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退回稻草铺旁,感觉呼吸有些困难,眼前金光灿烂,他微弯腰,捂住麻木的胸口,嘴一张,鲜血纷涌而出,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意识终於正式宣告解散。
不知隔了多久,半昏半醒间,仿佛有人抱住了他,用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嘴角,凌文湖努力想要睁开双眼,却只模模糊糊抓住了一些零碎的话语:“怎麽样?”“不成……”“怎麽还不成?”“待我想想办法……”
什麽不成?是说他快死了吗?好……好……好……人语声渐渐消失,凌文湖放任自己沈入黑暗。
著实没有想到还能再次清醒过来,当他睁开双眼时,自己首先大大地吃了一惊,命可真硬!
烛光晃得有些刺目,凌文湖狐疑地想著,怎麽牢里配灯了麽?刚刚抬手揉眼睛,便听得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凌文湖,你醒了麽?”
探花郎眯细著眼瞧了瞧:“祈公公!”原来是老熟人。
他扶著墙壁想要站起来,身形摇晃。祈芳使了个眼色,两名禁军走到他身边,在他胳膊肘下轻轻一托,已助他立得稳稳当当。
祈太监双手捧著一卷黄绸,凌文湖看得真切,面上露出微微的笑意,终於到时候了!
或许是在牢中,又或许是因为凌文湖将死,祈芳大发慈悲,没有令他下跪,随随便便展开圣旨宣读一通,便有一名小太监从祈芳身後走了出来,手中端著一个木托盘,盘里一樽小酒杯,杯中美酒闪著红莹莹的光芒。
欺君妄上,混乱朝纲,念其不易,赐酒一杯,保其全尸,以彰圣主洪恩!
念其不易?凌文湖举起酒杯,心中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十分轻松,皇帝果然有仁心,一个小倌罢了,什麽易不易的?找个借口全他尸首,凌文湖想不感激都不成。
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早已不堪重荷的内腑竟也不觉得疼痛,只是糊里糊涂吐了两口血,再回神时,祈芳等人已走了个干干净净。
奇怪的是,牢门竟然没有锁!凌文湖不清不楚地思考著,想必是见他快死了,关与不关没什麽区别,索性连门也懒怠上锁。
这麽一想,突然升起了几分希望,死倒不惧,却不想死在这儿……他身随心动,缓缓走出牢门,走出阴暗的天牢,走到牢外灿烂的阳光下。
混沌不清的视线中,大街上人来人往,仿佛可以看到路人正在对他指指点点,凌文湖想听听那人在说些什麽,歪著脑袋听了半晌却是什麽也没听见,只得淡淡一笑,凭记忆慢慢向前走去。
熟悉的大门终於出现在眼前,是探花府吗?凌文湖步上台阶,伸手轻轻一推,府门发出“吱吱呀呀”嘶吼般的响声,缓缓打开。
探花府一如既往,没有什麽不同,一墙蔷薇早不见娇俏的红豔,只剩满枝绿叶随风摇曳。
凌文湖沿著小径向里走,青石子铺就的路蜿蜒绵长,似乎走了很久,方才走进自己熟悉的卧房中。
房间里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案头那幅卷起来的画像依然搁著。凌文湖悄悄走过去,展开画卷,画中人长袂飞扬,瑰姿玮态,宛然便是河洛之神,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胸口一阵激烈的疼痛,凌文湖捂住嘴,急急放下画像,掌中一片粘稠的湿润感,心下却在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污了画。
他不敢再去碰那幅画,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摸出两样东西,一样是块黑漆漆的牌位,另一样是个小包裹,解开包裹的活结,里头正是凌文清临死前交给他的字贴。
这字贴……凌文湖怔怔地想著,原本是托萧怀瑜转交给凌文俊的,可如今……他闭了闭眼,将牌位和字贴一起抱在胸前。罢了,人死万事空,这两样东西是他的命,不能留给别人胡乱糟蹋,随他一起走吧!
抱著牌位和字贴跨出房门,回眸再瞧瞧这个与小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凌文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也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呢!
好像有些舍不得离开,凌文湖自嘲地一笑,终於转过身去,不再回头。他记得很清楚,公子的坟在横翠山脚,公子的骨灰撒进了山下的横翠河中,从今往後,便永远陪在公子身边吧!
夏日的郊外,荷风送暖,凌文湖一步一步慢慢走著,无视路人的侧目,一直走到横翠山下。
波光鳞鳞的横翠河就在眼前,凌文湖微微含笑。当年,就是在这儿,他把公子的骨灰撒了下去,也是在这儿,他一刀刺中梁殊的心脏,从此再无遗憾……
真地再无遗憾吗?凌文湖觉得将死之人不必去想这个问题,他空出一只手散开长发,抱著牌位和那本陈旧的字贴缓缓走进河中,激流渐渐包住了他的身体。
长发飘浮在水面上,凌文湖下意识收紧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此生尝到的最後一口空气了,却并不甜美,带著几分苦涩与辛酸,幸好,他昏沈沈地想著,幸好没有绝望,没有悲伤……
摇摇晃晃地沈入水底,横翠河的水下与当年并无二样,凌文湖记得,似乎有一次,自己就这麽睡在水中,忘了呼吸,直到苏清岚青白著脸将他拉出水面。
苏清岚,如果有来生,我定还你一片真情!小晏,好好生活,为了我,努力过上好日子!你知道吗?从我懂事起,我便不清楚自己姓什麽,而你……你至少还有姓……
夏日炙人的阳光,照著水面上升起的一串气泡,五彩斑谰,瑰丽多姿,日夜流淌著的横翠河依然沈静得宛如闺阁少女。河水中,年轻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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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後一章~~~~~~~~~~~~~~~~~~~~~~~~~~~~~~~~
为君沈醉又何妨 微虐 第二十二章(完结)
第二十二章
自古来,人如芥,由他天公簸弄,失意每多如意少,便连死也轮不到自己做主。
不知道已经沈睡多久,凌文湖竟然又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依然在水中,只是那水再不似横翠河的清凉,温温热热的,蒸起腾腾雾气。
这是什麽地方?莫非……凌文湖张口便叫:“公子……”
有人慢悠悠地揶揄著,语气里满含浓浓的醋意:“你就这麽想念你那位公子?抱著他的牌位跳河倒罢了,一睁眼也只唤他一人。”
凌文湖全身一僵,这才发现自己被人从背後紧紧搂住,温暖柔软的胸膛密密地贴著身体,一隙不露。
那人在咬他的耳垂:“怎麽不说话了?还在想你的公子?”和个死人吃醋,他萧怀瑜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凌文湖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想要挣脱那人的拥抱却是无力为之,只得艰难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与一张笑盈盈的脸庞。
萧怀瑜狠狠亲他一口:“臭小子!今日才醒。”天知道,这一个月来照顾他照顾得快发病了。
凌文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
萧怀瑜笑得人畜无害:“我……我怎麽了?小湖,你不会跳了一次河,就变成口吃了吧?”
凌文湖心下乱成一团,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头绪:“我……我怎麽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
萧怀瑜截断他的话:“已经什麽?已经死了吗?呵呵,我的小湖呀……”胸膛一起一伏:“傻小子!”
凌文湖被他笑得终於恢复了正常,恼羞成怒:“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萧怀瑜见他来了火,不敢再惹他,飞快地解释道:“其实,这件事……这个,从头到尾都是晓莲的错。”死道友不死贫道,瑜王殿下的处世原则绝对是拿别人当挡箭牌,不把自己往刀口上送。
凌文湖大惑不解:“宣姑娘?”
萧怀瑜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她!”好整以瑕地抱著凌文湖游向岸边:“那次你杀了梁殊呕血昏倒,晓莲跟我说你往年生活艰辛,皮外伤倒罢,只是内里受创太重,五脏六腑都落下严重的病根,若不治愈,将来年过而立,病症齐发,立时便保不住性命。”岸边停著几只水鸟,大睁圆溜溜、黑豆似的眼睛,也不怕人。
凌文湖慢慢理清了思绪:“然後呢?”
萧怀瑜干笑一声:“那个……我问她可有什麽好的办法,她说……这个……”
凌文湖见他吱吱唔唔,不耐烦道:“她说什麽?”
到这会儿,萧怀瑜自然不敢再隐瞒,如实吐露真情:“她说,要想治愈你体内的隐疾,只有一个冒险的办法:置之死地而後生。”
凌文湖愣了愣:“置之死地而後生?”恍然明白:“你的意思是……”
萧怀瑜趁机亲他一口:“小湖真聪明,猜到了对吗?晓莲说啊,现在你还年轻,潜意识中苦苦压抑体内的疾病,若说慢慢调养,只怕年纪越大用药越多,药效就会越来越不明显。所以……”他顿了顿,望向凌文湖的目光带著无尽的怜惜之意:“晓莲跟我说,趁你现在年轻元气盛,莫若赌一把,将你体内的隐疾全都激发出来,她再一举根除。呵呵,一夕濒难,人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情况下最易滋生绝望,放松心头重负,任由病症发作,想要一死了之。”摇了摇探花郎的身体:“诺,你看,我可是把实话都说出来了,不是我的错哦,全是晓莲的主意,你可不能怨我。”
凌文湖没有吱声,垂眸凝视著碧莹莹的水面,神情淡漠,似乎在想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没有想。
萧怀瑜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下渐起忐忑,小心翼翼地唤道:“小湖……小湖……”
凌文湖突然展颜一笑,抬起头来:“所以,你故意派人放出风声,说我以前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男娼?”
萧怀瑜吓了一跳:“天地良心!那话可不是我放出来的。小湖,我发誓,是姜澧那混蛋暗中搞的鬼,我真地不知道。”
凌文湖点点头:“你是不知道,你只不过是将计就计。”
萧怀瑜讨好地揽紧他:“还是小湖最了解我……”
凌文湖冷冷道:“放开我!”
萧怀瑜心知要遭,这会儿说什麽也不能放手:“好小湖,你别生气。我跟你全招了,一开始晓莲问我忍不忍得下心,我左右为难,怎麽也舍不得呀!後来,那个……後来外头就传出了那些话,我觉得……这个,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在逼著我做出决定,所以……小湖,好小湖,你瞧,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被父皇一杯毒酒赐死啦,还有很多人看到你自己跳进河中,呵呵……”一边说,一边用脸颊在凌文湖的锁骨处蹭来蹭去,以後你便只属於我一个人了。
凌文湖被他蹭得没了脾气:“你……你别蹭了……”
萧怀瑜带著狡猾的笑容,委委屈屈地提要求:“我也是为了你呀!好小湖,你不生气,我就不蹭了。”
对著这样厚脸皮的人,凌文湖觉得自己有火也发不出来,瞪了半天眼,最终颓然道:“你有理,我活该!”谁让我上辈子欠你的呢?
萧怀瑜暗中偷偷一笑,小湖就是心软,呵呵,轻松过关!
凌文湖太了解他的为人,摇摇头,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这儿是什麽地方?”
萧怀瑜笑眯眯地回答:“这儿是金陵城外,因此地温泉养人,晓莲说,你的病要想快些康复,日日泡半个时辰的温泉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便在此置了一处别府。
凌文湖皱眉:“金陵城外?从京城到金陵……”
萧怀瑜唉声叹气:“你别算了,赶了将将一个月的路,你一直不醒,我都快急疯了。幸好,晓莲没有撒谎,她说温泉水能活络你的血脉,泡温泉的时候便会苏醒……”顿了顿:“看来这儿是个好地方,以後我们就住这儿啦,离京城远远的,你说好不好?”
凌文湖吃了一惊:“陛下怎愿放你离开?”朝野皆知,萧怀瑜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恨不得日日就搁在眼皮子底下。况且,还有太子与瑛王……
瑜王得意地一笑:“他不愿也不成,他不愿我就缠著他,缠到他点头愿意为止。”唉,老头子哪有那麽容易甩脱,当时谈条件,可是立了保证书,待凌文湖完全康复,每年回京城住三个月。至於另外两个,萧怀瑜想做什麽事,也是他们两个能管得的?
凌文湖知道他满嘴没一句真话,不再多问,反正那父子俩之间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管,反而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天在牢中,姜澧的鞭子……”
萧怀瑜急於表功,不等他说完:“那混蛋,父皇已把他送到岭南去当知府啦!哼哼,他要是真鞭中了你,我把黑羽士的眼睛挖了。”
“黑羽士?”凌文湖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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