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紧拧眉头,脸色不甚好看,史嘉蕾忽道:“你睡得很少。”
“怎说?”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分神问。
因为他每天早上五点出门,晚上过了八点才进门,又要替她煮饭烧菜,整理家里,洗完澡后也没有立刻就寝,而是打开电脑开视讯会议,常常过了凌晨两点才熄灯。
“……感觉。”史嘉蕾没有说出自己观察的结果,怕被他发现,她随时都在注意他。
“睡眠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一天三小时就够了。”徐秀岩还在想她的右手该如何处理。
“喔……”她的情绪和稍早的狂乱比起来好了许多,仔细看还能发现一丝赧然。
他没有背叛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心里微微泛酸,不是不舒服的酸意,却又很难解释那种酸到底还带着甜甜的滋味。
她始终不确定该不该信任他,偏偏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选择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她的前夫。
是啊,他们可是离婚的夫妻。
他为何还要来找她?是同情吗?
史嘉蕾眨眨眼,对这个想法并不开心,却想不出有其他足以留下他的可能原因,顿时一阵怏怏不悦。
“我小学时的美术成绩虽然不差,但纸黏土向来不是我的强项。”徐秀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什么?”她愣了愣,听不懂。
他抬眸看她,一瞬间有些闪神。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如此松懈的表情,就算所有人认为她现在的样子非常吓人,他却那么觉得。若不是因为车祸和离婚的事,他不会有机会看见、认识这样的她。
“你说什么?”她又问了一次。
徐秀岩这才回神,故作没事的淡声道:“你的右手需要看医生。”
闻言,史嘉蕾脸色骤沉,僵硬否决,“不要。”
“这是石膏,不是我买几包纸黏土来替你糊一糊就可以的。”
史嘉蕾臭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听着,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一个医生,类似密医,他的口风非常紧,任何伤都会治,我们让他试试看,好吗?”
史嘉蕾因他的话,左胸一震。
他说……“我们”,仿佛他们还是夫妻,而且是相爱的夫妻。
一股热热的暖流淌过心窝,她出神的望着他,几乎忍不住傻笑。
“你身上的手术缝线也早该拆了,再不拆绝对会留痕迹,交给他处理,如果不好的话——”
她截断他的话,“不可能好的。”垂下褪去光彩的黯淡眼眸。
“谁说的?”他的眼略略一眯。
“医生。”
“医生怎么说?”
“……他说我的脸伤得严重,以现今的整形技术,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疤痕。更别提身上大大小小的烧伤、割伤和撕裂伤,不可能恢复成原本模样的!”她说到最后,语气激动。
不可能恢复?
只要有钱,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
“那个庸医,他随便说,你随便听听就算了。”徐秀岩温声道。
史嘉蕾提高了嗓音,“你怎么知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那我宁可——”
“宁可不尝试治疗吗?”他接口。
徐秀岩渐渐明白她的思考模式。
她是个要求完美的女人,尤其是曾经拥有过的,她放不下,所以才会那么执着。
史嘉蕾又抿紧嘴巴不说话了。
“嘉蕾,你听我说,凡是可以慢慢来,多少重伤濒临死亡的人,最后不也活下来——”
“对呀,断手断脚的活着。”她讪笑。
徐秀岩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
这句话问到她的心坎里了。
她确实不愿意在脸上、身上留下疤痕,偏偏医生说留疤是无法避免的,这让她失望透顶,才会赌气不治。
瞧她没有开口,徐秀岩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然就先让他替你重上石膏就好,其他的等你想做再做。”他退一步,摸摸她的脸,动作透着温柔。
突如其来的亲匿举动和厚掌的温度,引起一阵像小虫在皮肤上爬的搔痒感,然后钻牙钻,钻进心底,融化成一波波的热流,史嘉蕾小脸一红,莫名的羞涩袭上心头,连怎么拒绝都忘了。
徐秀岩观察她害羞的反应,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温柔的弧度,黑眸深处浮现煦煦柔软。
久经工作磨练,他习惯用笑容来隐藏过于精锐的眼神,久而久之连笑容都成了疏离和戒备。唯独这个小女人,坚强中偶尔显露脆弱和单纯的模样,令他难以防备,不自觉便跟着她的情绪走了。
小心的把她自摇椅上抱起,放回床上,发现她神情有异地瞧着自己。
“怎么了?”他在床沿坐下。
史嘉蕾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只是有点饿了……”
他笑了笑,“想吃什么?”
那不是没事的表情,她从来不会老实的承认自己的需要,这表示她在隐瞒什么。
是流产的事?还是其他?
认定现在不适合谈太重口味的话题,徐秀岩暗自决定将来找个机会好好和她谈一谈。
“……热可可。”史嘉蕾垂下脑袋,小小声说了一句,有点困窘。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知不觉间把热可可的温度当成他的温度,那比安眠药还要容易哄她入睡;偏偏她自己就是泡不出那种温度和味道。
“不吃点东西?”
她摇摇头,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徐秀岩不着痕迹倒抽口气,压下莫名躁动的欲流,好半天才应了声,匆促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女人的一个眼神而起了怪念头!
摸摸重新上好的石膏,戴着毛帽、墨镜、围围巾的史嘉蕾若有所思,听着门半掩的房外,徐秀岩和那个“密医”交谈的声音。
“现在虽然是慢了些,但还可以拆,等伤口再愈合下去就真的很麻烦了。”
她的小手摸上平坦的小腹,即使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疤痕。
现在还是会痛,但没那么痛了。
“当然脸部重建也是尽早开始比较好,久了伤口长出肉芽,处理起来问题比较多。”
她的小手往上移,摸摸歪斜的鼻梁和看起来像兔唇的伤。
现在脸已经不肿了,虽然仍丑陋。
“烧伤呢?现在有人工植皮,不能做到和以前没有不同吗?”徐秀岩询问得很仔细。
“我倒觉得该从心理建设先下功夫,才能承受长时间的治疗,而不至于打击病人的信心。”
“那声音……”徐秀岩压低声音问。
医生也配合减低音量,“得照内视镜才能知道是伤到声带,还是血肿压迫到声带,当然还有其他可能,例如喉返神经受损。”
“差别是?”他忙问。
“前两者还好,能治愈,只是需要花时间,但如果是喉返神经受损就非常麻烦了,因为神经断了就是断了。”医生简单解释。
“那不会好了?”徐秀岩沉了脸色。
“难说,复原有限吧。不过还是得看情况,有时候不可能救活的伤偏偏就好了,有时候简单的小感冒也能致命。”医生瞧了门内史嘉蕾的背影一眼,又说:“如果有需要的话,再跟我说吧。”
从她只愿意打上石膏,其他伤连看都不愿意给她诊断一下的情况,最重要的还是从心理着手,否则说再多也没用。
徐秀岩也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送他离开。
第6章(2)
“医生走了。”听见他走回来的脚步声,史嘉蕾先开口。
“嗯。”他应了声,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好平滑。”她摸着手上的石膏,“想不到在家就可以打石膏,而且这位医生做得真好。”
“我事先跟他提过,所以他把工具都带来了,毕竟你不想到医院去吧。”他无奈道。
史嘉蕾不以为然地转移话题,“你说他是密医,难道还有诊所?”
“没有,他在世界各地的医院被踢来踢去,当人球医生。”徐秀岩眨眨眼。
史嘉蕾笑了几声,感觉有点紧张。
黑眸一黯,他突然问:“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她老是闷在家里,该出去透透气,心情才不会越来越灰暗,趁今天他休假,陪她到附近散散步,应该是个不错的决定。
“不要!”她想也不想就拒绝,墨镜下的眼里溢满惊讶。
“如果你担心陈太太的话,我已经提醒过她不要跟任何人说。”因为陈太太不会想经历第二遍的方式“提醒”。
见她还是犹豫,他又说:“况且她完全没认出你是谁。”
“不代表别人也认不出来!”史嘉蕾握紧双手,态度开始强硬起来。
“距离这里最近的一间民房,步行要三十分钟以上,不会有人来的。”他放软声音说服她。
史嘉蕾用颤抖地手摘下墨镜,问了一个问题:“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吗?包含家人?”
徐秀岩当然也想到这点,也询问过陈太太的家人。“所有知道的人,我都提醒过他们不得再转述。”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她家有会用电脑的孩子吧,你能把他们的网路线都断掉吗?你知道网路是这世界讯息散播速度最快,且毫无阻碍的媒介吗?”
徐秀岩想起有关她被网友批评的报导,霎时词穷了。
“网路是最不用负责的传播管道,人人都可以自由发表言论,自由攻击别人。”她愤慨道。
“但是陈太太并不知道你是史嘉蕾,就算有人上网写了什么,或有什么流言,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
“有心人就会做很多联想,穿凿附会,随意抹黑。”史嘉蕾讥刺的口气十分强烈,“到时候,你将会发现‘有心人’到处都是。”
徐秀岩蹙起眉心,发现她简直是草木皆兵。
难道公众人物都得像她承受这样的压力?
那他宁可把她关起来,永远别让任何人见到她。
从来没有面对过媒体的徐秀岩无法感同身受,只知道这逼得她精神紧绷,每当提起这件事,都会令她难以克制的发火、迁怒。
他的心拧紧。
史嘉蕾起身,绕过他,走到窗前,左手抓住窗帘,但没有拉开,“其实……我只是想唱歌,唱自己的歌给大家听而已。”
那曾是个很单纯的心愿。
“只要有人愿意听,写自己想唱的歌,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好……第一次被唱片公司赏识,我好高兴,他们说我写的题材很新颖,表达的方式很特别,希望我继续努力下去。为了不辜负称赞我的人的期望,我好努力好努力的写,认为自己真的很行,不管写什么都会成功。”
她的眼神有些迷惘,但是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回想起过去美好的时光。
徐秀岩缓步踱到她身侧,只能瞅着她。
史嘉蕾仿佛没发现他的目光,继续说:“刚开始,我做得很好,陆续出了几张专辑,都被歌迷所喜欢,走在街上都能听到我的歌曲被播放,虽然也曾经被指点过哪些题材是不适合那时的我,但是初入行,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奇,唱片公司的人说什么我都听。渐渐的,我写的歌越来越长,也越来越不符合主流市场,公司看我能赚钱,便好声好气的要我修改,我也听了他们的话改了好几次,偏偏越改,我越搞不懂这是自己原本想要表达的歌曲吗?是我自己的东西吗?他们明明说过我的创作是主流音乐中的一股清流,却又要我走回主流音乐的路上,偏偏这些歌曲,确实把我推上歌坛一线歌手的地位。
“不过我心中的不满并没有因此消失,我还有想要发表的歌曲,想自我作主,但随着与公司在词曲创作上的理念不同,我渐渐感到不快乐。也许是自视甚高吧,别人的好意提醒听在我耳里变成批评,说话的口气也很冲,动不动就摆臭脸,认为他们不了解我。有一次,我终于受不了,用续约为筹码和公司谈判,要求做一张由我自己担任制作人,全权策划的专辑。公司拗不过我,答应了。
“能够做自己想做的歌曲,我把这视为自己积极争取的机会,发表了一张全创作的专辑,里头有许多题材,多元曲风,就是没有和爱情有关的主流歌曲。我信心满满,认为这集大成的专辑会突破以往的销售量……结果出炉,那不只是我卖得最惨的一张,也是当年度各家唱片公司中排行榜倒数有名的。
“公司数落我,唯有歌迷才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这就是在演艺圈生存下去的方式——假如我还想继续走这行的话,就必须这么做!
“那一刻,我终于看清楚了,我喜欢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我不能拥有自我,因为自我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屁!所以我开始在一起别人的眼光,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有时候我会讨厌那些支持我的人,因为他们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害得我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创作一些不再喜欢的东西;但我更厌恶那些批评我的人,只因为他们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过,也没有接触过我的音乐,就任一把我贬得一文不值。”
史嘉蕾首次在他面前说了这么多话,把从未对人说过的过去和心情一字一句,全盘吐露。
她回过头,扯了扯嘴角,“我曾经一点都不在意的,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和男性友人出去吃饭,不怕被狗仔跟拍。可是现在,我却连拉开窗帘的勇气也没有。”她抓着窗帘的手因使力而泛白。
徐秀岩能嗅出她的恐惧,听着她有时淡漠,有时气愤的叙述,他的心好像被捏在她手中,随之起伏。
他不喜欢她惶惑不安的模样,张开健壮的臂膀,将她小心翼翼搂进怀中,几度张口,喉头好像鲠了鱼刺,吐不出声音来。
史嘉蕾安静地动也不动,似乎感觉不到他的怀抱。
“你知道吗?以前我常常听到旋律,无论是走在某条第一次前往的路上、吃到好吃的店家、在机场看到情侣重逢的情景……好多好多时候,仿佛有人把音乐塞进了我的脑袋,要我写出来。”她闭上眼,企图再听见那声音,最后只能挫败又无奈的睁开眼,迎向他的目光,“但是现在,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也许她的时代已经过了,接下来轮到别人,她应该急流勇退,趁这机会不再固执坚持。
史嘉蕾伸手抱住他,浑身散发着沮丧。
他用所能给予的温度包围她,毫不保留,同时眼神沉静,若有所思。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去说。我很讨厌沟通不良,任何事情只要肯说,不管要说几次对方才听得懂,我都愿意去说。”
她只是太压抑了,又不敢跟别人说,才会把自己推落谷底。
“说?说给谁听?”没有人会听她的解释,多说,只是多被扭曲而已。
“我会体听。”徐秀岩退了一步,要她看清楚自己的认真,“尽管说给我听。即使是一点点小事,开心的、难过的,当你找不回自己的时候,我帮你。”
他的话并不是特别动听,任何人都会说,她也听过许多人对她说。
但是她的心却独独对他的话有反应。
为什么呢?
史嘉蕾解释不出个原因,鼻酸的感觉直往上冲,连眼眶都刺痛不已,但心口涨得满满的,渐渐踏实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走呢?”她再也忍不住的问。
明明没有人愿意留在她身边,所有人都等着看她一蹶不振,他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她置之不理就好?
“大概是因为发现前妻奇货可居吧。”他似真似假的说。
史嘉蕾听了,表情可紧张。
“说笑的。”徐秀岩捏捏她的脸,见她痛得眨眼,眼色顿时深了些,“在你准备好之前,我随时可以替你擦药,但是等你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