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了我可以去，”莫莉说道，哽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我是你妈妈，今后你的事由我作主。既然定了明天去，那还是穿戴起来，漂漂亮亮地去。你要是喜欢，我就把我的新披肩借给你，应付这次拜访，还有我那套绿饰带，也借给你。我这个人只要适当尊重着点，总是宽厚为怀的。人家哈姆利庄也是个有门面的地方，虽说家里有人病了，但来来往往的说不上会有什么人物。”
”谢谢你。但我不想用披肩和饰带，请别取了。再说那儿除了他们一家外，也不会有外人。我看根本不会有外人，何况她现在还病得那么重，”——莫莉一想起她的好朋友病倒在床上，没人陪伴，眼巴巴盼她来，便禁不住痛哭失声。此外，她还又伤心又担心，怕老乡绅走时有想法，以为她不想去他家——以为她更喜欢去参加科克雷尔家办的那个无聊头顶的聚会。吉布森太太也觉得后悔，意识到她在一个生人面前随便发脾气，不成体统；再说她原来的打算是让这位生人生出好感呢。这时又看见莫莉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便气恼起来。
”我怎么做才能叫你痛快起来？”她说道。”你先是口口声声强调你比我更了解哈里特小姐——比我，这个认识她至少十八九年了的人，更了解她。接下来你欣然接受邀请，根本不同我商量，也不考虑撇下我一个人怯生生进人家的客厅会有多别扭。还有我这新名份，总叫我觉得不舒服；柯克帕特里克叫得好好的，何苦这么伤心屈辱地自寻败落！我想给你些我有的好东西吧，你便说你穿戴好坏无所谓。我怎么做才能讨你欢心，莫莉？我这个不图别的，就图个家庭和睦，你怎么能就让我这样看着你丧着个脸坐着？”
莫莉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上楼去了自己屋里——她自己的那间漂漂亮亮的新屋，如今根本不像个熟悉地方了。她痛断肝肠地哭起来，哭了那么长时间，终于乏得哭不动了。她想到哈姆利太太在望眼欲穿地盼她，想到那古老庄子上的一片宁静对一个病人来说也许实在压抑难熬。她还想到老乡绅一进来就表现出对她的信任，相信她一听消息就会马上跟他出发。所有这些压在她心头，远远比继母那番埋怨话更叫她难受。
第十七章 哈姆利庄的麻烦
莫莉要是以为哈姆利庄永远是那么平静安宁，那她就大错特错了。眼下全庄乱得不可开交，而且上上下下一同担忧烦恼，似乎形成了统一战线，这也是极少见的事。每一件对主人有影响的事，或对女主人有影响的事，或对两位少爷中的任何一位有影响的事，仆人们都知道，也许是当班时得知的，也许是听谁说的，也许是听了当着他们的面不加回避而进行的谈话后推断出来的。假如莫莉开口打听，任何一位仆人都能告诉她事情的根源是奥斯本上剑桥时欠下的一大笔债，现在他得奖学金的希望成了泡影，这些帐单便全飞到家里来，压在了老乡绅的头上。不过莫莉相信哈姆利太太会把她想让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便没有向任何其他人去打听。
莫莉在那间昏暗的屋里一见到这位”夫人”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的模样全变了。她躺在化妆师的沙发上，一身白色的衣服，几乎和她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容一样惨淡。老乡绅引着莫莉边往里走边说：
“她总算来了！”莫莉从没想到老乡绅还有这么丰富的音调变化——那句话开头上说得响亮，是喜庆之声，后见面的则补他清楚。原来他看见了妻子脸上死人一般的灰白颜色，这其实并不是新情况，他天天见，渐渐也惯了，但近来每见一次他都要心惊肉跳一次。这是个平静宜人的冬日，树上的粗干细枝以及丛丛灌木盖着白霜，太阳一照，霜化成水珠儿往下滴，树木枝叶便闪闪发亮。一只知更鸟落在一棵冬青树上，欢乐的啁啾。可是屋里的百叶窗没有拉起，外面的这些景象在哈姆利太太的窗户上一样也见不到。甚至在她和壁炉便也隔着一大块挡板，免得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着了她。哈姆利太太朝莫莉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莫莉伸出的手，另一只遮住自己的眼睛。
“她几天一上午都不好，”老乡绅说道，摇摇头，”不过别害怕，我亲爱的人，这里来了位医生的女儿，差不多和医生亲自来一样管用。你服药了吗？喝了牛肉茶没有？”他说着踮起脚尖，沉重地走过去查看每一只空瓷杯和空玻璃杯。看完后又回到沙发前，朝她望了一两分钟，随后轻轻地吻了吻她，对莫莉说他把她交给她了。
哈姆利太太像是害怕莫莉说话或问情况，便先开口，急匆匆发出一连串的问话。
“亲爱的孩子，现在把一切说给我听。是秘密也露不出去，我不会再提的，再说我也长不了了。一切都怎么样——新母亲如何，处得还可以吗？我能行的话就让我帮帮你。我觉得我要是有个女儿的话，就会对她起些作用——做母亲的不懂儿子啊。还是你说吧，想说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担心说得太细。”
莫莉很少生病，就凭着那么一点点经验也能从她的话语中看出她多么烦躁不安，她实在是病得不轻。她的本能，或者像本能这样的天赋，促使她滔滔不绝地说起许多事情来——婚礼那天的情况，她到布朗宁小姐家暂住的情况，新家具，哈里特小姐，如此等等，桩桩件件都说得如行云流水，叫哈姆利太太听得舒坦自在，——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分心别处，暂不想她自己眼前的痛苦。不过莫莉没有提起她本人的伤心事，也没有说家里的新关系处理如何。哈姆利太太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你和吉布森太太还能愉快相处了？”
“不是常能这样，”莫莉说道，”你知道的，我们还会互相不怎么了解就给放在一块儿生活了。”
“老爷昨晚给我说了去你们家的情况，我听了不喜欢。他气坏了。”
那道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但莫莉下决心缄口不提，便搜索枯肠想找些别的话题谈。
”唉，我明白，莫莉，”哈姆利太太说，”你不给我说自己的苦。其实说了的话，我也许能帮帮你。”
“我不想说，”莫莉说道，声音很低，”我觉得爸爸不喜欢我说。再说，你已经给我很多帮助了——你和罗杰？哈姆利先生。我经常想起他说的话，用起来很有效，给了我一股力量。”
“唉，罗杰！对，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莫莉呀！我自个儿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只是现在不行。我得先服药，设法睡一觉。好姑娘！你比我坚强，得不到同情也能过。”
莫莉被领进了另一个屋子。引她去的女仆告诉她哈姆利太太不想叫她晚上睡不踏实，如果她睡在从前睡过的那个屋里，就可能像他们一样夜里受干扰。下午哈姆利太太打发人来叫她；病人一般存不住事，特别是那些长期身患郁闷疾病的人，这样她把家里的麻烦和失望全对莫莉说了。
她叫莫莉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小凳上，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要从她的表情上看到她的同情，这比从她说的话中听出来更快些。
“奥斯本唐我们失望透了！我怎么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爷也气坏了！我想不出这么多钱都是怎么花的——除了欠账外，还有放债人垫付的款。老爷不让我看出他有多生气，怕我又犯病，但我知道他多么生气。我知道他为了改造在厄普顿？康芒的那份地产已经花了那么多钱，现在手头紧得很。不过那份地产改造好的话，祖宗的基业就会翻一番，所以我们从没考虑过经济问题，反正最终还是奥斯本受益。现在老爷说他必须从那份地产中抽出一部分做抵押，你想不出这就像刀子割他的心。当初他卖了大量木材，才供两个儿子上大学。奥斯本——唉！当初是个多么可爱、多么天真的孩子啊。你知道，他是祖宗基业的继承人。他还那么聪明，人人都说他肯定功课优秀，能当研究生，如今真叫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倒是拿到过奖学金，后来就全乱了套。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情况不明，这才是最糟糕的。也许老爷写去的信火气太大，吓得他不敢讲实话。但他可以对我讲啊，我觉得，莫莉，要是她在这里，和我面对面在一起，他会对我说的。可是老爷气不过，叫他别在家里露面，等她用她自己那份年金还清了欠下的债之后才许回家。年金是两百五十镑，要还九百多镑的债，怎么还看着办去！还不清就别回家！也许罗杰也会欠债！他只有两百镑年金，但他不是长子啊。老爷已经下了命令，搞排水的工人一律辞退，我躺在这儿睡不着，心想那些工人们可怜的家小今年一冬天寒地冻的怎么过。可是不辞人又该怎么办？我身体一直不行，也许我历来挥霍浪费惯了；家里在花销上又有老规程，还要改造那份地产。唉！莫莉，奥斯本当初可真是个漂亮孩子，多讨人喜欢，还那么聪明！你知道我给你念过他写的诗，到如今，文笔那么好的人能做这么错的事吗？但我还是怕他真干下了。”
”你真的一点不知道那钱都是怎么花的？”莫莉问道。
”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叫人痛心的也在这里。有做衣服欠的账，有装订书欠的账，有酒账和画像账——共有四五百镑。这些花销虽说大得惊人——像我们这样简朴的老辈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也可能当今时代就这么个派头。可是还有那些他不肯交代怎么花了的钱，真气人，这些钱的情况我们只通过老爷在伦敦的代理人听说了一点。代理人发现有几个名誉不好的事物律师正在打听我家的遗产继承之事定了没有——唉！莫莉呀，最气人的是——我不知如何对你说才好——他们在打听老爷的年岁和健康状况，这是他自个儿的父亲呀，”——（她几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但她还是往下说，也不管莫莉几次劝她休息。）——”刚生下他时，连我都没吻着他，老爷就把他抱在怀里，为他祝福；总觉得他是继承人，是宝贝长子，处处为他着想。他多么疼他！我多么疼他！我近来时常想，我们对罗杰这好孩子太不公平了。”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们没有亏待他，只看看他疼爱你的那样子就知道了。可不是，你是他最关心的人，他可能嘴上不说。但人人都能看出来。亲爱的、亲爱的哈姆利太太，”莫莉说道，心想既然已经说起来了，就索性把心里想的全讲出来，”你看是不是别误解奥斯本？哈姆利先生为好？我们不知道他把钱怎么花了，他为人善良（不是吗？），那么可能为解救哪位穷苦人而花了钱——比如帮了某一位受债权人逼迫的商人——某一位——”
”你忘了，亲爱的，”哈姆利太太说，冲姑娘漫无边际的幻想笑了笑，却立刻又叹息起来，”所有那些账单都是从生意人哪儿来的，一个个可怜巴巴地诉苦，说他们一直收不回钱来。”
莫莉一时间有些迷惑，但随后又说：
”或许他们骗了他。我的确听过年轻人受骗的故事，在大城市往往被店铺老板骗得分文不剩。”
”你是个了不起的宝贝，孩子，”哈姆利太太说。莫莉这么偏心眼，听得她心里舒坦，虽说她说得既不合情理又无知幼稚。
”再说，”莫莉继续说道，”肯定有人再害奥斯本——我是说，奥斯本？哈姆利先生——我有时候就脱口而出，叫奥斯本了，可是说真的，我总着他是奥斯本？哈姆利先生——”
”没关系，莫莉，叫他什么都行，说望说下去。听听有希望的一面也许对我有好处。老爷伤心透了，大动肝火，怪模怪样的生人也往这一带跑，向租户问长问短，还抱怨把这里的树木砍了，一个个好像盼着老爷快点死。”
”这正是我刚才要说的。他们这样搞不是证明他们坏吗？坏人会讲良心不骗他？坏人会讲良心不坑害他？”
”你难道没觉得，你只是把他说得很软弱，而并没有说他坏。”
”对，我可能是说了他软弱了，但我认为他不软弱。你自己也知道的，哈姆利太太，他真真是聪明绝顶。再说，我宁肯希望他还是软弱些，也别学坏。软弱的人一旦看清事情，不知不觉间可以一下子坚强起来，但我看学坏了的人就不会一下子变成有道德的好人。”
”我觉得我就非常软弱，莫莉，”哈姆利太太说道，疼爱地抚摸着莫莉的鬈发，”我把我的俊儿子奥斯本当偶像一般崇拜，结果他是个泥捏的，放在地上软塌塌站不稳。他的人品再好也不过如此！”
可怜的老乡绅现在处境悲惨，原因很多，他既生儿子的气，又操心妻子的病，儿子欠人家的钱立等就要，凑起来困难，更叫他气的是常有陌生人来明目张胆的打听他的家业值多少钱。谁和他离近点他就烦谁，就生谁的气，过后又为自己乱发脾气和说话欠公道而生闷气。几位老仆人大概在许多小事情上哄了他，他一责备起来，他们便耐心忍受，表现极佳。他们能理解他为什么老发火，也知道他情绪不稳定的原因，其实这原因他自己也清楚。老管家向来爱和主人抬杠，主人对他的工作每有新吩咐，他都要争几句，如今吃饭时却老要用胳膊肘捣捣莫莉，教她吃上点她刚说了不要的某一道菜。这其中的原委他后来说明如下：
”你看，小姐，我和厨娘准备了一顿饭，是要诱着主人吃一点。可是我端给你什么，你却说：‘不用，谢谢，’主人一听就把这道菜瞅也不瞅一眼。但你要是取上些，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你就瞧吧，他先是等等，然后看看，渐渐地就闻开了。再下去他就发现自个儿肚子饿，便会自然而然地吃起来，像猫咪咪叫一样自然。这便是我为什么要捣捣你，朝你挤眼睛的原因。大家和我一样心里明白，不会认为这是失礼之举。”
在这些死气沉沉的用餐时间里，奥斯本的名字是从不提起的。老乡绅向莫莉问些与霍林福德镇有关的问题，但又似乎不大关心她的回话。他还每天都问她觉得她妻子情况如何，可是莫莉要实话实说的话，——她似乎一天比一天虚弱，——他就对莫莉大发雷霆。更有甚者，有一次他险些不要吉布森先生再治她了，原因是吉布森先生坚持要和郡里最有名望的内科医生尼科尔斯博士会诊。
”要说她病入膏肓，那就太荒唐了——你知道这病只是他长年身虚体弱罢了。要是你连这么简单的病都治不好——不疼不懂的病——只是虚弱、神经质而已——难道不是个简单病？——伙计，别装出大惑不解的样儿！——治不好干脆别治了，我带她去巴斯或布莱顿，别的地方也行，换换环境。我总觉得这病只是没精神、爱烦躁罢了。”
可是老乡绅说的这些话只是掩饰自己的担忧而已。他是强作镇静，对命运的脚步声竭力充耳不闻。但他那幅红润、坦率的脸上却已是愁容满面，疲惫不堪。
吉布森先生很平静地答道：
”她的病我还要继续看下去，我也知道你不会不准我来。不过下一次来时我要带上尼科尔斯医生。我在治疗中也可能出错，所以我向上帝恳求。但愿他来看了说我诊断有误。”
”别给我说这些！我受不了！”老乡绅叫道，”我们当然都得死，她也得死。可是，即使是英格兰最高明的医生来了，我也不许他把她的病看得这么重。我相信我会死在她前头。我也希望能死在她前头。但谁要是对我说死神就坐在我身体里，那我就将他打翻在地。再说，我看所有的医生都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不懂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