子,朝巴威尔望了望。
  巴威尔迅速地整了整头发,走到她身边:
  “我什么话都不和妈妈讲……妈……也不要向我开口说,好吗?”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
  27
  当她走到街上,听见外面充满了骚动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嗡嗡的人声的时候,当她看见各家窗口和门口聚着成堆的人们,他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和安德烈的时候,——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灰露似的斑点,一会儿变成透明的绿色,一会儿又变成浑浊的灰色,在她眼前晃动着。
  路上有人向他们问好,在那些问好里面,含着一种特别的意味。在她耳际,可以听见那种断断续续的低声谈话:
  “看,他们就是今天的首领……”
  “我们不知道由哪个来指挥……”
  “我并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在另一处,院子里有人焦躁地喊道:
  “警察把他们全抓了去,他们就完啦!……”
  “正在抓呢!”
  女人的尖叫声,恐惧地从窗里飞到街上:
  “你也清醒清醒,你怎啦,是光棍儿呀还是怎么的?”
  他们走过每月靠厂里的伤害抚恤费度日子的,没有脚的卓西莫夫门口的时候,他从窗口伸出头来大声地喊:
  “巴什卡!你这流氓,干这种事情,你的饭碗保不住了!
  等着瞧吧!“
  母亲停了脚步,打了一个寒噤。这种喊声,在她心里引起了异常的憎恶。她向那个残废者的黄肿的脸瞪了一眼。他呢,一边骂人,一边把脸躲开了。于是母亲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努力想不落后一步地跟在儿子后面。
  巴威尔和安德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就连沿途人们的喊声,似乎也没有听见。他们从容不迫、磊磊落落地走着。
  正在走着的时候,有一个因谨慎清白地生活而赢得大家警重的老人,朴实的米洛诺夫,叫住了他们。
  “达尼洛·伊凡诺维奇,您今天也不去上工了?”巴威尔问。
  “我家们——女人正在生产!况且——又是这样不太平的日子!”米洛诺夫注视着他的同伴们,解释了一下,然后又低声问道:
  “听说你们今天要和厂长捣乱,打碎他的玻璃窗?”
  “您当我们都喝醉了?”巴威尔惊叫了一声。
  “我们只不过是拿上旗子在街上走走,唱唱歌!”霍霍尔说。“请你听着我们的歌吧,歌里所说的就是我们的信念!”
  “你们的信念,我早已知道了!”米洛诺夫沉思地说。“我看过传单了!嗬,尼洛夫娜!”他叫了一声,他那智慧的眼睛含着笑意朝母亲望着。“连你也去参加暴动啊?”
  “哪怕在进棺材以前,能跟真理一起逛一逛也是有幸的!”“嘿,你呀!”米洛诺夫说,“怪不得他们都说,厂里的禁书都是你带进去的!”
  “谁这样说?”巴威尔问。
  “大家都这样说呗!那么,再见吧,你们自己可得多保重呀!”
  母亲静静地笑了,她对于这种传闻,深感愉悦。
  巴威尔面带微笑,对母亲说:
  “你也要做牢的,妈妈!”
  太阳高悬于东天,把它的温暖注入春天的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里,浮飘得更慢了,云影渐渐稀薄,渐渐透明。这些影子在街上和屋顶上慢慢地掠过,笼罩在人们身上,好像是要给工人区一来次扫除,扫去了墙上和屋顶上的灰尘,擦去了人们脸上的苦闷。
  街上渐渐地热闹起来了。嘈杂的人声愈来愈高,渐渐地盖住了远处传来的机器声。
  许多地方,从窗子里,院子里,又向母亲的耳朵里爬来或者飞这来那些惊慌而凶狠的、沉思而愉快的语句。但是现在,母亲很想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致谢,跟他们解释,她很想参加这一天的光怪陆离的生活。
  在街角后面,在狭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百多个人。从人群里面,传来了维索夫希诃夫的声音。
  “我们的血好像野莓子的浆汁一样,都被榨干了!”粗笨的语句,降落在群众的头上。
  “不错!”几个声音一同喊出来了。
  “这小子在讲呢!”霍霍尔说。“好,我去帮帮他的忙!
  ……“
  好像螺旋拔钻进瓶塞里似的,他把他那瘦长而灵活的身子钻进了人群里面,巴威尔拦都拦不住。接着,便传来了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
  “朋友们!人家说,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民族,什么犹太人,德国人,什么英国人,鞑靼人,但是,我不相信这话!在地球上,只有两种人,两种不可调和的种族——富人和穷人!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式各样的话,但是仔细看一下,有钱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那么就可以看见,对工人说来,所有的他们都是杀人的强盗,他们都该让骨头咔死!”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
  “再从另一面看看吧——我们可以看见,法兰西、鞑靼、土耳其的工人,不是都和我们俄罗斯劳动人民一样地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吗?”
  从街上来的群众渐渐地增加了,大家都是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尖,一声不响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挤进了巷子里来。
  安德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
  “在外国,工人已经理解了这个简单的真理,所以,在今天,——在光辉灿烂的五月一日……”
  “警察!”有人喊叫。
  只见四个骑马的警察,挥舞着鞭子,从大街上一直朝巷子里的人群闯过来,嘴里喊着:
  “散开!”
  群众们皱着眉头,慢慢地给马让开路。有些人爬到围墙上。
  “让猪猡骑上马,它们就会神气十足地乱叫——我们是战士!”有人用洪亮的、挑战的声音喊。
  只有霍霍尔一个人,站在巷子的中央,两匹马摇着头,朝他冲过来。他从容不迫地避开了,——同时,母亲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身边,叨咕着说:
  “刚才说好了和巴沙一起的,现在就独个地拿鸡蛋来碰石头!”
  “对不起!”霍霍尔微笑着表示歉意。
  一种不安的情绪和四肢无力的疲劳抓住了母亲。这种疲劳从内心上升到头顶,使她头晕目弦,悲哀和欢喜在心中奇怪地交替着。她只巴望着中饭的汽笛,早些呼叫起来。
  穿过广场,向教堂走去。教堂四周,在围墙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里有五百多个愉快的青年和小孩。群众在那里波动,人们不安地抬起了头,远远地朝四处张望,不耐烦地等待着。大家都感到了一种不能形容的紧张。有些人的眼神有点惊慌失措,有些人表现出很勇敢的样子。妇女们压低声音悄悄地嘱咐着什么。男子们懊恼地避开了她们,时时可以听见低声的咒骂。含有敌意的乱哄哄的喧闹声,笼罩着这五光十色的群众。
  “米青卡!”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地颤动着,“当心你自己……”
  “不要缠我了!”回答的声音。
  那块儿,西佐夫正在用庄严的声调,富有说服力地说着:“不,我们不应小看年轻人!他们变得比我们更加聪明了,我们也更有胆量,是谁坚持反对‘沼泽戈比’来着?是他们!这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他们因为那事件坐了牢,——但是得到好处的是大家!……”
  汽笛吼了,黑色的音响吞没了一切人声。人群骤角波动了一下,坐着的站了起来,在这瞬间,大家屏住了鼻息,竖起两耳提防着,许多人的脸都变得煞白。
  “同志们!”巴威尔用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喊道。干燥而赤热的云雾,遮住了母亲的眼睛,她突然用一种硬朗的动作,站在她儿子的后面。
  大家都向着巴威尔转过身去,好像铁粉被磁石吸住了似的聚拢在他的周围。
  母亲望着他的脸,她只看见他那双自豪的、勇敢的、燃烧着的眼睛……
  “同志们!现在,我们要公开宣告,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今天,我们要高高地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
  很长的白色旗杆,在空中一划,便倾斜下来,把人群切开,隐没在人群中间。过了一会儿,在万头仰视的上空,仿佛赤鸟一般的招展开劳动人民的大旗。
  巴威尔一只手往上举起——旗杆摇了摇,这时候,几十只手,抓住了白色的旗杆,母亲的手,也夹在其中。
  “劳动人民万岁!”他喊。
  几面个声音,轰然地跟着呼喊起来。
  “同志们,我们的党,我们精神的故乡,社会民义工党万岁!”
  群众沸腾了。了解旗子的意义的人,都挤到了旗子下边。
  巴威尔旁边,站着马琴、萨莫依洛夫和古塞夫兄弟;尼古拉歪着头,推开了两旁的人们跑过来,还有许多母亲所不认得的、眼睛里燃烧着光芒的年轻人,把她挤开……
  “全世界劳动者万岁!”巴威尔叫着。几千人的响应变成了震撼人心的音响,越来越增加了力量和愉快。
  母亲抓住尼古拉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手,泪水似乎堵塞了胸口,但是她没有哭泣。她两脚发抖,用颤动的声音说道:
  “亲人们……”
  尼古拉的麻脸上面,布满了欢笑。他望着旗子,一只手朝着旗子伸过去,嘴里低沉地叫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用那只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吻了吻她,尔后笑了起来。
  “同志们!”霍霍尔用自己温和的声音盖住了群众的吵嘈声。他像歌唱似的演讲起来。“我们今天为着新的神,为着真理和光明之神,为着理性和善良之神,向十字架的道路前进!我们离目标还很远,我们离荆冠却很近!谁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谁就没有胆量拚死地拥护真理;谁不相信自己,谁害怕受苦受难,就让他从我们身边走开吧!相信我们能够胜利的朋友,请跟我们来;看不见我们的目标的,就请他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吧!等待着我们的只有痛苦。同志们!排起队来!自由人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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