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他沉沉地回答。
“躺一躺吧,——我给你去请医生去……”
他望着母亲,急忙回答:
“不,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声说:
“我还年轻,没有力量——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不信任我,不跟着我的真理走,——这就是说,我还不会说明真理!……
我觉得难过,——生自己的气!“
她看着他忧郁的样子,想安慰他,于是轻轻地说:
“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
“他们应当懂!”他喊了起来。
“是的,连我都懂得的真理了……”
巴威尔走近她的身边。
“妈妈,你是一个好人……”
他这样说着,背转过身去。
母亲好像被这句话烧燎了一般,身子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心房,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母亲已经睡了,巴威尔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宪兵进来了,怒气冲冲地搜遍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黄脸的军官,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嘲笑地、令人可恨地在欺辱别人中取乐,极力地叫人家心疼。
母亲一眼不眨地望着儿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巴威尔的手指奇怪地颤动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不回嘴了,已经受不住他的玩笑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好样恐慌,她对于这些夜半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灰色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吞没了她的恐惧。
当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巴威尔轻轻地对母亲说:
“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
他知道,他被捕是因为今天他对工人们讲了话。但是,大家都赞成他所说的话,所以大家一定会帮助他的,也就是说——不致于长时间地监禁他……“
她想拥抱着他哭一声,但是军管站在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的嘴辱发颤,胡子抖,——符拉索女士觉得这个人在等着她的哀求和眼泪。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努力少说些话,握住儿子的手,屏住呼吸,慢慢地低声说道:
“再见,巴沙,要用的东西全拿了?”
“全拿了,不要烦闷……”
“基督保佑你……”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低声地哭泣。她像丈夫活着的时候时常把背靠住墙壁那样地坐着,深深地被忧愁、被对于自身无力无能的屈辱感笼罩着,她仰着头,长久地、单调地恸哭着——在这种哭声里面,流出了受伤的心灵的哀痛。在她眼前,那个长着几根辱髭的黄色嘴脸,好像不能移动的斑点似的停上那里,那双眯起的细眼,似乎在心满意足地在观察人。在她的心里,对于那些从她身边把她儿子抓走了的家伙们的愤恨和憎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在那纷扰!“
天儿很冷,雨点打在窗子上,黑夜里,在房子周围,好像有些没有眼睛的宽阔红脸和长长手臂的灰色的身影在那里潜行,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差不多听不见的马刺声响。
“他们连我也抓了去,倒也好,”她想。
汽笛吼叫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似乎低沉而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雷宾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
“被抓去了?”
“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叹着气回答。
“真不像话!”雷宾苦笑着说。“我也被搜查了,家里处处都翻了个遍,搅得一塌糊涂。挨了一顿骂……还好——没有侮辱我。巴威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他们两方勾结得很好呢。一个挤人们的奶,一个抓住角……”
“你们应该去营救巴沙呀!”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不是为着大伙,才被抓了去的吗?”
“要谁去营救?”雷宾问。
“要大家伙!”
“看你说的!不,这是办不到的。”
他一边苦笑,一边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出走。他的严峻而无望的言语增加了母亲的痛苦。
“说不定——要挨打,得受拷问?……”
她想像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她儿子的样子,于是,恐惧的念头变成一块冰冷的东西,塞住了她的胸口,压近她。眼睛觉得疼痛。
她没有生炉子,没有煮饭,也没有喝茶,到了晚上,她才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孤独而单调过。最近几年来,她已经习惯经常期等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们喧哗、精力充沛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她眼前总是呈现着儿子的来肃面庞,——是他安排下这种令人惶恐、然而却是良好的生活的。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
14
一天的时光慢慢地过去,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过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但是谁也没有来。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间。冷雨叹息着,沙沙地从墙上扫过。烟囱发出低声的鸣叫,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雨点从屋顶上落下来,它那种凄凉的声音,和挂钟的声响奇怪地融在一起。整个房子,好像在静静地摇动着,周围的一切全是不必要的,在忧愁里面变得毫无生气……
有人在轻声地敲着窗子,——一下,两下……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但是现在却有一种欢喜的针刺在扎她的心,使她颤抖了一下,她怀着漠然的希望,很快地站起来,把巾放在肩引,打开了门……
萨莫依洛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
“我们把你叫醒了?”萨莫依洛夫没有寒喧一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截然不同。
“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萨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沙哑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如同一个老朋友似的友爱地对她说:
“您好,妈妈,不认识了吗?”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说不清来由地欢喜起来,她叫了一声。“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就是我。”他低垂着好像唱圣歌的助祭似的蓄着长发的头,回答道。他那肌肉丰满的脸上,带头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明亮地望着母亲的脸。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炉,——他跟茶炉一样又圆又矮,有一个粗脖子和一双短胳膊。他的面孔润泽而发光,他很响地喘气,胸腔里老是呼噜呼噜地响……
“请到房间里去吧,我换件衣服就来!”母亲说。
“我们是有事来找你的。”萨莫依洛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忧地说。
叶戈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
“今天早上,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
“他也在牢里吗?”母亲问。
“住了两个月零十一天。他在牢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向您问好,也看见了巴威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心,而且说,在他所选择的路上,监牢是人们休息的地方,这是我们照顾周到的长官们已经规定好了的。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知道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么——巴沙之外还抓了人吗?”母亲高声地问。
“他是第四十九个!”叶戈尔镇静地打断了她的问话。“看样子官府里还要抓上十来个呢,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对,我也要被抓去的!”萨莫依洛夫皱着眉头说。
符拉索娃觉得呼吸轻松起来……
“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在她头脑里闪过这个念头。
穿了衣服,她起进房间来,很有精神对对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这么多人,总不致于长时间关在那里吧……”
“对!”叶戈尔说,“如果我们想办法破坏他们这场好戏,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了这种可悲的事实,去跟巴威尔以及和他一块坐牢的其他朋友们为难的……”
“这为什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叶戈尔很温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正确地判断的。你想巴威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传单和小册子,现在巴威尔不在厂里,传单和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传单显然是巴威尔散的,不就确定了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为他们嘴里的吃食了,——当宪兵这些东西,最喜欢把一个人收拾得不像样子……”
“懂了,懂了!”母亲很忧愁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萨莫依洛夫的声音。
“差不多全给抓了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不单是为了工作本身,而是为了营救同志。”
“但是,谁去干呢!”叶戈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是头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样才能拿到工厂里去,真是没有法子!”
“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萨莫依洛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对她有所希望预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问道:
“那怎么办呢!
萨莫依洛夫站在门口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
“认识的,怎样?”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进去?”
母亲否定地摇摇手。
“绝对不行!她是个最爱多嘴的女人,——不行!她马上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是从我家来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于是压低嗓门说:
“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玛丽亚,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可以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可以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处,很性急地说,我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最后,她胜利地喊道:
“那时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巴威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牢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够看到!”
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叶戈尔用力地擦着手,微笑着,说道:
“妙极了,妈妈!真不知道这有多么好!简直——妙不可言。”
“如果这事办成了,我就像坐安乐椅一般地去坐牢!”萨莫依洛夫擦着手说。
“您是一个美人!。叶戈尔沙哑地喊道。
母亲微微一笑。她很清楚,如果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官府里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执行这个任务的能力,不觉全身都欢喜得颤动起来了。
“您去跟巴威尔会面时,”叶戈尔说,“请您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母亲……”
“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萨莫依洛夫笑着答应了。
“请你和他说: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这件事!
……“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叶戈尔指着萨莫依洛夫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又好像自我解嘲地,也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
“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这是很自然的!”叶戈尔说。“但是关于巴沙的事,请您不要担心,不要悲伤。他从监牢里出来后会更好的。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们的弟兄们是没有这些工夫的。我也坐过三回监牢,虽然收获不大,可是每回对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补益。”
“你的呼吸很急促!”母亲很亲热地肓着他朴实的面孔,说道:
“这是有特别原因的!”他举起了一个指头,回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您送来,——我们那架锯破永恒黑暗的锯子又要活动了!自由的言论万岁!母亲的心万岁!那么,再见!”
“再见!”萨莫依洛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种事情,我连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亲提,——真的!”
“慢慢谁都会懂的!”符拉索娃想使他欢喜起来,这这样宽慰。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她无语地祈祷着,一心只念着巴威尔引进她生活里的那些人。似乎,他们是从她和圣像之间走过,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互相特别相近的、孤独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那里去了。
那个女商贩像平时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着她。
“很冷清吧?”
她伸出粘满了油腻的胖手在母亲的肩上拍了拍,问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楣!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从前都是因为偷东西才坐牢,可是现在是因为真理。那一天巴威尔别说那些话就得了,可是他是为了大家站起来说话——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在心昊,谁好谁坏非常清楚的。我老想到你家里去看看,可是你瞧,忙成这样子,脱不了身。一天到晚做点心,卖钱,临了还是像叫化子一样的死去。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到这里来鬼混,可把我给缠死了,这些无赖!这个也来吃我,那个也来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块大面包似的!攒上十来个卢布,不知哪个鬼东西立刻挨上门来,——一直把铜气都舔得精光!做个女人——真是倒楣的事儿,做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电讨厌的事儿了!一个人过日子困难,两个人——无聊!”
“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符拉索娃打断了她的瞎扯八道,插上话头。
“这是为什么?”玛丽亚问道。
她听母亲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说!你大概还记得吧,从前我那死鬼打我的时候,你总帮护着我。那么现在你有困难,我也该帮助你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公众的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谁都同情他。我说——这样捉了去,官府里是一点好处得不到的。——你看,厂里怎样?谁都说好话,亲爱的!那些当官的,大概以为打作品腿就走不远了,可是,哼,对不起罗,打了十个,——
恼了一百个呢!“
她们谈话的结果是:明天中饭时符拉索娃挑两上盛着玛丽亚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玛丽亚自己到市场上去做买卖。
15
工人们立刻发现了这个新的女商贩。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鼓励她说:
“尼洛夫娜,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安慰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使她悲伤的心灵骚动不已;也有些臭器材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考勤员依萨·高尔博夫从牙缝里说:
“我要是省长,像你儿子这样的,早就把他绞死了!不让他妖言惑众!”
听到这种恶意的威吓,她全身顿时感死一般的寒冷。她对依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他那满是雀斑的瘦小的面孔,叹了口气,把眼睑垂下来,望着土地。
工厂的局面非常不稳,工人们东一帮西不伙地聚胧着,都在低声谈论些什么,满腹狐疑的工头,到处乱窜,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