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胃。
临走,妈问要几毛钱,蚂蚱冯嘿嘿一笑:“小事一桩,不要钱了。晌午饭让娃吃饱,等天黑把铜钱拉出,给我拿来好了。”妈鸡子啄米样点点头,拽了我千恩万谢而去。
一进家门,妈就逼我狼吞虎咽下两疙瘩蒸红薯,灌了半葫芦瓢凉水。晌午从大集体食堂打回饭,又多吃了个杂面馍。你甭说,还真管用,没等到天黑,半后晌我就急着拉屎。结果呼噜呼噜一阵排泄,那团没有消化的韭菜,已裹着铜钱,顺利地结束了肠胃旅行。
我用草棍拨拉出铜钱,放到水里洗净,对着日头照照,那玩意儿居然一闪一闪,似乎到我肚里旅游一圈,又得了灵气,比先前明亮了许多。我的脑子里,忽然激灵一个闪念,猛地意识到,这个外圆内方的铜钱,铸着“顺治通宝”四个繁体字,不就是六六大顺的意思嘛。还有那金灿灿的光芒,肯定是个宝贝,要不,那鬼精鬼精的冯二爷宁肯不说药价,换一个铜钱干啥子?
我开始在家翻箱倒柜,忙乎了半晌,结果是一无所获。因为大炼钢铁,各家各户里,凡金属物件都交给了公家。我很扫兴,又筛子簸箩乱扔一地,终于在锅台上的小窑窝里,发现抽屉拉手上掉下的一个垫片,妈把它塞在窝里的灯架下,可能是准备做油灯芯用的。此刻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如获至宝的我,满头大汗地跑到了冯铺子。蚂蚱冯看送来一个薄铁片,两个指头一拈,当啷一声就扔掉了。然后他拉住我,眼珠子死死盯紧,很失望地叹口气说:“小子,你个小鬼精怪捣蛋哩,拿个铁片来蒙老大人,这不好。记住,你欠冯爷一个铜钱啊!”
半路上,从兜里掏出那个在肚内旅游了一趟的宝贝,映着日头晃晃,越发觉得它闪闪发亮,比平日可爱了许多。听老人们说,在东海的龙宫里,有一种宝贝叫夜明珠,黑夜里小的像星星,大的像月亮,能够照得人眼花缭乱。这铜钱黑天虽不发光,可大小适中,光滑洁净,背面的方孔两边,还有两只绿豆虫样的字迹,对着阳光上下一翻动,那虫子还一拱一拱似在爬行。这就有了充分理由让我认定,那神神秘秘的蚂蚱冯既然喜欢铜钱,它肯定是个宝贝。看来,不把它送人是对的。
后来,我怕那光屁股的宝贝再度失落,就把妈纳鞋底的绳子绞了一截绑住。姐姐嫌不好看,把她的红头绳取下,搓麻花似的折成两股,穿入铜钱打个死扣,还两头合并,挽成了花结。
再后来,那个穿了红绳子的黄铜钱,就幸运符一样挂在了我的脖子。
第二节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对一枚黄黄的铜钱会感兴趣。但要想知道它的来历,就得耐住性子,听我叙述一个陈旧得发霉,但听起来却很玄虚的美丽传说——
远古时期,天地混沌,泛滥的黄河滔滔奔涌,淹没村庄无数,水浮饿殍千里。中原大地上,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的景象。
话说大禹治水来到中原,就在黄河中游东界凿山破门,河水立马滚滚而下,一直流到山清水秀的洛阳龙门。从此以后,每年到草长莺飞时节,便有成群结队的黄鲤,一拨一拨,从遥远的大海奔赴龙门,观光赏景。黄河的鲤鱼,看见远方的同类,都不辞艰辛群游到这里,也纷纷汇聚中游,从孟津出发,通过洛河,再顺伊河游到龙门水溅口的地方。
当时的龙门山上并无水路,上不去,鲤鱼群只好聚在北山脚下,等待涨潮。
忽一天,领队的一只大红鲤鱼等得很不耐烦,就发了话:“我们整天在这里憋得难受,还不如跳过这龙门山,看看那边怎么样?”大家面面相觑,都没说话。大红鲤鱼见没有响应,就自个儿身体力行,使出全身力量纵身一跃,离弦的箭样一下子跳到云端,带着空中的云雨游去。这时,一团天火从身后呼呼爆燃,烧掉了它的尾巴。大红鲤鱼忍着疼痛,仍然继续飞跃,终于越过山脊,落入山南湖中。等它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条巨龙。
再说山北的鲤鱼们,看见同伴在天上被火烧焦,全都吓得缩做一团,没有敢再去冒险的了。可就在这时,霹雳电闪之中,一条巨龙从天而降,半空中有雷鸣般的声音隆隆轰响:“大家不要怕,我就是你们的伙伴——大红鲤鱼。因为我跳过了龙门,现在就变成了真龙。你们大家,都要和我一样,勇敢地跳呀!”
鲤鱼们闻言,倍受鼓舞,开始争先恐后,成群结队地挨着跳跃。一时间乱箭齐发,鳞光闪烁,然而除个别的飞跳过去,或大或小地化成龙以外,大多数都从空中摔下,额头撞上山岩,落下了大大小小的黑疤……
据说直到今天,黄河鲤鱼的额头上,都还长有黑疤。为记此事,唐代的大诗人李白,曾作《赠崔侍卿》诗曰:“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诗中说的意思,是“凡鱼”化龙者寥寥,跳不过龙门的,则有“点额”、“暴鲤”之灾。后世的科场考试,把金榜题名的称为“鱼跃龙门”,把名落孙山者说成是“点额而还”,其出处,大概就源于此吧。
跳不过龙门的凡鱼们咋办?不甘心呀,不甘心又咋办?下面关于故乡凤凰寨的故事,就是冯二爷撩着蚂蚱须的杰作了。
古书上讲,天地间有一种大头鸟,形状如鸡,尾巴丈长,身上有五彩斑纹,飞的时候响声像车轮滚动,所到之处没有鸟敢叫唤。这种鸟名叫凤凰,白天吃竹子实,夜间宿梧桐树,是天下鸟中的圣贤,特色是一德、二忠、三义、四仁,在传说中是能给人带来福祉、祥瑞的神鸟。咱们凤凰寨可是落过神鸟的福地,只是从清朝到现在,不断有人上北邙山挖古墓,刨古董,生生把龙骨挖断了,破坏了地脉,咱这儿才成了十年九旱,干巴缺水的穷地角儿。
且说那跳不过龙门的凡鱼们,垂头丧气的返回途中,游到这北邙山巅,猛一抬头,看见咱村南的寨墙上,高高耸立着一根亮晶晶的石柱子。哇呀——那家伙,就像闪闪发光的定海神针,也就是孙悟空先前的金箍棒。一丈多高,一抱多粗,八棱柱身,莲花顶盖,日头一照,通体辉煌。眼花缭乱之间,鲤鱼们就开会商量,龙门山太高,咱跳不过,咱试试跳这莲花台咋样?鱼儿们一片欢呼,行啊,顿时都来了精气神儿,纷纷擦拳摩掌,像一群家雀样嘁嘁喳喳起来。
于是乎,头一个在龙门山点额的那只鱼,活动活动筋骨,运足力气,嗖地一下飞跃上台,眨眼间就变成了百鸟之王——一只花红柳绿的凤凰。再于是乎,一群群鱼儿,嗖嗖嗖嗖,争先恐后,就像旧社会咱这儿闹蝗灾那般,遮天蔽日地飞啊,跳啊……可最终变成凤凰的,当然是大白天里的星星,稀罕物哪。那些成不了龙也成不了凤的主儿,没戏了,就再一次点额落下,游回黄河老家当凡鱼喽……
其实关于凤凰寨村名的来历,庄上有把年纪的人都能够像老和尚念经,背得滚瓜烂熟,只是没有冯二爷讲得生动,讲得神乎其神而已。
我的几个小伙伴,就是被蚂蚱冯忽悠后,下决心去一飞冲天,变龙成凤的。但是,我们没学鱼儿拼命地往上跳跃,而是使尽吃奶的劲爬上去,站直身,掏出小*朝天滋一泡尿,然后才拉上裤裆,伸展胳膊吆喝一声:“我变龙凤飞了!一、二、三——”就闭紧眼睛飞下来了。
牛犊很笨,响屁咚咚咚放了一大串,好不容易爬上去,可又拉稀屎不敢往下跳。我和三尖几个在下面,一二三喊得嗓子冒烟,牛犊硬是不敢下跳,结果是哭丧着脸出溜下来,还把脚脖子崴伤了。
那一天,是我给牛犊揉搓半天,背到冯铺子抹了紫药水,才慢慢恢复元气的。为感谢我的救命大恩,他从家里上交的废铜烂铁中,选出一个最光滑最明亮的铜钱,恋恋不舍地送给了我。
牛犊还跟我说,他爹是生产队饲养员,那个铜钱以前是穿了皮条,镶在最漂亮的一只牤牛鼻子上头,就像马王爷的第三只眼,夜里能照见路,千里之外都能看见闪光。
我问过牛犊:“生产队前些年死的那些牛,听说不是累死的,都是你耍衅球,那牛B大嘴吹死的,对吧?”
牛犊就急赤白脸地跟我赌咒发誓:“你才耍衅球,牛B大嘴呢。谁吹牛皮,说瞎话,就叫他黑老鸦烂嘴角,饿死、臭死在大夏天……”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节
吃过晚饭,妈看我没事,就又去“三班倒”大炼钢铁了。
早早就上床,黑夜像个大棺材,盖得严严实实,连个透亮的缝隙也没有。睡一觉醒来,听着老鼠咯吱咯吱啃东西的声音,我心里磕碜得慌,觉得很孤独,很无聊。
被窝里伸出两根柴火棍一样的细胳膊,再叉开柴火棍一样的细手指,脸前比划一个猫爪子,可啥也看不见,心里就闷闷的无趣。忽然觉得裆间那小玩意儿硬邦邦的,想站立起来,就蹬开被子,慢慢地爬下床,脚趾头缩成猫爪子状,光脚丫在土地上踢着走,脚心凉凉的,痒痒的,狗舌头舔了似的,倒也蛮舒服。
我踢到了瓦盆,因劲大,脚趾头碰得生疼。站定,捉了那憋足尿的小玩意儿,稍微一吃劲就滋到了盆外。听见簌簌簌冲刷屋地的声音,我赶紧中断水闸,重新调整方向,待腿上有呼呼啦啦的湿意迸溅,才感觉自己的枪法还说得过去。
尿罢,两只胳膊伸展,学着鬼话里僵尸的样子,一蹦一蹦摸到案板,再摸到面盆,轻轻掀开,拿一个馍掰下半拉,啃着上床去了。
爹妈都被大跃进的风云卷走了,卷进了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的战场,家里只剩下姐姐、小弟和我。姐姐睡时,得搂着弟弟,还负责半夜我俩的撒尿。只要她贪睡超过一个钟头,第二天爹就罚她,顶着我和弟弟尿湿的褥子晒太阳。可姐姐夜里老贪睡,不是弟弟泡在骚哄哄的被窝里哭闹,就是我把被褥洗一片,暖干后再洗一片。白天晒干了,黑蓝色的被褥上,就印上一团团骚哄哄的白云,在蓝天上飘飞。
生产队长的儿子孬娃上一年级,学唱歌《社会主义好》,一些词搞不懂,回家问他爹,啥叫国家,啥叫人民,啥叫国家主席。他爹也说不清楚,去问贫协代表。贫协代表就说,比如你们一家子,就像是一个国家,你就是国家主席,你媳妇就是妇联主任,四个孩子嘛,大闺女叫基层干部,老二大孬叫人民,老三孬娃叫群众,最底层的孬蛋叫老百姓。他回去跟孬娃讲了,孬娃的弟弟孬蛋夜里尿床,把他泡在湿褥子上。他睡不成,叫爹妈,都累得疲惫不堪没人管。叫他姐和大孬,也光呼呼噜噜发癔症,就是没人理会。孬娃睡不成觉,白天就跑到学校向老师告状:“在我们的国家里,老百姓一尿床,群众也得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国家主席不管,只管搂着妇联主任睡觉。基层干部也不管,人民也不管……”
孬娃的话,让老师笑得肚子疼。老师跟孬娃他爹说了,在村上就成了脍炙人口的经典。可我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可笑,因为爹妈夜里不在家,姐姐这个人民光管自己打呼噜,我这个群众,就和爱尿床的弟弟一样,也整天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会儿半夜醒来,除了听见老鼠冷不丁的吱吱尖叫,我还影影绰绰听见天际飘荡的歌声。那肯定是爹妈,还有成千上万的大脚板爷爷,小尖脚奶奶和爹妈们,在火红的大熔炉里炼啊炼啊,最后都练得“红彤彤”的,像土地爷神龛里坐的钢铁人。
啃着咸咸的杂面馍,突然一股莫名的兴奋难以抑制,我就摇醒姐姐,摸索着点亮墨水瓶做的油灯,光屁股在床上学起猴翻跟头。
姐姐瞌睡,在我屁股蛋上轻轻蹬了一下,只管催我撒尿。我说已放过好几次水,她就打个哈欠,把灯吹灭了。
我把精力发泄完了,只好重新缩进黑咕隆咚的被窝,捏着脖子上挂的铜钱,等待那个属于我的白天……
“黑子──黑子──起床呀——”
“黑子──黑子──快来呀——”
太阳一冒头,牛犊、三尖他们就扯着脖子喊。我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穿上裤头,跳下床,撒丫子就往大门外跑。姐姐在后边撵我,喊我,我都一溜风刮到脑后。
一群土头灰脑的淘气孩子,都小肚子憋得胀胀地跑上村边大路,把细如面粉的尘土捧成一堆,中间扒个窝窝。我打头炮,牛犊第二,三尖猴挨着,依次往土窝里滋尿。豆叶和黄毛丫头秀秀两个是女孩儿,站立两边当裁判,看谁的射程最远,准头最佳,为胜利者呐喊,拍手助威。
表演最精彩的,要算豆叶的弟弟小豆子。他的后脑把把很长,左屁股蛋上有一块拇指大的月牙形红记。滋尿时,他要么拔一根韧性较好的草,比如抓地龙、狗尾巴草、蓑蓑荑什么的,把小*拴住,用手牵着,这样滋尿时就一股一股滋得很远。要么似睡非睡地眯愣着眼,仰起葫芦瓢长脑把,两手背到屁股上,摸着那块记,吱吱吱吱,大撒把却常常射“10环”。我、牛犊、三尖三个是“大男人”,夏天都穿着小裤头。小玩意儿的小金子最省衣裳,从来都是*,*。
撒完尿,大伙就动手和泥,捏人。一般情况下,都是先自己捏自己。我的泥人总头重脚轻,脑袋大身子小,因大人们说头大脑子多,聪明伶俐。牛犊比我大一岁,但笨,翻猴跟头、竖蜻蜓光啃菜瓜,也不会蝎子爬墙,就把肚子捏得又大又圆,像个草包,并在扁长的小头上插两根小棍儿当牛犄角。猴儿原名叫三尖,不用说头是锥子形的,如果嫌不尖,就在脑门上扎个马钉刺。豆叶和秀秀,则各把自己捏得小小的、细细的,浑身插满花草,既美丽,又玲珑。至于小豆子,是个还没长出老毛翅儿的软蛋鸡娃,只需用和我头样大的一团泥巴,胡乱捏捏就成。
泥巴捏完,一群泥人就按次序排列在阳光下,等晒干后拿回家珍藏。
在我们每个小伙伴的仓库里,都储藏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泥人。尽管它们缺胳膊少大腿,甚至牛头马嘴、鬼脸蛤蟆眼的,大家却都心肝儿宝贝似的,当作极珍贵的艺术品。因为那里面,也渗透了创造者的智慧与汗水嘛!
最有玩头的游戏,当然是过家家了。
牛犊力大身粗,总一马当先的高头大马。三尖猴精,好露球能,爱当司仪喊号儿。我脸黑,大人说黑得滋腻、透钻,特别是那俩玻璃球样的黑眸子,贼亮,如点了火,刷了漆,惹人待见,理所当然就是新郎官。新娘子嘛,豆叶和秀秀轮换着当。谁做时在头发上插朵小红花,另一个插朵小白花的就是伴娘。
娶媳妇,新郎要骑马,由牛犊驮着我走。新娘坐轿,由三尖和伴娘两臂弯形成8字形,四只手狗撵兔儿编织成方框挪紧手腕,让新娘叉开腿跳入8字空挡。喊号的就开始吆喝:“嗒嘀嗒,嗒嘀嗒,新郎新娘过家家。走哇──”我们即轿起马走,齐声学着笙笛唢呐吹奏起来。至于小豆子,只会跟在屁股后,嘴里噙一根秫秸棒,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唧唧哇哇学癞蛤蟆叫。
累了,轿落马停。在地上拢个土堆,插三根椿枝儿当香火,一圈摆四个瓦片,分别放灰土、石子、草棒和树叶。三尖会摇头晃脑地喊:“新郎新娘拜天地喽──”我和秀秀或豆叶就并排跪在土堆一边,合住手上下三拜,再对脸三拜,最后走入洞房。
完婚后,新娘生的娃就是小豆子。他管豆叶或秀秀叫妈。
具体过程是,三尖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