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喧闹已被无声的静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乡村里特有的那种沉闷而令人担惊的气氛,这种气氛增加了人们心里的孤独之感,叫每颗心都充满了晦暗的情绪,像是一种灰烬般的灰色的、软软的东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进来了,站在门口问:
“要来个煎蛋吗?”
“不要了,我现在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刚才的吵闹打架把我吓坏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动不已地却仍是低声地说:
“那局长打得真凶啊!我当时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的牙齿都被打掉了,吐出来的都是浓浓的紫血,颜色那么深!……眼睛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那个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们那儿躺着,喝醉了酒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嚷着再拿酒来。他说他们结了帮,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就是首领。
“一共抓了三个,听说呀,还有一个逃了。另外还抓了一个小学教师,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都不相信神,劝人们去抢教堂,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很是可怜他,但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干掉!我们这儿有些乡下人凶得很呢——真吓人!”
母亲听着她的话,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尽量集中注意力。虽然这个姑娘的话不联贯又说得很快。
姑娘看见有人专心听她讲这讲那,心中很高兴,所以越说越起劲儿,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告诉您吧,听我爹说,这都是因为灾荒年头的缘故!近两年啊,我们这儿一点收成都没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乡下人——真倒霉!在集会时也总是大喊大叫,争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为欠税,村长要卖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长一个耳光。嘴里嚷嚷着说,这就是还给你的税……”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母亲两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蓝眼睛的农民走进来了,他连帽子也不摘,就愣愣地问:
“行李在哪儿?”
他毫不费力地提起了箱子,顺手把它摇了摇,说道:
“空的?玛利卡,把客人领到我家来。”
说完后,他什么也不看地走了出去。
“在这里过夜?”姑娘问。
“是的!我这是来收花边的,买花边……”
“这儿不织花边!在企尼考伏和达利诺那边有人织,可是,我们这儿没人织。”姑娘对她说。
“我明天就到那边去……”
母亲付了茶钱,另外给了她三戈比的小费,使姑娘非常高兴。
走到外面,她的光脚在潮润的泥土上啪哒啪哒地走着,步子迈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对母亲说:
“您要不要我到达利诺去跑一趟,叫她们把花边都拿来;
要是她们来呢,您就不用去了。总共有二十里路呢……“
“用不着了,好孩子!”母亲和她并排走着,无比感激地回答她。
不能不承认,寒冷的空气使她的精神大为振奋,于是,她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决定。而这种模糊的、但却有所预示的决定慢慢地发展扩大着……
而母亲想要加速这种决定的成长,便不停地反复问自己:
“怎么办?如果老老实实说了……”
周围又暗、又冷、又湿。
各家各户窗子里那一动不动的,发红的灯光,模糊不明地闪动着白黄色的光晕。在一片寂静里,可以听到家畜那带着浓浓的倦意的哞叫声,以及偶尔的一两句的人们的呼叫声。
阴暗而沉重的悲哀裹住了整个村庄……
“这边来!”姑娘叨叨着,“您投错了人家了,这家子穷得很……”
她摸到了门,随即把门打开了,活泼地朝里喊:
“塔齐扬娜大娘!”
喊完之后,姑娘就迅捷地走开了。
从一片黑暗中传来了她告别的话音:
“再见!……”
17
母亲站在门口,把手搭在额头上,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房子很挤很窄,但是却很干净,——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一个年轻女人从暖炉背后探出头来张望了一下,行了个礼,什么都不说就又进去了。在前面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盏灯。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边,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的边沿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
“请进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让客。“塔齐扬娜,去叫彼得来,快些!听见没有?”
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也不抬头向客人望一眼。
母亲坐在主人对面的凳子上,又仔细端详了一遍——她的箱子没有看见。恼人的寂静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灯的火焰发出勉强可以听到的爆裂声。
那个农民的脸好像是在沉思,皱着眉头,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动,叫她产生一种忧郁的烦恼。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亲忽然开口高声追问,这声音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那人耸了耸肩,心事重重地说:
“不会丢了的!……”
他压低声音,皱着眉毛接下去说:
“刚才在那个小姑娘面前,我故意那是空的,不,其实不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重得很!”
“哦?”母亲问。“那么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跟前,俯下身来低声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
母亲颤抖了一下,但是却很决断地说:
“认识!”
这句短短的话就好像从她内心发出光华来一样,照耀了外部的一切。她放心地透了一口气,在凳子上动了动后,就坐得更加牢靠稳妥了……
那个农民咧开嘴笑出声来。
“您在跟那个人互相打暗号时,我看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耳朵问了他——是不是认识站在台阶上面的那个女人?”
“那么他怎么讲?”母亲急切地问。
“他?他说——我们的同志多得很。不错!他说,多得很……”
他疑问般地望着母亲,重又笑着说:
“那人真有力量!……胆子大得很……一点也不抵赖,什么都是——‘我’……被打得那么厉害,他还是说他自己的……”
他的柔弱无力的声音,轮廓不分明的面貌,神情坦率的眼睛,使母亲越来越放心了。
在母亲的身上,对雷宾的令人心疼的辛酸的怜悯渐渐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绪。
此刻,她终于忍耐不住了,怀着空如其来的、痛苦的仇恨,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帮强盗!没人性的东西!”
母亲就哭了出来。
那个农民阴郁地点着头,缓缓地从她身边走开了。
“当官的可找到了一帮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向母亲转过身来,低声对她说道:
“我猜,箱子里是报纸,——对不对?”
“对!”母亲抹着眼泪,率直地说。“给他拿来的。”
他皱着眉头,把胡子握在拳头里,眼睛瞅着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报纸到我们这儿来了,小册子也来了。这个人我们认识……以前看到过的!”
那个农民站住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问:
“那么,现在您打算怎要安排这个箱子呢?”
母亲向他望了望,挑战似地说:
“留给你们?……”
他并不吃惊,也不反对,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句:
“给我们……”
他表示许可似的点了点头,放开了握着的胡子,用指头梳了梳胡子,然后坐下来。
记忆是毫不容情的,也是执拗而顽强的。它让母亲眼前不断地映出雷宾被折磨的惨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亲心里所有的一切思想念头,因为他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掩住了母亲心里一切的感情;她对于箱子的事,对于其他的一切,已经什么都不考虑了。她的脸色很阴沉,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忍不住地涌出来了,可是当她和主人讲话的时候,声音却一点也发抖。
“他们掠夺人,压迫人,将人踩在泥水时,那些该死的东西!”
“他们有力量啊!”那个农民静静地答应着话头。“他们的力量大得很啊!”
“可是,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母亲愤愤地叫道。“还不都是从我们这里,从人民手里夺去的吗?一切都是从我们这里抢去的!”
这个农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一张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亲烦躁起来。
“对啦!”他沉思似的拖长了声音说。“车轮……”
他机敏地警惕起来,将头侧向门边,听了一会儿,低声说:
“来了……”
“谁?”
“自己人……一定是……”
进来的是她妻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农民。那人将帽子丢在角落里,很快地走到了主人身边,向他问道:
“喂,怎么样?”
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斯吉潘!”女人站在暖炉前面说。“恐怕客人肚子饿了吧!”
“不饿,多谢你,亲爱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个农民走到母亲身边,用破滥的声音很快地说:
“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叫彼得·叶戈洛夫·李雅比宁,蛋号叫‘锥子’!对于你们的工作,稍稍懂得一些。我会写会念,可以说,不是傻瓜……”
他握着母亲伸出的手摇着,一面对主人说:
“斯吉潘!你得当心!华尔华拉·尼古拉耶夫娜太太,当然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她说,所有这种事情都是胡说,没有道理。她说,那些乳臭未除的孩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大学生,因为不懂事,害得乡下人受苦。可是,我们不是看见——方才被抓去的人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可靠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看来也不是什么富家大户出身。请您不要生气,您是什么出身?”
他匆忙而又流畅地一古脑儿说出这么多话,而且口齿清晰。说话期间。他的胡子神经质地随着抖动;眼睛眯着,仿佛探测似的对母亲的脸上身上迅速地打量着。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蓬乱的头发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刚跟谁打过架一样。打架中像是打败了他的对手,所以带着胜利般的喜悦和兴奋。
他的这种活泼的态度和一开口就非常直率地讲话的性格,都叫母亲喜欢。她望着他的脸,回答了他的问话。
彼得再一次和母亲热烈地握手,用他那破锣似的声音轻轻地干笑着。
“斯吉潘,你看见吗,这是很正当的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事情!从前,我不是也对你说过,这得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来开始。太太是不会说出真理的,这对她没有好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敬重她!她是一个好人,也希望我们能有好处,可是只要有一点点,而且对她们自己没有损失!可是老百姓情愿一直干下去,就是吃亏、受损害,我们都不怕,懂吗?整个生活对我们老百姓都是有害的,到处都要吃亏,没有路可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人从四面八方喊着,叫你‘别动’!”
“我懂!”斯吉潘点着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在担心那只箱子。”
彼得调皮地对母亲使了个眼色,并让她安心地挥着手继续说道:
“您不必担心!不会出乱子的,老太太!箱子在我家里,方才斯吉潘跟我讲起您,说您也跟这种事情有关系,而且认识那个人。我对他说,斯吉潘,你要小心些!这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不能胡说八道的!喂,老太太,方才我们站在您旁边,您大概也能感到我们是什么人吧?正直的人,脸是看得出来的,因为,老实说吧,他们是不大可能在街上来回来去闲逛的!您的箱子在我家里……”
他就坐在了母亲身旁,用请求和希望的目光望着她。又说:
“如果您要出货,我们很愿意替您帮忙!我们特别需要那些小本的书……”
“她愿意把全部的书都交给我们!”斯吉潘插话。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老太太!我们都可以安排好!
……“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笑了出来,一副兴奋难当的表情。
他一边快步地来回走着,一边满意地说:
“这件事真是巧到家了!虽说,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儿。一个地方的绳子断了,可是另一个地方的已经打好了结头!没有关系!老太太,那些报纸很好,特别有用处——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老爷们当然讨厌它。我在离这里七里光景的一位太太家做工,做木匠。凭良心讲,她为人很好,给我许多书看。有时看了,心里会明白起来!总之,我们都感谢她!可是有一回我拿了一份报纸给她看,她看了有些生气,她对我说:‘彼得,快扔掉它!这是没头脑的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看了这个呀,你的痛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因为这些,你不是坐牢,就是流放西伯利亚……’”
他戛然而止,思索了一下,又问:
“请问您,老太太,那人和您是亲戚?”
“是外人!”母亲告诉他。
彼得不知为了什么好像非常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还不时地点头。
母亲立时感到“外人”这个称呼,用在雷宾身上不太妥尖,自己生起气来。
“我跟他不是亲戚,”她补充着,“可是,认识了很久了,一直很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哥一般对待!”
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这使母亲很不快。她不自觉地轻轻哭泣起来,一种特殊的情感令她难以抑止。
小屋之中弥漫着一种寂寞,仿佛是在等待什么,阴郁难捱。
彼得歪着头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倾听什么似的。斯吉潘将臂肘搁在桌子上,不住地用手敲着桌面,好似敲打他自己的那种沉思。他的妻子靠着黑暗之中的暖炉,一句话也没有,但她把凝视的目光送给了母亲,因而母亲也时不时地望望她的脸——她的有是椭圆形的,皮肤是浅黑色,鼻子直挺,下巴尖削。那对绿色的眼睛总是格外专注地瞅这个瞅那个,明亮大胆,炯炯发光。
“原来是好朋友!”彼得低声说。“性子很强。对啦!……他把自己看得很高——看法很正确!塔齐扬娜,这才是了不起的人呢,对不?你说……”
“他有老婆吗?”塔齐扬娜打断了他的话,好奇地问。问完话之后,她那薄薄的两片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老婆已经死了!”母亲悲哀地回答。
“所以才会这样大胆啊!”塔齐扬挪用她那低低的胸音说。
“有家的人不会走这条路的——他们怕……”
“那么我呢?不是也有家吗?”彼得高声说。
“算了吧你!”女人撇了撇嘴唇,对他看也不看地说。“你算得了什么呢?只会说,偶然看看书。你跟斯吉潘鬼鬼崇崇地躲在角落里说点儿这个,说点儿那个,对大家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听我说话的人多得很!”彼得好像受了冤屈似的轻轻地反驳说。“我在这里像一个酵母,你这样评价我很没有道理……”
斯吉潘默默地朝妻子望了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乡下人为什么要讨老婆呢?”塔齐扬娜问着。“大家说说,是为了要一个干活的帮手,——可是,是为了干什么活呢?”
“你嫌活儿还不够多嘛!”斯吉潘低沉地插嘴说。
“这种活计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每天都在挨饿。生了孩子,没有工夫照管——因为要去干不能换面包的活儿。”
她走到母亲身旁,慢慢坐下来,一面执拗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不带着抱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