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方怡这时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齐乐第一次觉得,这姑娘也还不错。她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齐乐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说道:“您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齐香主”。齐乐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人道:“这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加上一句“本来有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解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齐乐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齐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方怡和沐剑屏却其实不知道齐乐身份,听徐天川叫她“齐香主”,都大为奇怪。
齐乐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兄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师兄他们都已离京了罢?”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都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请他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说着脸露微笑。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一开始齐乐对方怡并无好感,只想着她爱嫁谁便嫁谁,虽然刘一舟不是什么良配,可这跟自己也无关。可现在齐乐看到方怡这反应,就想到她要去嫁给刘一舟那样的人,便觉得心中有些不大情愿,觉得真是浪费。殊不知这一次她猜错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她,她如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她为妻,终身不渝。可是她是个女子,怎生嫁得?虽然她总说她家乡不管什么性别都能成亲……她神神秘秘,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齐香主’了?”齐乐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三哥护送前去。”徐天川欣然道:“理当效劳。齐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于万一。”
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命呜呼的老爷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齐乐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出来。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齐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待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等人物。”方怡见难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齐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齐香主倘若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琐,说话倒很风趣,问道:“她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她……她不是在皇宫里么?”
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做卢一峰。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来。齐香主答应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卢一峰这厮上次吃过我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种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打医生。可情形也真奇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是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糊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的一双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许医治。”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齐乐:“那是什么道理?”齐乐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什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齐乐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齐乐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他一番,他就信啦。”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医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这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直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没给方沐二人引见。齐乐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其中羊皮碎片我既已取出,这样大几本经书带在身旁赶路,可别弄巧成拙,把自己给坑了。”沉吟半晌,想起书中韦小宝的小棺材,便塞了些银两给高彦超,悄悄的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齐乐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的柳州木棺材,将她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这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齐乐和二女已睡了两个时辰。
齐乐先行换了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到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傅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去。”当下将五部经书同陈近南所给的武功秘诀,用油布一层一层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中。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齐乐道:“他……他叫吴慈仁,人如其名,平时最是心慈仁爱。”吴慈仁便是无此人了。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齐乐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有喜色。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齐乐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了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吧!”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齐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已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见看风景。
沐剑屏道:“齐……齐姊姊,你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齐乐笑道:“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我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沐剑屏叹道:“唉!”齐乐问:“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没等沐剑屏话说完,忽听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是都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齐乐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齐乐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也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什么假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的。在下与齐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齐乐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你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么便忘了?”齐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将过去,才知道车夫是陶宫娥乔装改扮。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说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爷子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齐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又是欢喜,又感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齐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中,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了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四人都大笑起来。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齐乐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齐香主救过我的性命。”齐乐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齐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齐乐道:“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宫娥笑道:“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齐乐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径自去了。
沐剑屏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齐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齐乐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齐乐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以往去各地游玩,不是跟家人一起,就是与朋友一块儿,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机变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是一人不识。她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是个女生,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康熙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也太对不起好朋友。徐天川只道她仍回北京,说道:“齐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齐乐道:“是。”方怡和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齐乐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齐乐眼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齐乐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齐乐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齐乐抹身洗脚,没等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她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她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她。齐乐“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
齐乐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这是怎么回事?”陶宫娥微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齐乐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一个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齐乐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齐乐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来来是白的,你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齐乐仍然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看来那个老虔婆是不想等自己复元也要干掉我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在茶壶里撒上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齐乐登时满脸通红,道:“陶姊姊,这事你可万万不能说出去。”陶宫娥点头笑了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是……你既这般忍辱委身宫中,必有你自己的原因。何况你又救过我性命,我自会替你保密。”。齐乐眯眯笑道:“嘿嘿,谢过陶姊姊。”
陶宫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