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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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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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得很多……”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烟盒,点起一烟抽着,在室内边走边问:
  “您一定特别替他担心吧?”
  母亲望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的青色火焰,脸上挂满了微笑。刚才在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不安,现在在这种由衷的喜悦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样地讲起你母亲!”她心里这样满意地想着,嘴上却慢慢地说道:“当然,不怎么放心,可是以前更厉害呢,——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望着这位太太的脸庞,询问: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亚!”她说。
  母亲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她。不难发现,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豪放的,过分敏捷和急躁不宁的神情。
  她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颇有把握地说:
  “最要紧的,是不让他们长期被关在监牢里,要让他们的案子尽快地判决出来,只要一判了充军,我们马上就设法帮助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逃出来,——在这里,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了望索菲亚。
  索匪亚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扔烟头儿,最后将它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
  “这样花会干死的。”母亲不自觉地说。
  “对不起!”索菲亚说。“尼古拉也总是这样对我说。”她从花盆里取出烟头儿,将它扔出窗外。
  母亲不安地看着她,尴尬地说:
  “是我对不起!我是顺口说的。我哪里能指使您呢!”
  “既然我这样随便,为什么不能来指使我呢?”索菲亚耸了耸肩膀,关心地问。“咖啡给煮好了,应多谢您!为什么坏子只有一只?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两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凝视着她,用一种惊奇的口气问道:
  “难道您还客气吗?”
  母亲笑了笑,说:
  “方才不是连烟头的事情都说了吗?这不能叫客气吧?”
  于是,母亲毫不遮掩自己的吃惊与不安,就像询问家常一般地说:
  “我昨天才来,可是好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点也不生疏,想要说什么话,就都说了出来了……”
  “这样才好呢!”索菲亚高兴地说。
  “我的脑袋里很乱,好像连我自己都认不清楚了,”母亲接着说道。“从前啊,想对一个人说句真心话,总是对他的脸色左看右看地看清楚,可是现在呢,总是直直快快地说出来,那些以前不敢说的话,开口就出来了……”
  索菲亚又抽起了烟,她亲切地,含情脉脉地用她灰色的眼睛望着母亲。
  “您是说要设法让巴沙逃走吗?那么,他成了一个逃亡者,叫他怎样生活呢?”母亲提出了这个颇叫她不安的问题。
  “那不妨事的!”索菲亚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亲:“就像其他许多逃亡者一样地生活呗……我刚才接了一个人,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可是只住了三个半月……”
  母亲专注地望着她,笑了一笑,摇头头低声说:
  “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糊涂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同时走着两条路:有时候呢,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有时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云雾里面。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您这样的夫人,也干着这样的事情……您认识巴沙,又是那样看重他,我觉得非向您道谢不可呢。……”
  “要向你道谢才对呢!”索菲亚友好地笑起来。
  “什么?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亲叹了口气推辞说。
  索菲亚把烟头放在茶盘上面,猛然地摇了摇头,金色的头发散了下来,一缕缕地披在肩背上。
  “好,现在我该把这一身豪华的衣服脱下来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开了。
  3
  傍晚时分尼古拉才回来。
  他们三个一同吃饭。吃饭的时候,索菲亚一面微笑着一面讲述她是怎样去接那位从流刑中逃出来的朋友,又是怎样把他藏起来,怎样地提心吊胆,生怕遇见的人都是侦探,以及那个人的态度是多么滑稽等等。她的口气让母亲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工人很圆满地完成了一件困难工作,对自己深感得意地那里夸耀着。
  索菲亚这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铁青色的宽大衣服。穿着这件衣服,显得她个子更高了,动作也好像安闲舒缓了,眼睛仿佛变成了黑色的。
  “索菲亚!”吃完了饭,尼古拉说:“你又有新的工作了。你知道,我们曾经计划着把报纸送给农民,可是因为这次的被捕,跟那边的联系失去了。现在,只有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能够指示我们,该怎找到负责在农村里散发报纸的人,你和她一起去一趟吧,得尽量早些去。”
  “好!”索菲亚吸着烟回答。“彼拉盖雅·尼洛夫娜,我们这就去吗?”
  “当然就去……”
  “很远吗?”
  “大约有八十俄里……”
  “好极了!可是,现在我要弹一会儿钢琴。彼拉盖雅·尼洛夫娜!稍微来一点音乐不会妨碍您吗?”
  “啊,您不必问我,您只当我不在这儿就是了!”母亲坐在沙发的一端,说明自己的意思。她能看出来,他们姐弟俩好像不再对她注意了,可是,她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吸引住了,而且禁不住要参加他们的谈话。
  “哦,尼古拉,你听!这是格利格的曲子,我今天拿来的。
  ……你把窗子关上。“
  她翻开乐谱,用左手轻轻地按着键盘。琴弦发出了低沉的、和谐的声音。本章之外,好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似的,又添加了一种丰满的声响。从她在右手下发出了一阵异常清丽的抖音,好像是飞出一群惊慌的小鸟在那低音的深暗背景上拍打着翅膀,跳动不已。
  最初,这种声音没有打动母亲的心。她在这种响声里,只听到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她的耳朵听不出那复杂和弦里的旋律。她只是半睡半醒地望着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的另一端的尼古拉,注视着索菲亚严整的侧影,以及她满着缜密的金发。
  阳光起先温暖地照在索菲亚的头上和肩上,可是不多时候就移上键盘,拥抱了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跳动着。音乐渐渐地充盈了室内,不知不觉地唤醒了母亲的心。
  不知什么缘故,在母亲心中,从过去的回忆的黑暗洼坑里面,浮动出了一件早已忘记了的,可是现在已令人痛苦的、历历在目的过去的屈辱。
  有一次,她太夫深夜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下床来,抬腿就朝她的腰眼踢了一脚,骂道:
  “滚出去!贱货!老子已经讨厌你了!”
  她恐怕挨打,飞似地抱起两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孩子的身体。
  孩子光着身子,这一闹就把他吓哭了,温热的身子在她怀里打着颤。
  “滚蛋!”米哈依尔吼着。
  她站起身来,逃进厨房里,披了一件上衣,又用围巾裹了孩子,默不作声,既不叫喊也不抱怨。就那样,衬衣上只披着件上衣,光着脚跑到街上。
  那是五月天气,夜里还很凉。街上冷冷的土粒粘在她脚心上,粘在脚趾间。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又是哭闹又是折腾。
  她解开衣服,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口前。
  就那样,被恐怖驱使着,在街上走来走去,她嘴里低声哼着催眠曲:
  “喔——喔——喔……喔——喔——喔!……”
  天快亮了,她心里既害羞又担忧,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这么狼狈地半露着身体。
  她便走到沼泽附近,在那长满了小白杨的地上坐着。就这样大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黑暗,在夜色的包围中坐了许久。
  她胆怯地唱着,用歌声抚慰着睡着了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屈辱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儿坐着的当口儿,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只黑色的鸟儿静悄悄地在她头掠过去,直飞向了深处,——这只飞鸟唤醒了她,叫她站起身来。她冷得全身发抖,走回家去,准备去接受已经习惯了的殴打、辱骂和恐吓。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后叹息了一次,接下来,就岑寂无声了。
  索菲亚转过头来,低声问弟弟: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他像大梦初醒似的,颤动了一下,说。“非常喜欢……”
  在母亲的心里,往事的加忆仍在歌唱着,波动着。可是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发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泰然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两样……”
  索菲亚吸着烟,她吸得很多,几乎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着。
  “这个曲子是死了的阿斯嘉最喜欢的,”她很急迫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弱而悲切的和音。“从前,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慎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对什么人都同情,对什么人都充满……”
  “她一定是在追想她的丈夫……”母亲觉察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他给了我无限的幸福,”索菲亚轻声地说着,好像是在用轻快的琴块给她伴奏。“他是多么懂得生活呀……”
  “是啊!”尼古拉摸着胡须,应着姐姐,“他的心地真好!
  索菲亚丢了刚点起来的香烟,扭过身来对母亲说:
  “这种嘈杂的声音没妨碍您吧?”
  母亲有点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坐在这儿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事呢……”
  “不,您绝对能听懂的。”索菲亚说。“凡是女人,没有不懂音乐的,尤其是在她悲伤的时候……”
  她用力地按着琴键,于是,钢琴发出了一声很高的呼声,恰似一个人听到了有关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似的——这消息震动了他的心,引起了这种令人警醒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一阵活泼的音律,仿若吃惊似的颤动起来,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着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叫,把其余的音响都压了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可是,这不幸的事情所引起的不是怨诉,而是愤怒。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亲切而有力的人,他唱起一首单纯而美丽的歌,似乎在劝说大家,叫大家都跟着他走。
  母亲心里充满了想要对这些人说些好话的希望。她完全陶醉在音乐里,脸上生动地浮现出微笑,由衷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们姐弟二人做一件他们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寻找了一下应该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可是,她内心的这种希望还是不能彻底消去。她倒着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着,她的心好像被她自己那些温暖的话所爱抚着,而这些亲切的话有一半是给他们姐弟俩听的。
  “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样样都能感觉得出来,可就是不会用话说明白。懂是懂了,可是,嘴笨得很,这是很惭愧的。我们常常因为惭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鞭笞着你,你想要休息一下,可是就是这种念头它不让你休息。”
  尼古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
  索菲亚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了大眼,凝视着母亲的脸庞。她侧身坐在钢琴前,时不时地用她右手那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轻美的谐音,小心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真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我现在对有关自己和人们的事,好歹都能够说一些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从前啊,虽说是生活着,可是一点比较都没有。我们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现在,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伤心、难受!”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也许,铁话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不必说,因为这些话是你们都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仿佛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接着说:
  “我想把我心里的话都对你们说出来,好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知道!”尼古拉低声表白。
  母亲仍然觉得没有尽兴,她又对她们讲起了她认为的非常新鲜、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嘴边挂着惋惜的微笑,丝毫也没有抱怨和疾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竟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叫她吃惊,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被这个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深深感动了,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自己也是沉默不响,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好像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全部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因此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一头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
  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一下,同情地摇摇头。她的脸仿佛变得更清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一下它的重量。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受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叛变,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呀,还是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积了成年成月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
  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说:
  “请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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