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青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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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青词-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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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走入洞房。

  完婚后,新娘生的娃就是小豆子。他管豆叶或秀秀叫妈。

  具体过程是,三尖喊一声:“闹洞房喽──”我就把新娘头上的小草花去掉,扔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我扔,你接,拾个娃儿给我叫爹。”新娘接住小花后,也扔在空中念道:“我扔,你抓,拾个娃儿给我叫妈。”之后,我们就拾了个娃儿叫小豆子。新娘先亲一下他额头说:“来,豆豆,给妈玩个小把戏。”小豆子就挤眉弄眼地抽抽鼻子,龇龇牙。我也亲一下他额头说:“来,豆豆,给爹玩个虫儿飞。”小豆子就用两手撕着小鸡儿,一下一下地扬着胳膊,嘴里哇哇呼喊起:“虫虫虫儿飞──飞——虫虫虫儿飞──飞——”

  最后的仪式是,在三尖和牛犊的吹奏声中,伴娘用麦秸或草抻好铺,小夫妻俩互叫一声“娃他爹”和“娃他妈”,就可以过那神秘的新婚之夜了。我和新娘并躺在地上,把小豆子夹在中间,用手拍着他的光肚皮,嘴里呢呢喃喃地唱起催眠曲:

  娃儿娃儿睡着了

  黑猫黑猫爬走吧

  噢噢,睡着了

  猫猫,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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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攀爬到凤凰台上,居高临下来跳跃,不仅对我们几个是最具挑战性的体育运动,也是大孩子们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不过,这种活动需要人多,集体参与才声势浩大,并且竞争性强,有自豪感。  在乡下,家长最怕孩子们干两件事:一是跳水,因为每年夏天,都有小孩被淹死;二是扒高,一不留神掉下来,不是摔得瘸腿断胳膊,就是嘴歪眼斜鼻青脸肿。凤凰寨地处邙山顶端,十年九旱,能存深水的地方几乎没有,剩下的就只有扒高了。可孩子们不管这些,大人管得越严,就越觉得刺激,越发爱偷偷摸摸啸聚一起,像学生们开运动会那样,比出个子丑寅卯的冠亚军来。

  跳台也是有规则的,人少了一个个轮,人多了就分组。大孩子们同年级的一组,小孩子们同属相的一组,各组的人数强弱搭配,大致相等,多余的就出来当裁判。比赛开始,由组长依次派人上台,跳下,比爬台速度快,和跳台蹦得高,落得远。跳下来像猴皮筋,马上就弹起,那是高水平,摔了屁股墩或者狗吃屎,那是没本事的露球能。

  我的小伙伴中间,豆叶和秀秀是女的,不敢跳,只能当裁判。我、牛犊、三尖三个跳,人太少,就经常要等到星期六,看大孩子们放学,纠集一群去活动。

  声势最大的一次,全村参加跳台的,大大小小有十七八个,按年龄分了三个组。孩子们聚集在村边的寨墙上,呐喊助威声中,一个挨一个,轮流爬上凤凰台,大呼一声:“我变龙凤飞了!一、二、三——”便嗖地一下蹦落下来。

  冯二爷说这凤凰台丈把子高,实际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有六七尺,尽管如此,跳落下来也是有危险的。可孩子们身轻如燕,两臂舒展,屁股一撅就飞下来了。

  秋天,寨墙上长有厚厚的抓地龙草,落在上面软软的,身手好的一弹就站了起来。这一次,三个组的头两名共选出六人,继续进行淘汰比赛。最后决出的前三名,像古时候的新科状元骑马游街,被孩子们戴上草编的花环,前呼后拥着,隆重地抬到村里,风光得很。

  但这一次跳台比赛,孩子们也都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几乎每个参加扒高人的屁股,都遭遇了家长粗硬鞋底的对话和亲吻,只是亲吻的数量与摩擦力度的大小不同而已。挨打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三年级学生摔断了胳膊。起初他跳下来还没事,第二天就红肿如发面馍,抬不动臂膀了。家长铁青着脸一吓唬,就像后来演样板戏《红灯记》中的王连举,被鸠山一咋呼就当了汉奸,把所有参加比赛的人全部招供出来……

  我记得很清楚,爹是在我屁股上抽到第四下时,大鞋子从扬起的手中哧一下飞脱了,才骂骂咧咧停了手。就在爹愣怔着,起身咯噔起一只脚去拾鞋的当口,早在一边看我挨一下就一咧嘴的姐姐,迅速提醒我还不快跑。就这样,我一弓腰爬起,捂住屁股,一瘸一拐地奔出了大门。

  受到惩罚,我一点也不感觉冤枉。那天是等大孩子们跳完,我才撺掇三尖和牛犊比试的。

  扒高上墙,一般都是我打先锋,潇洒跳过之后,就洋洋得意地看他俩比赛。牛犊当时状态很好,很勇敢地跳了下来,得到了豆叶和秀秀的热烈鼓掌。毛病出在三尖身上,瘦小的他轻快麻利,平素常都跳得得心应手,那天他很不在乎地爬上去,还学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掌心上撒了泡尿。站得高,尿得也远,三尖手搭额头,一只腿拐住,做金鸡独立的猴子状。他把风头是出尽了,却也应了乐极生悲那句古话,扑通一下跳下来,一屁股蹲在地上就断了气儿。

  当时,我一摸三尖的鼻子没了声息,吓得腿都软绵绵成面条了。豆叶和秀秀,也学着大人急救的方法,指甲掐住人中老半天,他才哇地哭出了声儿。回家的那天夜里,三尖就开始着了魔似的,躺在床上说梦话,吵得他爹妈睡不着觉,叫也不醒,顺手一摸,额头火烧火燎地发烫,就连夜抱到冯二爷的铺子里拍门。

  第二天,三尖仍然迷迷瞪瞪地说胡话,不是“我要变龙凤飞了!飞了——一、二、三——”,就是“黑子、牛犊子,你俩再耍衅球,也没我跳得远。一、二、三——跳啊——”这一下等于不打自招,他妈找到我家闹腾,我爹自然怒火中天,“鞋的教训”就势在必行了。

  灌了一天黑水水草药,三尖还是中了邪一般光发癔症,昏迷不醒。他爹妈急了,就一边喂药,一边请福奶给孩子叫魂。

  在农村为孩子叫魂,是常有的事。谁家孩子受了惊吓,就手巾兜一小碗麦子或小米去找福奶。福奶就放下手头针线,洗把手,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点了香火,再把粮食放入她的一个特制小木瓯里,手巾蒙紧一翻,举到香火上面转悠着,口中呼唤起孩子的姓名。念一会儿经,再放下来把手巾掀开,瓯里满满的粮食上便会出现一个小坑。抓一把粮食把坑填满,继续重复叫魂的动作。如之三番五次,坑越来越小,直到瓯满粮食面平,魂儿就慢慢回来了。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丢了魂后昏迷不醒的孩子,在福奶晃晃悠悠的木瓯下,在福奶哼哼咛咛的念诵中,慢慢苏醒过来。这种在农村叫魂的土办法,比湘西恐怖的放蛊、赶尸类巫术温柔得多,我也说不出有什么科学道理,反正人们都觉得它十分神奇,屡试不爽。

  三尖被福奶叫过魂后,他妈还不放心,夜里又拉一把大扫帚,上面盖了三尖的破棉袄,满村子地转悠着吆喝。

  这也是一种呼唤魂魄的土办法,名叫喊魂。据说是在子夜时分,从丢魂的地方出发,沿着村里的大路上转上一圈,见路口就喊一遍,当然有人陪着最好,一直转到原来的地方为止。就这样,我和牛犊也成了陪同三尖的喊魂人,一人拿一根谷杆草,跟在三尖他妈身后,见路口就扯了脖子喊:“三尖子——你回来吧——回来吧——三尖子——”最后喊到村边寨墙上的凤凰台下,看着三尖他妈把破棉袄取下,在三尖跳下的地方扫来扫去,末了每人磕三个头才算罢休。

  第三天,三尖高烧退了,又活蹦乱跳地跑出门。可从此以后,我们再不敢偷偷来爬凤凰台了。那一次挨打,我屁股上烙印出那强烈的老粗布鞋底擦痕,青肿了二十多天才销声匿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节
大锅饭的日子吃有半年,我就开始讨厌起白天。因为白天有一把饥饿的尖刀,在我的心灵深处,刻下了一道永难愈合的伤痕。直到几十年后,每逢吃饭误了钟点,就会觉得肚子里面隐隐作痛。

  饥饿的形成,是因把一家一户的小炉灶,联合成为吃大锅饭的缘故。我家的铁锅被砸得粉碎,投进大炼钢铁的火炉里不久,吊在屋梁竹篮里的白馍,先变成杂面馍,再变成黄面糕,黑窝头,糠菜团。未了,竟变成在国际市场上也难以买到的“高科技食品”──那是巧手农民们把秫秸秆、豆角皮、玉米芯晒干,粉碎,发酵,掺了谷糠和红薯面蒸熟,切成蛋糕似的块儿。尽管那食品比驴粪球还粗糙,吃着苦唧唧的带着酸涩,但人们仍是把脖子伸得公鸡头一样长,眼珠瞪得牛蛋子一般大,生怕块儿掉渣,只嫌自家分得太少。

  我跟妈去开社员大会,见村长一把抓着两块黑糕,有滋有味地大嚼一通,咬着牙一梗脖子咽下,用手抹拉着嘴角,大喇叭似的就广播起来:

  “社员们哪,眼下我们国家的形式(应该是“势”,他念的音为四声的chi)大好哇!甭看他城里人坐地嘣子(小汽车),咱乡下的土包子,明儿个也要抖一抖。噢,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啊切(打喷嚏)——还有那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哩。这就是说,咱共产主义的理想,很快就实现了!不是吗?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噢,不说别的,就说咱这土脑瓜,可不是地瓜蛋。现如今通过大跃进、大锅饭,啊切——不也发大(达)了吗?粮食丰收交国家,还苏修狗日的债。咱庄稼秆子当鱼鸭,废物利用,粗粮细做,百姓爱吃,一举多得,不是吗?噢,就说咱贫下中农自己发明,自己制造的发糕,这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也不会制造的高级营养食品,不正体现着……啊切——体现着毛主席他老人家赶英超美、啊切——放卫星的思想。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还有伟大的号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咱们社会主义新农村,在咱们社会主义新农民中间,隐藏着伟大的、极大的、最大的创造世界的动力吗?啊切——啊切——啊切——”

  村长讲话中间,不断穿插着啊切——啊切——的喷嚏。我清楚地记得,当他第八个嚏喷爆发之后,把几块从喉咙里泛上来的黑沫子,雨点一般,嗖嗖射到了我的脸上。可我并不生气,而是抹抹脸,捏住那些黑沫子放到鼻子前吃劲地闻,看香不香。因为大人们私下里说,村长利用职权,窜到生产队的榨油坊里,偷偷把黑发糕用公家的棉籽油炸了吃。

  小伙伴们泥人捏得再好,也不当吃,就得玩些有利于填塞辘辘饥肠的花样。

  最有效的,是到草丛里捉蚂蚱,或用瓶子提水灌屎壳郎。凡灌出头上有一圈花齿的“鬼壳螂”,就放在地上,大伙围上它,轮流用小拇指抠它的屁股,让它痒得拼命跑。玩腻了,我就用脚后跟把它跺放炮。若灌出黑明发亮、头前是圆弧形的“神壳螂”,就集中到一起,伙同捕捉的大肚子扁担蚂蚱,埋在干草里烧。等烧得硬邦邦焦黄,就你一条腿、我一个肚子地撕开,分着吃。蚂蚱卵又酥又面,屎壳螂肉香香的,但带点骚味儿。大人们说,这种骚味,最杀小孩肚里积存的食气。

  我的吃零食习惯,很快被彻底改造了,每天玩饿了回家,就软绵绵蹲在门框上,眼巴巴等爹妈下工。然后拎着个瓷罐,牵着大人衣襟到大食堂去打饭。男劳力每顿饭四块黑发糕,四勺黑乎乎的红薯叶或萝卜缨菜汤。女劳力三块糕,三勺汤。我的饭是父亲的一半,就虎视眈眈地瞅姐姐那一份。姐姐瘦得麻秆儿似的,说话细声细气,像个病恹恹的小猫。她吃得最少,总把一块糕留给我。

  我慢慢地发现,爹妈在大跃进中锻炼出的钢筋铁骨,也架不住饥饿了。

  爹整天一双大眼灰蒙蒙的,布满血丝,熊猫形深黑的眼窝,胡子长得刺猬一样扎人。爷爷有四个儿子,死后分给我们家的遗产,只有一把破罗圈椅。爹干一晌活回家,就两腿一伸,嘴歪眼斜地半卧到罗圈椅子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妈的脸本来是圆鼓鼓的鹅蛋形,红亮亮的,吃食堂却吃成了又长又黄的烂白菜叶。

  我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妈的肚子越鼓越高,四肢越来越细。她黑天白日地跃进过度,经常呕吐,或捂着肚子暗暗流泪。后来,妈脸上生出几块麻子蝴蝶斑,爬在玉米芯上的土蛾子一般,难看极了。走路时,她还趔趔趄趄,很像一只随波荡漾的小船,歪扭着船舱样的大肚子,两条麻秆细胳膊,少气无力地划着船桨。

  妈肚子大,吃得也多,爹和姐姐都得拼出一份给她。我失宠了,吃不饱就哭。爹恼了,脱下大粗布鞋就抽我屁股,啪啪儿山响。打罢,爹叹气,妈和姐姐搂着我哭。哭久了,我的泪泉也干涸了,饿得急了,就变成胃囊抽搐,肚子绞痛。

  从此,我开始憎恨起白天,因为饥饿打熬不住。黑夜倒好,睡着了,肚里的洋戏匣也就关上了,有时做个好梦,还能吃上白蒸馍,啃上香喷喷的猪蹄儿。

第六节
农民坐在麦垛上,撕一片云彩擦擦汗,对着日头吸袋烟。这个十分诗意、十分浪漫也十分惬意的日子,辉煌的流星一样转瞬即逝。饥饿,一块巨大得可以遮天蔽日的幕布,瘟疫一样,弥漫了中国土地上的角角落落。

  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一天,其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肚子就像风干了的蜥蜴,奄奄一息地爬在沙漠上喘气。爹妈说我是饿死鬼托生,我说只要能叫我吃一顿白蒸馍,猪肉炖粉条,就是当一个撑死鬼也值。爹听了,无可奈何地笑笑,就给我讲了个饿死鬼的故事,听得我津津有味,日思夜想。

  话说猴年马月的北邙山上,一李姓男人因得罪官府被杀。李氏怕连累家人,便带了儿子逃进深山老林,单门独户,靠打柴拾荒为生。住在杳无人烟的地角儿,李氏看儿子年龄渐长,二十多岁仍光棍一条,不知哪个光景才能娶上媳妇,这便成了当娘的一块心病。

  这一年的八月中秋,儿子到山外卖柴,日头都落窝了还没回家。李氏闲着没事,就施展手艺,做了一个又美又白、又甜又香大枣糕,等待儿子回来共享。

  皓月当空,忽听门响,且有隐隐哭声。李氏觉得奇怪,这么晚了,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哪有女人啼哭?出门观望,看见门外一俏丽女子,正瞪大双眼,伸着舌头望她。

  李氏大吃一惊,壮着胆子询问。女子也不答言,伸出一只长满红毛的手,讨要吃的。李氏无奈,只好回屋,掰了一块枣糕出来。谁知那女子接了就吃,吃了还伸着长毛手要。李氏就继续行好,眼看把一个大枣糕吃去大半,急了,知道遇上了饿死鬼,就说你别吃了,我和我儿子都没尝一口,还得指望它过中秋节哪!女子却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请求说,你是好人,叫我吃饱了,我就报答你。李氏听说,饿死鬼在投胎前吃饱,是不会害人的,就把小磨盘样一个大枣糕,全叫女鬼吃了。

  第二天,儿子卖柴还没回来。夜里李氏想儿子,翻来倒去睡不着觉。半夜又听见门响,出去看看无人。回到房间,见床上坐一眉清目秀的女子,说是来报答恩人。李氏知道这就是昨夜的鬼魂,也不害怕,问起怎么报答?女子说可以做她的儿媳,等她抱上孙子后再去投胎。李氏正为儿子的婚事犯愁,闻言大喜,就和女鬼订了守秘同盟,等儿子回来便圆了房。

  一年过去,儿媳果然分娩,还是个龙凤双胎。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满了周岁,女子悄然离去,可怜那李氏的儿子不知媳妇是鬼,哭得昏天黑地。李氏虽也伤感,但因有约在先,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便抱了孙子孙女,耐心说明缘由,劝解儿子不必悲伤。自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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