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熊熊地燃烧着,没有长脸的影子们吃惊似的望着火焰的快活游戏,在篝火周围颤动不已。
萨威里在树桩上坐下来,伸出枯干的、几乎是透明的手来烤火。
雷宾将头向他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对索菲亚说:
“这比书还要厉害!机器切断了工人的一只手或者是轧杀了一个工人,这还可以说怪他本人不小心。可是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就把他当死尸似的扔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不论怎样杀人,我都能明白,可是为着自己的娱乐去折磨人家,那我是不能懂得的。老百姓为什么一生下来就得受折磨,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受苦呢?这完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作乐,为了活得有趣,为了用血可以买到一切——女戏子、马、银制的餐刀、金做的面盆……还替他们的孩子买些什么贵重玩具。你们去做吧,你们出力去做,我呢,可以靠你们的劳动储蓄金钱,去买金尿壶送给情妇。”
母亲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她面前的黑暗里,又像光带一般闪耀着一条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所走的道路。
晚饭后,大家围火而坐。
在他们面前,篝火匆匆地吃着柴枝,发出熊熊的火焰;他们后面,垂着沉宙的夜幕,夜幕遮住了森林和天空。
病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火苗,他不断地咳嗽着,全身都跟着颤动,——好像他的残余的生命,急于要抛弃这个被疾病吃空了的躯体,急不可耐地从他的胸口冲出来。火焰的反光在他脸上跳动,可是他的皮肤仍旧像死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像余下的两堆柴烬在那里微微发光。
“萨威里,你还是到屋里去吧?”雅柯夫弯下腰来问他。
“为什么?”他费劲儿地回着话。“我要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和大家在一起的对候已经不多了!……“
他向大家望了一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看着你们,我心里想,也许这些人会替那些被剥夺了生命的人、替那些残遭杀害的老百姓们申冤报仇……”
于是,没有谁开口回答他。不大一会儿,他就无力地垂下了头,打起瞌睡来了。
雷宾望了望他,低声说:
“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一坐下来就总是讲这件事——讲对于人的这种侮辱……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件事上,好像他的眼睛已经被这件事给遮住了,除了这个,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别的还要看到什么呢?“母亲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了让主子可以胡乱花钱,天天都累死累话的,还要把性命送掉……那么还要看到什么呢?
……“
“听他的话真叫人腻烦!”伊格纳季小声嘟哝。“这种话,听上一遍就不会再忘记了,……可是他老是翻来覆去地说这些话。”
“一切的一切,都包括在这一件事情里,要明白呀!全部的生活都包括在这件事情里!”雷宾满脸阴郁地说。“他的故事我已经听过十遍了,可是,有时候还是要怀疑。有时,心肠发软的时候,好像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做出这样荒谬、丑恶的事情来……那时候,我觉得有钱人和穷人都是同样可怜。有钱的人也是走错了路!一面是被饥饿遮住了眼睛,另外一面——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喂,你们仔细想想,喂,弟兄们!你们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想一想,都凭良心想一想!”
这时,病人的身体晃了一晃,他睁开眼睛,在地上躺下来,仿佛十分疲乏。
雅柯夫悄悄地站起来,走进屋去拿了一件皮袄盖在他身上,重新又回到索菲亚身边坐了下来。
火焰般红润的脸蛋上带着热情的微笑,映照着周围黑朦朦的人影。火旁人们的声音,渐渐地跟火焰的轻忆的噼啪声、簌簌声沉思地融在一起。
索菲亚不知疲倦地讲着全世界人民为获得生活的权利而进行的斗争,讲到了过去德国农民的斗争,爱尔兰人的不幸,以及法国工人在不断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伟大功绩。
在这披着天鹅绒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这被树林包围着、被黑暗的天幕笼罩的林中空地上,在这跳跃着的火光面前,在这一圈好像带着敌意似的人影中间,——震撼了饱食终日、贪得无厌的人们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苏醒过来,全世界的战斗得疲乏了的人民,流着鲜血,一个个地走过;那些为自由和真理斗争的战士的名字,一个个地又被生动地回忆起来了……
索菲亚那微带喑哑的声音低低地流动着,好像来自遥远而真实的远方。就是这种声音唤醒了人们的希望,给人们增加信心。
大家伙都默默地听着自己精神上的弟兄们的这些故事。每个人都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女人的苍白而消瘦的脸庞;在他们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圣的事业,——为了争取自由的无穷无尽的斗争——愈来愈鲜明地放出了光辉。一个又一个的杰出的人,从遥远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过去,在他们不知道的外国人中间,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从理智和情感上都想参加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了许多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同心协力义无返顾地决定要寻找到人世间的真理,并且花费了无限的痛苦的代价来使自己的决定神圣化。为了那光明灿烂的新生活的到来,抛头颅洒热血,和所有的人们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觉产生了,而且不断地增长着,一颗充满了渴望理解一切、团结一切的热望的崭新的心产生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工人们都会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够啦!我们再不过这种生活了!’”索菲亚非常有信心地说。“那时候,那些只是靠着贪婪而有力的强者,他们的虚幻的力量就会丧失殆尽!土地也就会从他们的脚下化为乌有,他们连立足之地也不会再有了。”
“那是一定的!”雷宾点着头说。“如果,不怕死,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亲耐心地听着,眉脊高高地耸着,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惊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认为在索菲亚身上的那些多余的东西——诸如急躁、锋芒太露、过于豪放等,——现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热烈而又流畅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静、火焰的跳动、索菲亚的脸庞,都使她欢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兴的是农民们的那种严肃而认真的态度。他们恐怕妨碍故事的继续,怕打断使他们和世界联接的那根光辉的线,所以每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们中间,只是有人偶尔轻手轻脚地往篝火里添些柴草,当篝火堆里忽然飞起一股烟和些许火星儿的时候,他们就迅捷地用手挥挡着,尽量不让烟和火星飞到她们那里。
有一次雅柯夫站起身来,低声说:
“请稍等一下再讲……”
他很快跑进小屋去,拿来了衣服,然后和伊格纳季一起默不作声地为这两个女人盖好肩头、裹住双脚。
索菲亚接着讲下去,她描述出胜利的日子,向他们鼓吹着对于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们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和那些为富人无聊的娱乐享受而忍辱负重地劳碌了一生的人们的命运是相同的。
确切地说,那睦话并没有使母亲倍加激动,然而,因为索菲亚的言语而唤起的要拥抱一切人类的那种伟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对那些人充满了感谢和虔诚的情意,那些人冒着危险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劳苦的铁链缚住了的人,并且给他们带来光明的理性和对真理的热爱。
“上帝啊!愿您保佑他们!”她闭了双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时候,索菲亚感到疲倦了,于是沉默下来,她带着微笑朝她周围那些思索着的愉快的面庞看了一看。
“我们得走了!”母亲说。
“是得走了!”索菲亚劳累不堪地应道。
小伙子们中间,有人很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依恋,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们要走了,这真是怪可惜的!”雷宾用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您讲得真好!叫大家伙互相亲近起来,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现在我们知道了千百万人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希望,心也变得更加善良了。这种善良就是伟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来待你!”叶菲姆一边笑谑地说着一边快速地站了起来。“米哈依洛伯伯,她们是得回去了,趁现在天黑没有人看见。要不然,将来我们把书分了,官府里又要来人查这些书的来路了。或许,有人会记起,有两个巡礼的女人到过这儿……”
“那么,好吧,真是多谢了!妈妈!谢谢你的工作!”雷宾打断了叶菲姆的话,赞叹道。“我看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巴威尔的事,——你能干这样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他的态度变得很温和,满脸都是善良的微笑。尽管天气很冷,可是他却只穿一件衬衫,领口还大敞着,袒露出胸膛。
母亲望着雷宾魁梧的身材,亲切而关心地劝说道:
“天气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里面有热正发着呢!”他回答说。
三个小伙子站在篝火旁边,正在轻声谈论。病人盖着皮袄,躺在他们脚边。
这时,东方天际渐渐发白了,夜的阴影正在融解着,树叶摇动起来,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阳。
“那么,再见了!”雷宾握着索菲亚的手亲热地告别。“到城里的时候,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来找我就行了!”母亲说。
小伙子们挤挤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亚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亚握手。他们的亲切态度很显然有点不大自在。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明白地看出了一种充满了感谢和友情的、又不肯轻易流露出来的满足。这种新鲜的感觉大概使他们感到惶惑。因为一夜没睡,他们的眼睛有些发干发涩,但目光中仍含着微笑。他们一声不响地望着索菲亚,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表示告别。
“不喝点牛奶再走?”雅柯夫问。
“哎呀,有牛奶吗?”叶菲姆插嘴道。
伊格纳季狼狈地摸着头发解释道:
“没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牛奶,可是母亲感到,他们心里是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是在默默地祝母亲和索菲亚平安和顺利。
他们的这种态度,显然也感动了索菲亚,也使她内心涌动着一种不所措的感觉,唤起了一种淳朴的谦逊,这使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轻轻地说:
“多谢了,同志们!”
他们听了互相望了一望,好像这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们。
这时候,病人发出了喑哑的咳嗽声。
那堆篝火即将燃尽了。
“再见了!”农民们低声说。
这句满含着惆怅与哀切的话盘旋在她们的耳际,久久地伴送着她们朝前走。
在黎明的朦胧中,她们沿着林中小劲慢慢地走着。
母亲跟在索菲亚身后,不无感慨地说:
“样样都很顺利,好像做梦一样,真好!大家都想知道真理,亲爱的,大家都是这样!好像大节日早祷前的教堂一样。……教士还没有来,教堂里面又暗又静,很是可怕|Qī…shu…ωang|,可是参拜的人们已经都陆续来到了,……圣像前面点起了蜡烛,蜡烛亮起来了,照亮教堂,渐渐才赶走黑暗……”
“对啦!”索菲亚愉快地回答道。“只是这儿的教堂是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母亲沉思着点了点着,禁不住跟索菲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真好,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您真会讲话,讲得真好!我原本还一直担心,生怕他们不喜欢你呢……”
索菲亚沉默了片刻后,充满怜爱地小声说道:
“跟他们在一起,人会变得单纯了……”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雷宾和病人,谈论这几个年轻人是多么留神听着,沉默着,他们是多么笨拙地、然而又是多么明白地用他们对这两位女客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表明了他们的感谢的友情。
当她们走到田野里时,太阳已经在上升了。虽然眼睛还不能望见太阳,可是蔷薇色的阳光已经像一把透明的扇子在空中展开了。
草丛里面,露珠发出了春天似的使人欢欣振奋的五彩光芒。小鸟们早已经醒来了,愉快而自由地歌唱着,使大地的早晨充满了生气。一群肥胖的老鸦也忙忙碌碌地叫着,又展开沉重的翅膀飞着。不知在什么地方,黄鹂令人不安地唱个不停。
大自然的远景逐渐地展开了,脱掉了它丘陵上的夜的阴影来迎接太阳。
“有时候,某一个人讲了半天,你也听不懂,除非他能对你说出一句简单的话,那时候,就会让你豁然一下子全明白过来!”母亲一边思考一边说。“那个病人的话就是这样。工人们在工厂里或是在其它的地方总是受压迫的事情,我早就听人说过,自己也知道些。可是,从小就习惯了,心里早已经不怎么感到难受了。现在,那病人突然讲了那么桩气人又丑恶的事情。天哪!难道工人们劳作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让老板开开玩笑吗?这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
母亲的头脑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在这件事的阴暗而无耻的光亮里,使她明白了他从前曾经知道,但现在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的那些同一种类的胡乱而丑恶的行为。
“可是,他们是对一切都玩腻了,对一切都讨厌了!我听见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当他的马走过村子的时候,一定要逼着老百姓对他的马行礼,谁不行礼就抓起谁来。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呢?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索菲亚小声地唱了起来,尽管声音不高,但她唱的歌却像清晨一样充满朝气……
7
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吃惊。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这事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反,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伸展不停。这种想念像一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着心。
索菲亚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高兴十分活泼地回来了。可是,没几个钟头,就又不见她的影儿了,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范围好像非常之广,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然抓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来,都使他的屋子里弥漫着她的勃勃生气和动人的音乐。
母亲也渐渐地喜欢上音乐了。
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头冲打进她的胸膛,涌流到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恰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思潮在心田里迅猛地发芽了,被音乐的力量激起的言语,便轻而易举地开放了美丽的花朵……
然而,对索菲亚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散漫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静沉稳的态度、永远不变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