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的家务事天天作弄他,一天比一天闹得凶。但他还是为人仗义,不考虑劝说柯克帕特里克太太为了他而提前一个星期关闭学校。他甚至没有看出来,在这件事上要说服她该有多容易。她摆了各种迷魂阵,还是没能引他耐不住性子,急着赶在米迦勒节完婚。
“西娅辛,你一旦做了我的妻子——做了我家的主妇——做了小莫莉的母亲和保护人,我就会过上无忧无虑的舒心日子,我简直无法对你说清那该多么美妙。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干涉你从前的事业。那样做是不对的。”
“谢谢你,我的心肝宝贝。你多好啊!有多少男人想到的只是自个儿的愿望和利益!我相信我那些学生家长会崇拜你——他们会大感意外,你竟为他们的利益着想。”
“那就别告诉他们吧。我讨厌受人崇拜。你何不告诉他们是你自个儿愿意继续办学,直到他们有时间找到别的学校后再说?”
“我不说,因为这不是我的愿望,”她顶撞道,”我渴望叫你幸福,我想把你的家收拾成你的安乐窝,我还特别希望在我最终做了莫莉的母亲后,好好疼爱这可爱的孩子,这是我向来的愿望。我不能把不属于我的美德安顿在我身上。我要是非得为自个儿讲几句的话,我就说:‘众位好人,赶在米迦勒节前给你们的女儿们找好个学校吧——过了节我就得为别人谋幸福去了。’你十一月份还要骑马各处奔波,夜里湿漉漉地赶回家,连个照料你的人也没有,一想到这情形我就于心不忍。啊!你要是让我去说,我就劝各位家长带走他们的女儿,别让照管她们。不过我也不是非要赶在米迦勒节前完婚——那样做不公正,不合适,想必你也不会催促我——你为人太好,不会催的。”
“好吧,如果你觉得众位家长会认为我们行事正派,没什么对不住他们的,那婚期就定在米迦勒节吧,我真心希望如此。卡姆纳夫人怎么说?”
“啊!我对她说了,恐怕你不喜欢等等,因为你和你家佣人闹着别扭,还有莫莉的原因——应当尽快和她理顺关系,越快越好。”
“是啊,理应如此。可怜的孩子!我担心我订婚的消息让她吃惊不小。”
“辛西娅也会感伤不已的,”柯克帕里克太太说道,决不让她的女儿在感情和爱心方面落在吉布森先生的女儿后面。
“我们要叫她来参加婚礼!让她和莫莉做女傧相,”吉布森先生说道,热情洋溢,发自本心。
但这个计划不大和柯克帕里克太太的心意。不过她思忖还是别马上反对,等有拿得出手的借口再说,说不定日后情况有了变化,还会生出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呢。于是这一次她只笑笑,轻柔地按按握在她手里的那只手。
柯克帕里克太太和莫莉在托尔斯庄园共同过了一天,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最盼这一天赶快结束。柯克帕里克太太是个见女孩子就烦的人。她经受的生活磨练全都与女孩子们有牵连。她年纪轻轻时就当了家庭教师,在头一个供职的家里就叫学生整得焦头烂额。后来她能从容对付了,比很多在优越”环境”下干的家庭女教师还自如,倒不是因为她人品好,学问大,而是得力于她长相不俗,气度高雅,还多才多艺。在有些地方她绝对受到宠爱,但也不断地遇上难对付的女孩子,有调皮捣蛋的,有冥顽不化的,有过分认真的,有吹毛求疵的,还有眼尖耳长的。后来在生辛西娅之前,她一心盼个男孩,盘算着那三四个挡道的亲戚死了的话,她儿子就有可能成个从男爵。可是你瞧瞧,没盼来儿子,偏偏是个丫头!可话说回来,她虽然从大方向上不喜欢女孩,说女孩是她”一辈子的冤家”,(直到她在阿什科姆办学校、培养”年轻淑女”时,对女孩子的厌恶仍未减轻。)但她的确真心打算要尽可能好好对待她这位新女儿。她依稀记得她是个黑头发的瞌睡姑娘,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对她还很崇拜。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同意嫁给吉布森先生,主要原因是她厌倦了自谋生计的艰难奋斗,但她还是看上了他的人——不仅如此,她甚至就这么半推半就地爱上了他,还真打算要好好待他的女儿,虽说她老觉得他要是有个儿子的话,她就比较容易做到好好对待他了。
莫莉也在振作精神往好处努力。”我要像哈里特一样,为她着想。我不能只顾自己,”往托尔斯庄园去的一路上她反复这么想。不过她还是盼这一天早早结束,而且发自本心地这么盼望,这倒不是私心作怪。哈姆利太太派马车送她过去,到了目的地后马车将等在那里,晚上再接她回来。哈姆利太太希望莫莉在人前落个好印象,就打发人把她叫来,让自己瞧瞧后再出发。
“别穿你那件绸外衣——白细布的那一件最好看,亲爱的。”
“别穿这件绸的!这是件崭崭新的呀!我专门叫人从家里送来的。”
“我还是觉得那件白细布的最适合你。”哈姆利太太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穿什么都行,千万别穿那件讨厌的花格绸。”还真亏了她,莫莉动身去托尔斯庄园时看上去有点儿怪,这不假,但完全是一副不赶时髦的大家闺秀相。她父亲原定在那里迎接她,但因事耽搁了,她只好独自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见面,多少年前在托尔斯庄园度过的那个悲惨日子重新涌上心头,仿佛昨天的事儿一般。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能表现得多亲切便有多亲切。开场的寒暄一过,她就把莫的手握在她的手中,两人双双在书房里就座。她把握住的那只手不时地抚来摸去,眼睛盯着那张羞红的脸仔细观瞧,嘴里还不停叨叨咕咕,发出些表示疼爱满意却叫人听不真切的声音。
多么漂亮的眼睛啊!真像你父亲的那一双!我们一定会互疼互爱的——你说是不是,亲爱的?为了他而互疼互爱!”
“我一定努力,”莫莉鼓足了勇气答道。接下来她无法把话说完了。
“你还长了一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漂亮的黑鬈发!”柯克帕里克太太说道,说着轻轻地提起莫莉的一束头发,从她白净的鬓角上移开。
“爸爸的头发快花白了,”莫莉说。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我以后也决不会看见。在我心目中,他任何时候都是最美的男子汉。”
说来也是,吉布森先生本来就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莫莉一听这番恭维话,心中高兴。但她还是忍不住说道:
“他毕竟要老的,头发也会花白的。我觉得他老了也一样英俊,但毕竟不能和年轻时相比。”
“好!正是这个理,宝贝!他任何时候都英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永远英俊。他还是这么疼爱你,亲爱的。”莫莉刷地一下红了脸。她自己的父亲疼爱她,无须这个陌生女人来担保。她忍不住来了气,不好发作,便沉默不语。”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说你的。用他的话说,你就是‘他的宝贝疙瘩’。我有时候都要吃醋了。”
莫莉抽回她的手,心情沉重起来。这些话她听得极不顺耳,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努力学好”。
“我们必须叫他无比幸福。他好像家里有不少麻烦,惹得他烦恼,不过现在我们就要彻底清除那些麻烦了。你必须告诉我,”她看见了莫莉眼中的阴云,”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你当然是了解的。”
莫莉的脸舒展了一些。这些她的确了解。她守着他、爱着他这么多年了,从来都认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不过他是怎么看上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而且竟想与她结婚的,却仍然是没有解开的谜,她无意间把这个谜当作个解不开的谜暂且搁置起来。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继续说道:”男人都有自个儿的爱好和嫌忌,圣人也不例外。我认识些上流人士,为一些极小极小的鸡毛蒜皮事也会气得不可开交,比如忘了关上房门,茶托里洒了点茶,披肩没有披好等等。真是的,”她接着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过有一家人,只因为霍林福德老爷没有把鞋在他家门厅里的两个鞋擦上各擦一遍,就下决心从今往后再不请他登门。现在你必须告诉我,就以刚才设想的那些事情而论,你亲爱的父亲最讨厌什么,这样我好当心着别招惹。你必须做我的小朋友,帮助我讨他的欢心。他喜欢的事儿哪怕微不足道,我也要认真对待,这是我的快乐。再比如我的衣着——他最喜欢什么颜色?我要尽我的能力,件件事情办得让他称心如意。”
这些话莫莉听得很高兴,她开始觉得,说到底,父亲也许真的为他自己办了件好事。如果她能为他的新的幸福出力,她就该义不容辞地也出一份力。于是她自觉自愿地考虑起来,看吉布森先生有哪些愿望,有哪些爱好,还仔细回想家里有哪些事最惹他心烦。
“我觉得,”她说道,”爸爸在很多事情上并不挑剔。不过我认为,我们要是不把正餐按时准备好——就是说他一进门饭不现成的话——他就会烦躁不安,这比任何一件事都容易烦他。你知道的,他经常骑马出远门巡诊,回来又要接着出另一趟远门,他只有半个钟头——有时候只有一刻钟——在家里吃正餐。”
“谢谢你,我的好宝贝。按时!对,这在一个家里是件大事情。这正是我在阿什科姆不得不要求我那些年轻小姐们必须做到的事情。难怪可怜的吉布森先生不开心,原来他吃不上一口现成的饭,还累死累活地在外面跑!”
“爸爸吃什么倒不讲究,只要现成就行。厨娘没饭可上,只端来面包加奶酪,他也吃。”
“面包加奶酪!吉布森先生吃奶酪?”
“是呀,他非常爱吃奶酪,”莫莉说道,不懂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要是太累不想吃饭时,就吃烤奶酪。”
“噢!不过,我说亲爱的,咱们必须改变他这种吃法。我不愿意想着你父亲吃奶酪的事,奶酪是种粗东西,味道又难闻。我们必须给他找个能煎蛋饼或能做讲究饭菜的厨娘。奶酪只适合粗人吃。”
“爸爸很爱吃的,”莫莉坚持说。
“噢!不过我们要治治他这个毛病。我受不了奶酪的气味,我敢肯定他也不至于要惹恼我。”
莫莉沉默了。她发现说她父亲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幺时说得太细是不行的。她最好还是把这些事情留给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让她自个儿去琢磨。这一阵停顿好不难受,两人各自都在想方设法看能找点什么谈得拢的话题说说。终于莫莉先说了。”请说说吧!我非常想听听辛西娅——你女儿的情况。”
“对,就叫她辛西娅。是个漂亮名字,对不对?辛西娅·柯克帕里克。不过,还是不如我的闺名西娅辛·克莱尔漂亮。当年大家都说这个名字配我真是妙极了。我一定给你看看一位先生用我的名字作成的一首离合诗①,他那时在部队上当中尉。啊!咱俩一定会有许多共同语言的,我看没问题!”
① 几行诗句头一个词的首字母或最后一个词的尾字母能组合成词的一种诗体。
“不是要说辛西娅吗?”
“噢,对!要说辛西娅。你想了解什么情况,我亲爱的?”
“爸爸说过她将和我们一起过!她什么时候来?”
“啊,你慈祥的父亲怎么这么可爱!我本来对辛西娅的前途没做什么打算,只考虑叫她完成学业后就独立谋生,去做家庭教师。她从小就培养起了独立精神,这对她大有益处。不过善良可亲的吉布森先生不愿意听任她独立谋生的话。他昨天说辛西娅毕业后必须和我们一块儿过。”
“她什么时候毕业?”
“她上的是两年制。我看怎么也得到明年夏季才能让她回来。她一边学法语,一边教英语。明年夏天就一定叫她回来,那时候我们家岂不是一曲小小的幸福四重奏?”
“希望如此,”莫莉说道,”不过,她是要回来参加婚礼的,对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因为她不知道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究竟喜欢不喜欢提及她的婚事。
“你父亲倒是请求叫她回来,但我们必须再行斟酌,然后决定。来一趟光路费就是一笔大花销!”
“她长得像你吗?我真想见见她。”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家都这么说。就皮肤鲜亮这一点而论——也许真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不过,我倒喜欢黑头发、有点外国味的美人儿——最喜欢眼前这一位。”说着便摸摸莫莉的头发,一往深情地看着她。
“亲爱的辛西娅——她又聪明又有学问是吗?”莫莉问道,有点担心,生怕得到的回答把她和柯克帕特里克小姐之间的距离拉得太大。”
“她理应如此。我掏了不知多少钱,让她受教于最好的老师。不过你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到她,现在我们恐怕必须去卡姆纳夫人那里。我拉着你只陪我一个当然叫我很开心,但我知道卡姆纳夫人这会儿正盼着我们。她管得宽,很想见你——我未来的女儿,她就是这么叫你的。”
莫莉跟着柯克帕特里克太太进了那间上午用的起居室,卡姆纳夫人正坐在里面——有点儿气恼,因为克莱尔今天比平时梳洗得早,却没有本能地把时间提前了的这桩事牢记在心,因此没在一刻钟以前把吉布森小姐领来叫她审查。一个病后渐愈的人日子不好打发,每一件小事情都会觉得是大事一桩。就在这同一间屋里,要是莫莉到的时间早一点儿的话,她本该听到恩宠的欣赏话儿,现在却只得迎接批评话。卡姆纳夫人的个性特点她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她要见的和要见她的是一位真正的伯爵夫人,不仅如此,她还是大名鼎鼎的霍林福德的伯爵夫人。
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牵着她的手领她去见卡姆纳夫人,引见她时说道:”我的小宝贝女儿,卡姆纳夫人!”
“现在,克莱尔,别让我听废话。她还不是你女儿,也许永远不会是——我相信,我听说过的订婚之约有三分之一都成不了的。吉布森小姐,看在你父亲份上,我很高兴见你。等我对你比较了解后,希望能叫我看得起你本人。”
莫莉打心眼里盼望别让这位表情严厉的老太太进一步了解她。老太太在安乐椅里坐得笔直,准备去散步,这么直挺挺的坐姿反而使她的态度显得更为生硬。幸而卡姆纳夫人把莫莉的沉默不语误认为是毕恭毕敬,便在审查小停了一阵儿后又接着往下说。
“对,对,我喜欢她的样子,克莱尔。你可以造就造就她。亲爱的,在你长大成人的关键时刻,身边经常有个培养过好几位年轻优秀人才的夫人,这是你的一大优势。我要告诉你怎么做,克莱尔!”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来”你和她必须进一步熟悉起来,你们眼下互相一点都不了解。你就等到圣诞节再完婚吧。还有比这更妙的主意,那便是叫她跟你返回阿什科姆!那样她就和你形影不离,还就势能叫你的那些年轻人陪伴她,这对一个独生孩子来说是好事一桩!真是个妙主意,真高兴我想到了它!”
现在实在难说卡姆纳夫人的两个听话人中间,在听了叫老太太如此着迷的妙主意后,哪一个更为心情沮丧。柯克帕特里克太太决不情愿还没结婚就先拖上一个继女。要是莫莉过去和她一起住,那就得告别那许许多多隐蔽进行的节俭小动作,更为严重的是,得告别那许许多多的小嗜好。其实那些小嗜好本身并非邪恶,可是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生活经历却使她把那些小嗜好当不能暴露的短处看待。比如那本从阿什科姆流动图书馆借来的热闹小说,又旧又脏,她便用一把剪刀来翻书页:那把长躺椅,她在自己家里可以随时躺在上头,虽然现在当着卡姆纳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