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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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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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4
  几天之后。
  母亲和索菲亚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过索菲亚显得矮了一些,她那些苍白的脸显得格外严峻起来。
  尼古拉和姐姐道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了手。
  在这个时候,母亲又一次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镇静而单纯的关系。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真挚的和关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熟悉的那些人们,虽然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可是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默默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树的大路一直朝前走去。
  “您不累?”母亲问索菲亚。
  索菲亚高兴地、好像夸耀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似的,开始向母亲讲述她的革命工作。
  她常常拿了假护照,借用别人的名字,有时候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普特的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国外。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搜查的时候,好居他们到来以前的一刹那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酷冷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当她已经踏上他们所在的寓所的楼梯时,她发觉朋友家正被搜查。这当口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放大胆儿,机智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然后提着皮包走进了毫不认识的人家,老实而从容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假使你们愿意,那么不妨将我交给宪兵,可是我想,可是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切地说。
  那一家人吓得要命,一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可是,他们非但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一起嘲笑了那些宪兵。
  还有一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同一条凳子上。暗探不知好歹地夸说着自己的机敏,自己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她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一定是坐在这一班车的二等车厢里,所以,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
  “没有看见,——一定是睡了。他们也要疲倦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禁不住笑了起来,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
  修长清瘦的索菲亚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低哑却很有精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一种精明、健康、快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一样,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欢乐。
  “您看,这棵松树多好!”索菲亚指着一棵松树,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
  母亲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觉得这棵树并不比别的高大或茂盛,其实只是一棵很平常的树。
  “是很好的树!”母亲嘴角挂着微笑应道。说话间,她看见微风吹拂着索菲亚耳朵上的那几根白发。
  “云雀!”索菲亚的灰色眼睛里立刻发出了柔美的亮光,她的身体好像要离开地面似的,迎着一种晴空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音乐飞去。她不时俯下柔软的身体采摘地上的野花,用她纤细灵活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摇曳不已的花朵。有时,她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耶动听的歌。
  这一切都使得母亲的心更加贴近这位长着浅色眼睛的女人。母亲不由自主地紧靠着她,努力地要跟她走得步调一致。
  可是,索菲亚说的话有时非常激烈,让母亲觉得,这是多余的,并且引起了她内心的不安:
  “米哈依洛恐怕不喜欢她。”
  但是,不大一会儿之后,索菲亚说的话又是很单纯很真挚的了,母亲亲切地端详着她的那眼睛。
  “您还是这么年轻!”母亲感慨地说。
  “啊,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索菲亚朝她喊道。
  符拉索娃笑了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了您的面相模样,或许可以说,您不是特别年轻了,可是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那真叫人惊奇呢,——好像您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呢!您的生活虽然这么不安定,这么苦,这么危险,可是您的心总是带着笑……”
  “我并不觉得苦,同时我也不能想象,还有比这个更好和更有趣的生活……我以后要叫您尼洛夫娜,彼拉盖雅对您好像是不相称的……”
  “随您叫吧!”母亲沉思一般地说。“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一直在看着您,听着您说话,心里也一直在想着您。我觉得,您知道怎样接近人的心灵,这让我很快活。在您面前,一个人可以把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毫不羞怯、毫不担忧地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心房自然而然地会向您打开。在我看来,你们大家都是棕产,你们能够征服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一定能征服!”
  “我们相信一定能够征服,因为我们是和工人大众站在一起的。”索菲亚充满自信地高声应和。“在工人大众里,包含着一切的可能,和他们在一起,所有的目的都能达到!只是,他们的意识现在还没有能够自由地成长,非去唤醒他们的意识不可……”
  她的一席话在母亲心里唤起了复杂的感情——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对索菲亚产生了一种不会使人感到屈辱的友爱的怜悯,并且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别的、更普通的话。
  “你们这样劳苦,有谁来酬报你们?”她悲伤地低声问。
  索菲亚带着母亲听来似乎是自豪的口气回答说:
  “我们已经得到报酬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使我们称心满意的生活,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此外还有什么奢望呢?”
  母亲向她瞥视了一下,又低下头来不安地寻思:“米哈依洛恐怕不会喜欢她……”
  呼吸着芬芳的空气令人心情爽朗,尽管她们不是在疾步向前,却走得非常轻快。
  母亲觉得,她好像真的是去朝拜圣地。她回想起了幼年时代过节的时候,她常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修道院去参拜施行奇迹的圣像时的那种欢欣的心情。
  索菲亚有时用动听悦耳的低音唱出一些关于天空和恋爱的新歌,或者突然念出一些歌颂田野、森林和伏尔加河的诗歌。
  母亲带着微笑听着,她受到了诗歌和音乐的节奏的影响,不由自主地随着诗的韵律和音乐的拍子点着头。
  她心里,好像夏天傍晚时分的古老而美丽的小花园一样,充满了温和静穆的沉思。
  5
  第二天,她们终于到达了预计的村子。
  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一刻,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布满像楼梯似的一个个树桩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后,到了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一边朝四周打量,一边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雷宾浑身墨黑,敞着衬衫,露出胸膊,正在跟叶菲姆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
  雷宾第一个看见她们,随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近来好吗?”母亲老远地喊着打招呼。
  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了,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正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似乎是想满意自己的巧计,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索菲亚严肃而端庄的脸瞅了一下。
  “你好!”雷宾带着阴郁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索菲亚行了礼,又说,“不会说什么假话,这儿不是城里,没有说假话的必要!这儿都是自己人……”
  叶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嘀嘀咕咕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来了似的。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就跟和尚一样。”雷宾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叶菲姆!拿点牛奶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里去。
  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
  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好像寻思什么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低声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头都发晕。
  “他叫雅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伊格纳季。唔,你的儿子怎样?”
  “在牢里!”母亲伤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宾惊讶地喊道。“大概他很喜欢……”
  伊格纳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亚说。她于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雷宾。
  “什么时候抓去的?”雷宾关心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没什么!”她说。
  “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不过是知道了不这样是不行的。”
  “对!”雷宾说。“好,你讲吧……”
  叶菲姆拿来了一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后倒了牛奶,送到索菲亚面前,并且用心地听着母亲的话。他的这些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一点声响也没有。
  母亲简单地讲完了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伊格纳季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叶菲姆站在雷宾后面,将臂肘放在雷宾的肩上。雅柯夫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着头。
  索菲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用两眼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农民……
  “对啦!”雷宾沉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
  “我们如果这样干上一辈子,”叶菲姆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伊格纳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要好些……”
  “你说,巴威尔要受审判吗?”雷宾问。“那么,判决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哎,打听过没有?”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有些沉痛地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雷宾低下头去,缓缓地追问。
  “那么,他在计划这次游行之前,总是知道他要遇到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知道的!”索菲亚高声回答。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动弹,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是这样!”雷宾满脸郑重的表情,他严峻地接着说。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是个严肃而又有头脑的人。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还要去干!即使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洛夫娜,他一定会跨过你的身子勇往直前的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哆嗦了一下回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向周围看了看。
  索菲亚静静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雷宾。
  “这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雷宾低声夸赞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肃然不语。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阳光宛如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喧噪着。
  母亲回忆起五一那天的情形,便有些伤感,再加上怀念和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乱糟糟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这块空地裹在里面。树木们被寂静束缚着,凝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洒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枯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
  “这是要我们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雷宾阴郁地反问他。“他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手来绞杀我们的自己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叶菲姆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谁强留你啦?”伊格纳季高声说道。“去吧!”
  他盯着叶菲姆,不无带嘲笑地说:
  “可是对我开枪的时候,要瞄准脑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一下子结果了才行。”
  “知道了!”叶菲姆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先慢点争论!”雷宾说话的同时也严厉地望着他们,慢慢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发问。
  “应该提!”他阴沉地回答。“应该让人知道,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可是,这样就能把她吓倒了吗?尼洛夫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拿来了……”
  “好!”雷宾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何必到这儿来呢?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代替他!”
  他用手威严而有力地点点划划,嘴里带着牢骚的骂声。
  母亲被他的叫骂声吓了一跳,她焦急地望着他,她看出来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明显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似的。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险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形象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阴郁、更悲惨了,就仿佛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闪动着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着他阴暗的脸颊和鼻棱。
  索菲亚的脸色苍白起来,她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眯起了眼睛,摇着头。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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