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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属于情感(3)
在居所里,听惯了这片树木发出的涛声。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这林涛穿窗而入渗透到我沉睡的心里,通体有一种洗浴之感,醒来时还能记起昨晚的收获。过去的日子里,也曾在别处痴迷地用全身溶入这林涛。此时此刻,林涛一响,除了肉身以外,在血液与神经中漂移的东西全都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来。听得见连绵不绝的林涛声里,有一股特别坚韧特别沉郁的力量,它将林涛撕成一丝一丝如细麻,又将这些细麻一丝一丝地拧成一股绳索,然后凭空而下,连接起天地四方。有片刻间,我怀疑自己的听觉神经是否在哪个部位出了问题。因为唯有松涛才有如此撼人的力量。城市里可以有林涛,这已经是城市生活中不争的事实。城市也会偶尔容下了一两棵松树,由于不能成林海,也就发不出松涛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座城市是一个地区里人的欲望的总和。
所以城市里家家户户的门总是紧闭,不想他人窥见自家可能的奇迹。
路口后面,那扇虚掩着的门,是否成心想藏起这个城市的奇迹,等着在哪天给我一个意外与惊喜?
在城市里行走,万万没有想到,那最不可能是松涛的声音,的确就是松涛。
在童年的乡村,自己曾早早地将风声分成林涛与松涛来听。乡村中世世代代的人总是听着林涛与松涛,笼统地说一声:起风了。隔一阵才又说是南风或是北风。起南风时,南坡上的阔叶林会响。起北风时,北坡上的松树林会响。有一天,我对他们说出林涛这个词。乡村中人虽然正经读过书的人不多,但能背诵《三字经》,能讲得出完整的《水浒》和《三国演义》,能将《增广贤文》熟记到凡事脱口而出的人,几乎每个村落里都有好几个。他们不说林涛,但能理解林涛的意义。隔了不久,我进一步将松涛从林涛里分出来。因此有人预言,我将肯定可以进城做事。但林涛和松涛这样的名词,不是我创造的,我只不过比别人早几天读到描写它们的文章。
对林涛与松涛的辨别其实并不难。松树是针叶。一簇簇针状的叶子,理所当然地将扑进自己怀里的风,梳成数不清的细丝。这些细丝拂过松针,宛如一束马尾摩擦着二胡上的银色的琴弦。针叶树种在童年的山中只有松树和刺柏。那些随处能见的太多种类的阔叶树,遇到风时,大大小小的叶子一起摇动起来,就成了那位从武汉来到我们乡村的女老师所弹奏的脚踏风琴中的簧片。这样说并非有意夸张,阔叶林涛与松涛确实存在着二胡与风琴的区别。
十二岁那年,曾读到了这样的警句:诗不是人的全部营养,食物也不是人的全部营养。在读书期间的所有假日里,我必须成天上山砍柴以缓解家中收入的窘迫。在乡村这样的孩子有许多。大家都会在夏季还没过完时,就将附近山上的灌木与茅草砍得精光。以至冬季来临后,这些孩子必须结伴走上二十华里,沿着羊肠小路爬进深山,才能找到可以砍割的柴草。深山里,阔叶林早就在霜雪的打压下,秃着期盼春天的枝条。它们几乎不再发出声音。只要涛声一起,必定是松树在风中呼啸。在沉重的负担下只有松涛忠实地陪伴到底,除了是诗歌吟唱,还是孩子们的呼吸吐纳。
冬季到深山砍柴的半路上有一座山叫乌云山。山腰上有一棵千年古松。每次砍好了柴,饥渴交加地往回走时,并不是盼着望见家门。只要抬头,心里就会想怎么还看不见那古松。从望见古松再到瘫坐在古松下,才敢在心里长长地吁一口气。坐在古松下,迎着夕阳,望得到十里外的家门。这样清明的天空,就是刚被雨洗过的城市也只能望洋兴叹。古松树冠如华盖,在它的荫护下,山里所有的风雨都浸不透一个人疲惫至极的身子。我见过古松用全部的树冠顶着白雪的样子,那时它差不多就是我读过的所有童话与神话里神仙的样子。在仿佛总也走不完的山路上,我确实梦想过,有一个法力无边的人来赐予美好的生活。古松在雪里的形象被同伴们说成是老了。同伴们还进一步引申说,凡是老了的东西都会死去。同伴的话竟然一语成谶。那场雪融化后不久,古松在挺立了一千年后,訇然倒地。一些手执利斧的男人,像弑父一样屠杀了它。现场我没有赶上,我只看到满地木屑。那些木屑白嫩嫩的。在我拥有自己的孩子后,每一次触摸到她的肌肤,我都会想起古松最后的木屑。苍劲的古松化作碎片,给世上留下经久不灭的婴儿奶香和生命早期的娇媚。我将那些木屑收拢起来,小心翼翼地装满一只竹篓。因为这些木屑,家里整个冬天都弥漫着松脂的清香。一千年长成的古松并不是说砍就可以砍的。前去阻拦的人无法反对要砍古松的理由。那个领头的人用一种引诱的语气说,城里要盖一座最高的楼,没有这棵树做龙骨大梁,高楼就盖不起来。那天发誓要与古松共存亡的人不少于两百。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被这番话征服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地理属于情感(4)
在我进城的那一年,还牢牢记着当年古松被砍倒时大家说过的话,他们想到城里最高的楼上看看,做成龙骨大梁后的古松是什么样子。我在城市里走动了很久,真想替父老乡亲寻找一个满意的答复。最终结果是我的放弃。我寻找越多,答案越荒谬:古松在城市的高楼面前,正好应了那句话:英雄无用武之地。楼房盖得越高,越是不需要大树派用场。我只能选择遗忘而不再去面对古松到底作何用处的答案,城市是乡村毕生的梦乡,我没有权力打碎它们。
城市是人趁上帝做梦时,匆忙发明的一种专门供人享受的东西。
白天,每一个人都在忙得不可开交,城市便总是灰头灰脸的。城市的美丽属于夜晚。在一万种灯光的投射下,每一个人都会在它的妖娆面前身不由己地放弃自持,在心里拾起最轻松最能感动自己的幻想。城市在世界中的位置节节攀升,源于今天的人几乎将力量都使在城市的身上。在温情脉脉的感动中,城市不动声色地夺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的精神资源,使其更能和谐地共存于物化的旋律之中。
湖上的风在大雁的翅膀下刮得更猛了。
迎着风,大步紧走一阵。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能让心里产生怀想的松树了。松涛声忽然间变得缥缈起来,好像经不起北风的搜刮,一下子逃逸到高空。我没有停下。从前的经验一下子苏醒了。我意识到松林就在眼前时,一棵五十岁左右树龄的松树便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管是在高山大岭,或是在田野湖畔,天下的松树全都一样,只要有上几年树龄,松树就会凸现出与世上繁华格格不入的性子。南方最冷的日子正在来临,可是我的周身如同火一样发烫。当我的手触摸到松树的身子时,一种震颤顿时横亘在胸膛里。松树有一大片,每棵都很粗壮高大,落下的针叶在地上铺出一遍金黄。在松树林的深处,一对情侣正在忘情地发泄着他们的爱情。城市爱情不在乎有人打扰,何况眼前的松树有足够的尺寸作为屏障。松树没有人来人往地抚摸,这使它的周身粗糙如初。那种滋味进入心里,眼前立即闪动着乡村被风霜磨砺过的面孔。久违的松树通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松脂香。在目光平齐处,有人用小刀刻出一个心样的图案。图案上面布满一滴滴的松脂。刚刚凝固的松脂软软的,手掌搁上去,还能被粘住。几个不大的气枪弹孔,被松脂塞得满满的。松脂凝固后都会成为坚硬的结晶体。
在劳动中爱过的乡村男人,最会形容那些浸在汗里的乳房。他们说那是一块还没干透的松脂,粘上手就扯不下来,好不容易扯下来,十天半月还能闻到嫩腻的肉香。我将手紧紧地搁在松脂上,耳边又能听见那些大大方方地裸露着雪白而饱满乳房的女人,在田野里发出的放浪的笑声,以及男人由衷的惊呼。
乡村的孩子,曾经好久不理解成年男人,为何将身边最美丽的女子,叫做五百瓦电灯泡。被叫做五百瓦电灯泡的女人是位赤脚医生,一年里难得见到她下地干几天活。只有在双抢与秋播最紧张的时候,她才出面收获稻谷和播撒。她一出现在田野上,男人就像疯了一样,每个人都要大声叫上十次,说五百瓦电灯泡都有了,今晚搞夜战吧。轮到生产队长说话时,他总是说:好吧,大家想搞夜战,那就搞吧!五百瓦电灯泡被成年男人们叫了几年后,孩子们才晓得,这话是瞎子三福最先说出来,形容赤脚医生那对像是许多松脂堆起来的乳房。老家有电灯是此后十年的事。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的三福,竟然能将电灯泡这种东西与女人的乳房联想到一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地理属于情感(5)
男人一旦有了对女性身体最美丽地方的深刻体验,自然会惊叹瞎子三福所形容的美妙:*的乳房确实能让男人眼睛变成五百瓦电灯泡。
在成为男人之前,我曾经盯着瞎子三福追问过几次。每一次问时,他都要我上山爬树,给采些松树上的结晶体。
三福告诉我,这种结晶体就是松香。
三福能拉一手动人的胡琴。没有干部和党员的时候,他还会替人算命。眼睛白得像乒乓球的瞎子,常说我二十岁以前一定可以进城做大事。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喜欢三福,究竟是因为爱听他的胡琴,还是爱听他的恭维,但我从未细想过他为什么要对所有的孩子说类似的话。关于城市的模样,三福有时候会说,九十九个垸子连成一片就成了城市。有时候他又说,城市是将世界上最好的垸子拼在一起。三福还让我给刚从城里来的一个“右派分子”弄过这样的松香。“右派分子”也会拉琴,他拉的琴与三福的胡琴不一样,很像半只葫芦。“右派分子”将它叫做小提琴。他没有像三福那样用松脂作松香。“右派分子”经常收到城市里寄来的钱,他用这些钱到镇上买回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真正的松香。“右派分子”在三福的隔壁住了三年,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别人都认为“右派分子”瞧不起瞎子,三福却说他们是在用琴声交谈。“右派分子”在冬天也要到深山里砍柴,我与他在古松下碰过面。他的柴担比我的柴担小,但他没有在一个少年面前害羞。他说他的才能不是力气而是智慧。“右派分子”经常手里捧着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人站在家门口出神。遇上心情好,他也会将这些城里人用的东西给我们看,并讲给我们听。乡村的人都对“右派分子”夹在红色塑料封皮笔记本中的电车车票感到好奇。“右派分子”从位于汉口六渡桥的家里,到武昌水果湖单位上班时,每天都要买这样的电车车票。“右派分子”说,城里的人,都有一大堆这样的车票。还说城市离不开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请他回去。三年后,“右派分子”真的被人请了回去。
三福在“右派分子”离开乡村的前两天同其干了一架。起因是“右派分子”发现三福一个人悄悄地摸进他的屋子,并将一样东西塞进荷包里。“右派分子”于是堵在门口高声叫捉贼。三福不许“右派分子”说自己是贼,循声上前揪住“右派分子”,要撕他的嘴。“右派分子”不晓得老家流传的秘诀:同瞎子打架,千万别让他揪住。一旦被瞎子揪住,要么是他将别人打死,要么别人将他打死,除此之外他是不会松手的。眼看着“右派分子”要吃亏,生产队长赶来了。生产队长威胁说不再让三福“吃五保”了,三福这才松手。生产队长也认为三福拿了“右派分子”的钱或者粮票,三福执意说没拿,但又不肯让别人搜身。三福说不让人搜身时,一双瘦得只剩下几根青筋的手,像吃了朱砂的公鸡的爪子一样颤动着。生产队长不敢拢身,就要“右派分子”自己上去搜。“右派分子”也不敢。最后仍是生产队长想出办法,让人将像五百瓦电灯泡的赤脚医生叫来。赤脚医生往三福的面前一站,三福就变得乖巧无比,任凭一双白白胖胖的手,从荷包里搜出那张我们曾经见过的,从汉口六渡桥到武昌水果湖的一路电车车票。“右派分子”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自己屋里什么东西不好,干吗要偷早就作废的电车车票?到这一步时,生气的是生产队长,他大声地警告,不许“右派分子”再说偷呀贼的,不然就要扣发他的基本口粮。生产队长还说,既然这张电车车票已经无用了,那就送给三福。当着大家的面,生产队长让赤脚医生再次伸手将电车车票放回那只荷包里。 。 想看书来
地理属于情感(6)
上高中时,瞎子三福也走了。三福是自己将自己勒死的。死之前,三福胡琴上的里弦突然断了。三福随后忧郁地说过几次,他连琴弦都配不上一对,活得真没意思。我对他说,如果我在二十岁时真能进城做事,我要给他买一把最好的胡琴,并请他到最好的剧场去演奏。三福说只要能到城里去,哪怕在街头拉上几曲,也能心满意足。我又说,如果二十岁时进不了城,我就要将他仅剩的一根琴弦扯断。三福听了直笑。后来他突然问,不晓得天堂里有没有城市?还没等到我回答,他又说,其实城市就是天堂。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三福从胡琴上卸下那根仅存的里弦,勒在自己黑瘦的脖子上。三福死后,那张电车车票还放在上衣荷包里。电车车票上有一个用红铅笔胡乱画出来的8字。“右派分子”说过,红字是车上售票员画的,8是售票员号码。车票划过红就不能再用了。大人们埋葬三福时,将那张电车车票好生地放在他的衣袋里,并且不无羡慕地嘱咐死去的三福将电车车票揣好,若是弄丢了,只站在城市门口,就太可惜了。
我从松树上抠出那实在不能叫做松香的松脂,放在掌心里慢慢地碾磨。乡村之事,一想起来,眼眶里就全是泪水。
有几分钟我像瞎子三福一样什么也看不清。那些将叶子丢光了的白杨、旱柳和法国梧桐不声不响地立在风中,做出一副互不招惹的样子。
松涛紧一阵缓一阵。
从松林深处传来恋人们的声音。他们也会说松涛。他们要松涛为爱情作证。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不合时宜地老在什么地方徘徊,总会在人的世界里引起别人的警觉。那两个人觉得我打扰了他们,一股窥视的目光老在我的身上绕来绕去。我不得不回头用自己的目光堵着他们的目光,直到他们离开松林。
放在以往,这样的心情,我非得仰天长啸才能排解。日子也不用退回太多,三五年就行。如今我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我的胸膛开始变得像一只酿酒的坛子,世事放进越久,回味起来越醇。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