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母亲身旁,慢慢坐下来,一面执拗地说着,一边瞅着大家,但她的话语和口气并不带着抱怨和忧伤……
“我生过两个孩子,一个在两岁的时候被开水烫死了,另一个是没有足月,生下来就是死的——都是为了这种该死的工作。我心里会快活吗?所以我说是说,乡下人讨了老婆只是碍手碍脚的,一点都没有好处,应该没有家累,应该去争取应该有的制度。像那个汉子一样不顾一切地为真理而奋斗!
我说的对不对?老太太?……“
“对!”母亲回答。“说得对,亲爱的!——不这样是不能战胜生活的……”
“您有男人吗?”
“死了。有一个儿子……”
“他在哪儿?跟您在一起吗?”
“在牢里!”母亲说。
她觉得,这三个字除了使她感到一向的那种悲伤之外,还足以使她的心里充满着平静的自豪。
“这是第二次坐牢了,——这都是因为她懂得真理,而且敢公开地宣传。……他还很年轻,可是他长得很漂亮,也特别聪明!这里的报纸,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使雷宾走上这条道的,也是他——虽然雷宾的年纪要比他大上一倍!对,我儿子最近就要受审判了,全是因为他干了这种事——等判定之后,他就没法从西伯利亚逃出来,重新去干他的工作……”
母亲这样讲着,自豪感在她心里也不断地增长着,乃至压迫住她的喉咙,让她寻找最适当的言语词藻来创造英雄的形象。她深深觉得,一定要用一种鲜明而又有理智的东西抵过那一天她所看到的充满无谓的恐怖和无耻的残暴的、叫她心痛的悲惨景象。
母亲不知不觉地依从着健全的精神的要求,想将她看到的一切光明纯法的东西集合成一团光华夺目美丽照人的火焰。
“那样的人,现在已经很多了,而且一天一天地还在不断地增加着。他们每个人都誓死拥护人们的自由和真理……”
母亲忘记再提防什么,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为了从枷锁里解放人民大众的秘密工作,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只是没有提到各个人的名字。
她描述着她心中的至贵至宝,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中的至爱——很晚才被生活的令人激动不已的推动力唤醒的——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她的每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里。同时,她自己也怀着强烈的喜悦赞叹着在她生活的记忆里浮现出来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们被她由衷地爱戴着、美化着。
“这种工作,在全世界、在一切城市里,都同时进行着。好人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这种力量正在不断地成长着壮大着,一直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为止……”
母亲说得格外流畅,每一句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适当的词世;要洗净被一天的鲜血和污泥玷污了的心灵的那种希望,像一根有力的丝线,如同穿起五彩珠子似的,很快地把这些言语词汇贯穿起来。
母亲看到,这些农民听着她的讲述一动不动,连最初的位置也没有变半点儿,每个人都十分严肃地盯着她的脸;她甚至能听见,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妇人急促的呼吸声——这一切,都叫母亲增加了对她所说的和她向人们许诺的话的信心……
“所有生活困苦不堪的人,所有受着贫穷之苦和不法行为压制的人,应该起来战胜有钱的人和他们的走狗!全体老百姓都应该欢迎那些为了我人在监牢里牺牲和受尽磨难的好人。他们毫无私心地引导大家伙,使大家伙都知道了幸福的道路;他们毫不骗人地说明了这条道路的艰难困苦,他们从来不勉强别人跟从自己,可是你只要一跟他们接触,便永远不会再相必他们分开了,因为你看见,他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只有这条路可走!别无选择!”
母亲高兴的是她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
现在她在亲口向大家讲述真理宣传真理!
“人民就应该跟这样的人走在一起。他们是不彻底打倒伪、贪欲和罪恶决不罢休的!他们绝对要奋斗到底,直到全体的大众团结在一起,成为一个人,同一个声音喊出:‘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自己来制定大家一律平等的法律……’”
母亲讲得疲倦了,便停了下来,朝周围望了一眼。她心里很有把握,她明白她的话是不会白讲的。
农民们都望着她,似乎还在期待着。
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眯起了眼睛,在他那生满雀斑的脸上,挂满了喜庆般的微笑。斯吉潘一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着,伸长了脖子,母亲都不讲了,他还没有收回耳朵和脖子。影子射在他的脸上,因此他的脸显得比较端正了些。她的妻子坐在母亲旁边,身子弯曲着,两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瞄着自己那伸直了的双脚。
“对啦!”彼得低声说,他摇着头,很小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斯吉潘慢慢地伸直了身体,望望他的女人,好像要拥抱什么似地张开了双臂……
“假使要干,”他沉吟般地低声说,“那真得用全副精神去干!……”
彼得胆怯地插嘴道:
“对,不要回头看!……”
“这已经是在广泛地发动了!”斯吉潘接住话茬儿。
“全世界都有!”彼得又加了了一句。
18
母亲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墙上,她仰起了头,细心地听他们小声的却很郑重的谈话。
这时,塔齐扬娜站起身来,回着看了看,便又坐下了。当她脸上带着不满而轻蔑的神情看着这两个农民的时候,她的那双碧眼里闪出了冷冷的光。
“看样子,您受过不少的痛苦吧?”她突然问母亲。
“可不是吗?”母亲感慨地回答她。
“您的话讲得真好!——您的话能打动人的心。我刚才心里想呢,天哪,只要能让我看一眼这种人和这种人的生活也是万幸了。我这算是过得什么生活啊?就像绵羊一样!我也识得几个字,也看那小书了,我想得很多,有时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唉!”
她眼含嘲笑地说着,有时好像咬断线绳一样,突然将话停住。
两个农民呆在那儿一声不响。
风轻轻地拍打着窗子,把屋顶上的干草吹得簌簌作响。风中的烟囱也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知谁家的狗在叫着。雨点们好像不大情愿似的偶尔打在窗子上。灯里的火苗抖动了一下,暗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会又亮了起来。
“听了您的一席话,才知道人们为什么活着!您讲得真好!我听着您的每句话,总觉得这些我原来都是知道的啊!不是在您之前,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而且想都不曾想到这样的事情……”
“该吃饭了吧!塔齐扬娜,熄了灯吧!”斯吉潘皱着眉头慢腾腾地说。“人家会注意,怎么楚玛柯夫家里老点着灯?对我们倒不要紧,可是对于客人也许不大好……”
塔齐扬娜站起身来,走到了暖炉旁边。
“对!”彼得带着微笑声说。“老弟,以后非提防不可了!
等到报纸分给大家之后……“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就是被抓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妻子走到桌前,对他说:
“让开些……”
斯吉潘站起身来,躲到旁边,看着他的妻子摆了桌子,冷笑着说:
“我们的价钱是五个铜板一把,而且一把是一百个……”
母亲忽然觉得他挺可怜的,逐渐地,她也喜欢他了。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之后,她感到背负了一天的肮脏的重荷之后,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心里很是满意,所以也希望大家都好。“您的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她说。“那些除了人们的鲜血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家伙对我们的估价,我们哪里能同意呢?你们应该在朋友中间给自己估价,不是为敌人,应该为朋友们……”
“我们有什么朋友呢?”那个农民低声反问。“连一片面包都……”
“可是我说,人民是有朋友的……”
“有是有的,可是不在这儿——问题就在这里!”斯吉潘沉思地说。
“你们应该在这儿找呀!”
斯吉潘想了一会儿,低声说:
“不错,应该这样……”
“大家坐下吧!”塔齐扬娜说。
吃晚饭的时候,刚才曾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似乎茫然失措的彼得,精神振奋地首先开口说话了:
“老太太,为了不惹人注意,明天早上你得尽早离开这里。您坐车不要坐到城里去,只要坐到下站就行——要坐驿站的车子走。好不好?……”
“为什么?我可以送她去。”期吉潘说。
“不必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人家要盘问你,昨晚间住在你家了吗?住了。好到哪里去了?我送她走了!哦,原来是你送走的呀!那么请你到牢里去吧!你明白吗?何必这么着急抢着去牢里呢?一切都有个次序。俗语说,时候到了,沙皇也会死的。这样呢,很简单——她住了一夜,第二天叫了马夫走的!驿站附近的村庄,有人借宿过夜是很正常的,没什么稀奇……”
“彼得,你是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害怕的?”塔齐扬娜嘲笑着问他。
“大嫂!什么都应该知道!”彼得在膝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能害怕的人,也能大胆。你还记得吧,华加诺夫就是因为这种报纸吃了自治局议长的苦头。现在,你不论给华加诺夫多少钱,他也不敢拿这种报纸了,不是吗?老太太,相信我吧,我干这种事是很机灵的,不相信,你可以问问别人。小册子和传单,随便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好好地分散喽。这儿的乡下人,当然能够看书的很少,而且又都胆小,不过现在因为压得太厉害了,所以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想睁开双眼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些小书能够非常简单明了地回答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想想吧,考虑考虑吧!
“许多例子可以说明,中识字的反而比识字的懂得多,特别是如果那些识字的肚子都吃得饱饱的!这一带地方,我到处都去过,什么事情都知道——所以您不必担心!干是可以干的,可是要有头脑,要眼明手快,免得一下子就搞糟了。官府里也嗅得出来,好像乡下人里面刮出了一阵冷风——乡下人都不大有笑脸,态度不亲切——总之一句话,想离得官府远一点,越远越好!
“前些日子他们到施莫利亚柯伏去逼老百姓交粮——那是一个离这不远的小村子——乡下人都动了火儿,纷纷把棒子棍子拿了出来。警察局长对他们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这是反对沙皇呀!’那里有一个农民叫斯比华金,他就说:‘去他妈的沙皇吧!连乡下人的最后一件衬衫都要从身上给剥下来,还说什么沙皇不沙皇呢?……’你看事情到了这种程度,老太太!斯比华金被带去坐了监狱,可是他的话却传播开了,连小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话仍是在生活中响着,存在着!”
他并不吃饭,只顾低声说着话,同时活泼地闪动着黑色的似乎很狡猾的眼睛。他好像从钱袋里掏出铜板似的,将他对于农村的认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结果,非常慷慨地撒在母亲面前。
斯吉潘对他说了两遍:
“吃了饭再讲吧……”
彼得拿了一块面包,拿起了汤匙,可是眨眼的工夫没到,他就又像金翅雀唱歌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吃完晚饭,他终于站起来说:
“好,我得回去了!……”
他来到母亲身前,一边点头,一边握住她的手告别:
“再见了,老太太!也许再也不能见面了。应该对您说,这一切都好极了!能遇到您,听到您说的那些话,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在您的箱子里,除了印刷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还有一条羊毛头巾吗?——是一条羊毛头巾。斯吉潘!你记住了!他马上就把您的小箱子拿来!斯吉潘,我们走吧!那么再见了!祝您好!祝您好……”
他们走了之后,蟑螂的沙沙声、屋顶上的风声、烟囱里响声和细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就都可以听见了。
塔齐扬娜从暖炉上和搁板上取了衣服放在长凳上,为母亲准备睡觉的地方。
“那人很有精神!”母亲夸赞着。
主妇蹙着额头望了母亲一眼,回答说:
“他喊叫得虽然响,但远的地方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您的丈夫怎样?”母亲问。
“没什么。算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吧。不喝酒,大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还凑和!只是胆子很小……”
她伸直了腰,沉默了一刻后问道:
“现在必要的,是鼓动群众起来造反,对吗?当然是的!大家都在这么想,不过每个人是自顾自地放在心里。我觉得,这是应该大声说出来的……而且先应该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领头……”
她在长凳上坐下,突然又问:
“您说,年轻的小姐们也在干这种工作,穿工人的衣服,读报,难道她们真看得起这种工作,也不害怕吗?”
她仔细听了母亲的回答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垂下了眼皮,低下了脑袋,又说道:
“我在一家书里看到了‘没有思想的生活’这样一句话。我立刻就懂了!这样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思想是有的,可是没有联系,好像那些没有牧童的羔羊胡乱地走来走去,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把它们集拢起来……这就是没有思想的生活!我真想逃出这样的生活,连头也不回,——这样的烦恼,尤其是如果你懂了点什么之后!啧!”
母亲在她那双碧眼发出的冷冷的光芒里,在她削瘦的脸上,都能看出这种烦恼。在她的那种声音里也能听出这种烦恼。
于是,母亲思索着要说些话来安慰她。
“亲爱的,不是您已经知道,应该怎么样……”
塔齐扬娜低声地打断了她的话。
“可是还要会做。床已铺好了。请睡吧!”她走到暖炉旁,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索。
母亲和衣躺下,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又是酸痛又是疲乏,轻轻地哼了一声。
塔齐扬娜吹灭了灯。
当黑暗密密地充满了这间小屋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她那低而平静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如同在沉闷而黑暗的扁脸上擦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您不做祷告吗?我也这样想,上帝是没有的。奇迹也是没有的。”
母亲不安地在长凳上翻了个身,——无边的黑暗透过窗子直射在她的脸上,几乎听不见的低音和簌簌声执拗地爬进这种寂静。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地胆怯地说:
“上帝,我是不知道的,可是基督,我是相信的。……我相信他的话——要爱你的邻人像爱你自己一样——这样的话我是相信的!……”
塔齐扬娜沉默着。
在黑暗里,在那黑色的暖炉的前面,母亲看见了她灰色的、站得笔直的身形的模糊的轮廓。
她丝毫不动地站着,母亲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传来了塔齐扬娜的冷冷的声音。
“因为我的孩子的死,我不能原谅上帝,也不能原谅人,永远不能!……”
母亲不安地、微微抬起身子,心里很理解因为这句话而唤起的痛苦。
“您还年轻,不愁没有孩子。”母亲亲切地安慰着。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才耳语一般地说:
“不!我不行了,医生说过,我不能再生了……”
一只老鼠在地上走过。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干燥的很响的爆裂声,这声音就像无形的闪电一般,冲破了凝固的寂静。过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