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齐乐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齐乐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齐乐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她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了。那道人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齐乐道:“驷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你的小脑袋,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去罢。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齐乐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曾柔面前。
曾柔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齐乐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分别赌了。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九颗脑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去设法报仇。但如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望去。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齐乐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曾柔面前一推。曾柔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曾柔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齐乐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脆的响声。曾柔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声。曾柔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嚷,料想自己这一把掷得很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齐乐也掷了三点,她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衣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齐乐道:“众位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蓝衫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笑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齐乐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齐乐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齐乐道:“很好,王屋派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齐乐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赢,总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朋友义气深重,不可不交。”手中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齐乐面前放了一杯,一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也不打紧。”齐乐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头不看。
齐乐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身后。齐乐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十八个人又不是一个两个人……”她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她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别十。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齐乐大喜之下,佯怒道:“**的,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齐乐,心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齐乐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走。齐乐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曾柔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齐乐瞧了一眼。见齐乐正笑嘻嘻望着她,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齐乐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曾柔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齐乐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曾柔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齐乐道:“喂,你可没跟赌过。”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齐乐道:“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以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可以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到?”齐乐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齐乐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齐乐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隐瞒。
原来王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是为祟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宫,到王屋山隐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徒,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独生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却是志在杀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齐乐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独生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傅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齐乐道:“怎么?迫他造反?”元义方道:“是师傅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义。”齐乐一脚踢去,笑道:“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她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齐乐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自己掷骰子的运气太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除了自掏腰包给三名被杀侍卫厚恤,又特意找了军中师爷添油加醋写了个折子,为参领富春和两位侍卫头领张康年、赵齐贤讨了功劳,又为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报了忠勇殉国,求皇上恩典。只是有了这件事,众人皆不敢再擅离职守,聚众嬉闹。众人沉闷上路,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齐乐一行接入寺中。齐乐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齐乐为朕替身,在少林寺修行,御赐度牒法器,因另兼重职,特允勿需剃度,钦此。”
晦聪禅师虽是有些不喜,可毕竟是当今皇上圣旨,仍是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赏物分发。晦聪禅师道:“齐大人代皇上修行,那是本寺的殊荣。齐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傅。老衲替先师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齐乐点头应是。晦聪禅师着她跪下,用剃刀在她头顶本已剃了发的地方又剃三刀,偈道:“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何损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她跪拜如来,众僧齐宣佛号。齐乐此时于此方有实感,心中畏惧道:“这少林之中多有高人,如若不小心一些,只怕身份暴露。只是逐出寺去便也罢了,反正也不是我愿意来,但若是捅去了康熙那里,那可是真要掉脑袋。”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她颇有交情的。齐乐见到一个个白须发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也不有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俞发想要退缩。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齐乐前来出家修行,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显得此事的隆重。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齐乐告别。齐乐取出三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齐乐的丫头,是以她候在山下。双儿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齐乐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她竟会在寺中出家,一时也是忧心如焚。
齐乐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丈拨了一座大禅房给她。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便,除了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齐乐心想:“这五戒之中,只有妄语一戒,我是极有可能守不了的。”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她到来,一齐躬身行礼。齐乐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了。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不学功夫岂不可惜?功夫,功夫……”突然间心念一转,又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傅,嗯,是了,他见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功夫传给我。”想着想着更觉这事实在是索然无味,干脆得过且过,不做他想。
齐乐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性子随和,喜爱交朋友,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她都十分亲热。这一日春风和畅,齐乐只觉全身暧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她骂过几千几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齐乐,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她合十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齐乐知道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语,和蔼可亲,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